第八卷 龍戰三千里 七十八 來了

  朱慈烺長時間的沉默著。

  楊夢龍也不催促,就這樣盤腿坐著,默默思考著一些問題。他知道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作出這樣的選擇很殘忍,但他沒有辦法,他必須為這個國家選出一個勇於任事的君主來。崇禎已經讓新軍失望透頂了,如果選出來的新君連崇禎都不如,新軍不造反才怪!

  中軍帳內燭影搖曳,不時發出啪一聲輕響,爆出一朵小小的燈花,外面風聲低沉,冷雨飄零,落在屋頂上沙沙作響,不時還帶點小冰雹。安靜,真的很安靜。

  然而就在這似乎寧靜的夜晚,幾百里之外的晉中盆地正炮火連天,更遙遠的地方,粉碎了準噶爾軍團主力的錢瑜正率領幾千步騎軍冒著雨雪頂著從玉門關吹來的寒風,從河西走廊飛速回師,準備加入到晉中盆地的惡戰中去,一舉粉碎多爾袞這頭籠中困獸再與河洛新軍會合,與清軍主力決戰。而清軍也兵分兩路,一路由莽古爾泰率領小心翼翼地朝石門接近,另一路由阿巴泰率領在眾多帶路黨夾道歡迎之下殺入江南,直取南京。山河業已變色,無邊血色籠罩著天空,這樣的寧靜又能持續多久?

  半晌,朱慈烺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楊夢龍,用盡全力說「老師,我……我不想當皇帝!」

  楊夢龍濃眉一聳「你不想當皇帝?這真的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當皇帝想瘋了嗎?」

  朱慈烺用力點了一下頭,說「是的,老師,這是我內心真實的想法,我不想當皇帝!」

  楊夢龍沉聲說「理由!」

  朱慈烺說「理由就跟你不想當大官一樣,太累了……不,比當大官還要累!打從父皇登基之後,就極少有時間陪我和母后了,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國事,有無窮無盡的煩惱,還有不知道多少清流御史在罵他!他的年紀並沒有比老師你大多少,卻長出了很多白頭髮,整個人瘦得厲害!而且我在宮裡的時候,每天做什麼學什麼說什麼都被規定得死死的,就像個木偶任人擺弄,根本就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因為我是皇太子,所以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拿我當木偶!我不想活得像父皇那樣累,我更不希望將來我的孩子也經歷我曾經經歷過的噩夢!最重要的是,老師,中興之君這副擔子太重了,我挑不起,所以,我不想當這個皇帝!我只想留在南陽,和同學們一起繼續求學,跟著老師還有墨老學習那些我極感興趣的知識,學有所成之後再四處遊歷飽覽山河的壯麗風光,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自食其力,我就滿足了……對,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喜歡現在這種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我不想再被人囚禁在那幢富麗堂皇的宮殿裡一輩子都出不去!」

  楊夢龍凝視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坦然與他對視,目光平靜無波,透著對自由的渴望。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小小年紀就大聲說渴望自由,說明你真的不想當皇帝了……大聲說自己想要自由的孩子,多半是過得很不快樂的,我理解你。不過你得想好了,現在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選並不多,如果你不當,也許你的子孫後代,你的兄弟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朱慈烺說「他們想要皇位的話自己去爭取好了,與我何干?」

  楊夢龍笑了,真的笑了,拍了拍朱慈烺的肩膀,說「好,這事到此為止,等皇后來到石門,你就可以卸下這副重擔了。」

  朱慈烺驚喜的叫「母后她……」

  楊夢龍說「她很好,你的弟弟妹妹們也很好。北京城破的時候石天保潛入皇宮,將她們救出來了,再過兩天她們就要到達石門了。」

  朱慈烺握緊楊夢龍的手,激動得眼淚都出來了,一迭聲的說「謝謝你,老師,謝謝!太謝謝你了!」

  楊夢龍說「別太激動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干呢。等皇后到了石門,我將為你舉行禪讓大典,當著大軍和無數文武官員的面將帝位讓給銳意進取的新君,然後你就解脫了,可以回到南陽無憂無慮地繼續你的學業,做一個普通的孩子。」

  朱慈烺絞扭著手指問「老師你看中的另一個人選是誰?」

  楊夢龍說「你唐王叔,放眼天下,那麼多藩王里,銳意進取、勇於任事的就他一個了,你不想當這個皇帝,只能由他來當了。」

  朱慈烺說「唐王叔啊……他確實勇於任事,得知京師危難後不顧地方官吏的勸阻,散盡家財招募勇士組建勤王之師,親自帶領這支軍隊北上勤王,按大明律例,這樣做是要掉腦袋的,就他敢這樣干。我贊成由他繼承皇位……對了,年號是什麼?想好了沒有?」

