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了北京城,白天的喧囂漸漸沉寂,萬家燈火次第熄滅,行人絕跡,偌大的北京城,只剩下風吹過屋頂、撕扯樹木窗紙的聲音。又是風雪交加,寒氣刺骨,這個冬天似乎特別的冷,打從入冬以來,風雪就沒有停過。在這種寒夜中,豪門富戶大可備下美酒佳肴,呼朋喚友,邊欣賞雪景邊開懷暢飲,吟風弄月,而那些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升斗小民則一家幾口擠在床上,蓋著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早已千瘡百孔,凍得像塊鐵一樣的被子瑟瑟發抖,至於那些流民則更加可憐,他們無家可歸,這座城市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只能蜷縮在屋檐下,橋洞中,身上裹著一切他們所能找到的可以為他們一點點溫暖的東西,忍受著寒風的切割,飢餓的煎熬,盼著天趕緊亮,至於能不能熬到天亮,則全看運氣。
————打從天雄軍開拓河套、河洛新軍經略湖廣以來,北京城裡的流民乞丐一度絕跡,但是北伐戰事一起,各級官吏打著籌集軍資的名義肆意攤派剝削,不知道多少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就連不少小地主也因此一貧而洗,只得湧進北京城試圖找一邊活路。當北伐大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來之後,整個京畿地區都為之震駭,懷柔、密雲、延慶、灤平、遷安等城鎮的人紛紛逃往北京,北伐大軍已經完了,北直隸再無可戰之兵,清軍入關劫掠幾成定局,這些外圍城鎮是無法為他們任何安全感的,也只有北京城那高聳的城牆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了。大量人口湧入的直接後果就是物價飛漲,糧價布價一日數變,飛起來咬人,薄有資財者還好說,貧民就慘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只能露宿街頭,每天衙役都要清出好幾車冷得僵硬的屍體。當然,沒有人會關心這些活活冷死的人,達官顯貴忙著四處活動,為即將到來的變局做準備,而平民百姓則忙著拋售最後一點不動產籌集盤纏,準備逃往南方,誰有心情去關心那些在寒夜之中黯然凋零的生命?
這亂世,人命真的不值錢!
維繫著大明帝國最後一絲希望的皇城同樣被黑暗淹沒,如同一頭被困在牢籠中的猛獸。駐紮在皇城的兵力密度創下了成祖遷都以來之最,三步一哨,五步一崗,以往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京營如今一個個都變了樣,將祖傳的盔甲兵器都翻出來打磨得鋥亮,頂著寒風站崗巡邏,精神抖擻,如果不是熟人,你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拿鼻孔看人的傢伙就是往日那些混得窩窩囊囊的京營將士! ❊
整個皇城都被嚴密封鎖了,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至於如此嚴密封鎖是奔誰去的,大家心知肚明。
皇城城牆一里外,一幢豪宅中,周如虎倚在窗前,看著在夜色中隱約露出一點輪廓的皇城城牆,傾聽著更聲,年輕的臉龐滿是焦慮。
皇城被封鎖得實在太嚴了,他進入北京城都三四天了,連皇城的邊都摸不到!他不能不焦急,幾十萬清軍正挾著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從山海關呼嘯而來,他的父親正率領區區兩千來人在唐山拼死堅守,面對百倍於己、銳氣方張、而且擁有大批重炮的清軍,他的父親再能打也堅持不了多久的,何況其他明軍將領遠沒有他的父親那麼能打!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趁唐山還沒有淪陷,救出皇后和皇子,然後迅速南逃,否則父親的血就白流了!可是皇城被封鎖得這麼嚴,就憑他這區區百來人,就算全部撞死在城牆下也沖不進去,怎麼辦?
那幫家丁倒是不慌不忙,精力不支的早早就睡了,精力旺盛的則默默的擦拭著武器。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每個人都有一身好武藝,放到以經制之師硬碰硬對撼的戰場上可以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但是用來幹這類活卻是比較得心應手。沒有人去催周如虎,誰都知道周如虎正在絞盡腦汁,憚精竭慮思索著解決眼前難題的辦法,催促他於事無補,只會讓他壓力更大而已。
篤篤篤————門突然被叩響,叩門聲很輕,但是在這寂靜的雪夜之中卻不亞於一聲驚雷。眾家丁對視一眼,紛紛拔出了燧發手槍。周如虎打個手勢,讓大家稍安勿燥,朝下面看了看,只是三個人而已。他低聲說「自己人!」握著一支手槍輕手輕腳的下樓,隔著門縫低聲喝「誰?」
回應他的是一個尖細的聲音「日月不落!」
周如虎小心的打開門,馬上,三個披著黑色斗蓬,與夜色渾然一體的黑衣人閃了進來,為首那個身材瘦削,面色蒼白無須,正是宮內的小太監。他向周如虎一拱手,低聲說「小人曹安,奉義父之命而來!」
周如虎鬆了一口氣,說「原來是小公公,怎麼這麼晚才來?」
曹安說「那幫賊子把皇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只蒼蠅都飛不出來,咱家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出來的……少將軍,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周如虎說「周如虎,天雄軍第三軍團磐石營統帥是家父!」
曹安肅然起敬「原來是周遇吉將軍的虎子呀,失敬了!當初周將軍在京營整頓軍旅,嚴加操練,整肅軍紀,被他帶過的那一部京營煥然一新,著實讓人欽佩呀!」他迅速看了看四周,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少將軍,我們到樓上去吧!」
周如虎說「請!」把曹安帶上了樓。
幾名家丁已經用被單遮住了窗戶,避免燈光外露引人注意,更有人端來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薑湯,讓曹安喝下去驅驅寒。天雄軍久在北直隸,拱衛著京師的大門,盧象升又與王承恩、曹化淳等位高權重的太監頗有交情,很自然的經營起了一條特殊渠道,曹安是曹化淳的義子,自然也是這條特殊渠道的一個節點。如今形勢危殆,皇城被封鎖得水泄不通,周如虎在無奈之下也只能冒險通過特殊渠道向曹化淳求助,結果曹化淳把曹安派了過來,這個瘦小的小太監的到來,也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
曹安一口氣把兩碗薑湯都給喝了下去,蒼白的臉總算是有了一點血色。他呵出一口白氣,問「少將軍,是誰派你過來的?」
周如虎說「是家父!家父探知建奴大軍傾巢出動,關寧軍叛變,京師危在旦夕,聖上生死未卜,便派我秘密進京,接走皇后娘娘和皇子殿下,萬一事不可為,也好保留一線希望!」
曹安嘆氣「義父曾說周將軍有勇有謀,做事滴水不漏,果然如此啊。少將軍,你來得太及時了,再晚一點恐怕……」
周如虎心頭突突一跳「宮裡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
「變故?」曹安嘿然冷笑,憤然說「少將軍,你不在宮裡,恐怕做夢都想不出裡面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內閣那幫賊子盡調京營精兵,把皇城圍了個水泄不通不說,還把宮裡的宮女太監給換掉了一大半,現在宮裡到處都是他們的耳目,到處都是錦衣衛,皇后娘娘、田妃、袁妃娘娘還有幾位殿下,以及義父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哪都去不了!這幫亂臣賊子,簡直就喪心病狂啊!」
周如虎一陣憤怒「居然趁著皇上不在宮中,如此欺凌後宮?這幫亂臣賊子通通都該死!對了,皇后娘娘沒事吧?」
曹安苦笑「暫時還沒事。只是現在內閣和太學院那幫畜生都開始逼迫她立三皇子為皇了!」
周如虎眼皮一跳「立三皇子?他們瘋了麼!聖上雖然生死未卜,但太子尚在南陽,真要另立新君主持大局也該詔太子回來登基的,立個連路都還走不利索的小孩子算什麼!」
曹安冷笑「另立新君主持大局?他們才沒有這麼好心!他們是要另立新君,待建奴殺入京城之後舉行禪讓大典,將帝位禪讓予洪泰那奴酋!」
在一邊聽著的家丁一個個都跳了起來,周如虎倒沒跳,只是險些捏碎了杯子,咬牙說「禪讓……禪讓!好一個禪讓,真虧他們想得出來啊!他們幾十年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皇后娘娘呢?答應了沒有?」
曹安搖頭「娘娘沒有答案,只是說聖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太子在南陽,斷無立三皇子為新君之理,要立新君也該讓河洛新軍護送太子入京,繼承帝位!君臣步步緊逼,甚至以幾位殿下的性命相要挾,娘娘一個婦道人家,只怕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少將軍,你得趕緊想辦法啊,否則就晚了!」
周如虎重重一拳擊在桌面上,怒罵「可惡!這幫畜生通通都該下地獄!」
曹安嘆氣「可不是麼!我們這些閹人雖然貪財自私,卻也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身受皇恩就該替皇上賣命,而這幫大頭巾身受的皇恩比起我們閹人來何止多出萬倍,非但不思報答,還千方百計的要落井下石,將皇上一家往死里逼!」
周如虎說「現在說這些都沒用!小公公,你能不能想辦法帶我入宮?我要見皇后娘娘!」
曹安點頭,說「辦法是有的,不過得委屈一下少將軍。」
周如虎說「都什麼時候了,誰還管什麼委不委屈!有什麼辦法?快說!」
曹安略一遲疑,說「溫體仁、王應熊那幫賊子把皇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每個人進出皇城都要受到反覆盤查,如果是陌生面孔,當場拿下,寧可錯殺也不錯放,少將軍你再怎麼喬裝打扮,也是沒用的。只有每天從宮裡運大糞出來的糞車他們不怎麼檢查,少將軍如果要進宮,就只能……」
周如虎喉結微微聳動「你的意思是,讓我躲進糞桶里混入宮?」
曹安說「只有這個辦法,否則除非肋生雙臂,不然都無法進入皇宮!」
周如虎一咬牙,說「行,你回去布置一下,最遲明天晚上我就要入宮,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