  楊夢龍說「隆武!」

  隆武,國運興隆、布武天下之意也。

  大明這衰微到極點的國運會不會重新興隆起來還不得而知,但是在晉中盆地,早已是炮聲隆隆。

  在太原郊外,多爾袞精銳盡出,四萬餘精銳巍巍列陣,準備與明軍展開自他率軍攻掠山西以來最大規模的野戰。明軍熱烈響應,閻應元所率領的河洛新軍、秦翼明率領的川軍、祖大弼率領的天雄軍都精銳盡出,一共兩萬八千人組成一個龐大的方陣,浩浩蕩蕩地壓過來。

  率先進入戰場的自然是清軍,他們占著主場之利,早早就布好了陣,並且占據數個村莊,以曹家祠為中心建立起了完整的防禦體系。在皮鞭的驅趕之下,無數被抓來的民夫揮動鋤頭狂挖塹壕和陷馬坑,運來大量木頭釘成柵欄作拒馬之用————這些都是給新軍騎兵準備的,清軍已經被新軍騎兵打怕了。火炮有一門算一門,全部挖好炮位部署好,多爾袞也不指望這些火炮能壓制新軍的炮火了,能給新軍步兵和騎兵造成有效殺傷他就滿足了!

  構築陣地的工程進行得相當順利,在皮鞭和刀斧的威脅之下,那些民夫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但是這些民夫那帶著無窮恨意的目光卻讓清軍如芒刺在背,即便語言不通,他們也能通過這一道道目光讀懂這些民夫心裡的想法別得意,你們沒幾天可蹦噠的了!

  明軍還有一段距離,因此清軍騎兵大多下馬,好讓戰馬保存體力以應付即將到來的血戰,手頭上還有存貨的則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拿出烈酒、細料雙手捧著餵給馬吃。這一幕看得多鐸眉頭大皺,打從太祖以十三副鎧甲起家以來,清軍還未曾試過在戰前下馬以保存馬力的!

  不妙啊……

  驕狂暴躁如多鐸也深深的覺得形勢不妙。陝軍正從介休方向壓過來,河洛新軍和天雄軍逼近太原,他們事實上已經被包圍了,跟朔州、北京那邊都失去聯繫了,變成了一支孤軍。最要命的是山西素來就不是什麼物產豐饒之地,尤其是寒冬季節,糧食、草料、布匹等等都十分匱乏,他們倉促南下,沒有帶多少糧秣輜重和騾馬、從馬,被困在太原,補給馬上就變得異常困難了。糧秣還好辦,靠從太原周邊城鎮抄掠還是能支撐一段時間的,但是戰馬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山西產戰馬的地方就靈丘、蔚縣那一片草原,那是天雄軍的地盤。所以現在清軍騎兵只能維持一人雙馬的配置,跟淮泗騎兵北上勤王那些一人帶十幾二址匹戰馬的二貨相比,真的是寒酸到了極點。馬料不夠,戰馬吃不飽肚子,體力也就不足,騎兵只好先下馬讓戰馬充分休息,保留體力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惡戰。

  多鐸快步走到多爾袞身邊,低聲對他說「哥,將士們的士氣有點低迷呀,連戰馬的狀態都不怎麼好,一點都不興奮……」

  打仗拼的就是士氣,不光是人需要士氣,馬也要。如果戰馬興奮起來,衝擊力會更強,如果它們無精打彩,仗就難打了。現在清軍的士氣顯得相當低迷,戰馬的士氣自然也強不到哪裡去。多爾袞嘆氣「這我知道,但是我也沒有辦法,都吃不飽,士氣自然會受影響……不要緊的,見點血就好了!」

  多鐸可沒有這麼樂觀「但願吧……你說這仗我們有幾分成算?」

  多爾袞嘴唇翕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舉起單筒望遠鏡望向遠方。

  遠處,地平線後面,一片無邊無際的烏雲裹著徹骨寒意緩緩湧來,悶雷般的轟響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雷雨將至。多爾袞低聲說「他們來了!」

  多鐸拿出望遠鏡往那邊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黑色戰旗從地平線後面一點點的冒了出來,後面便是千軍萬馬。這是真正的千軍萬馬,前面是上萬騎兵並肩馳騁,人喊馬嘶,東望不到頭,西望不見尾,後面是無數步兵排成數排踩著鼓點快速行進,無數隻軍靴同時抬起,同時落下,泥水四濺,殺氣沖天!再後面則是無數民夫組成的運輸大隊,手推馬拽間,一輛輛裝滿彈藥的馬車,一門門威力巨大的火炮緩慢而堅決的跟隨著大部隊移動,不曾落後。

  河洛新軍!他們來了!

  多爾袞和多鐸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臉上的擔憂。

  新軍裝備精良,又士氣如虹,他們真的抵擋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