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福建,天空總是被厚厚的烏雲遮蔽,空氣潮濕和厲害,似乎隨手抓一把空氣都能攢出一把水來,只有當颱風來臨的前夕,才會有幾天晴朗的天氣。都說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其實福建也差不多。
這一天天氣出奇的晴朗,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它意味著正有兇猛的颱風在海面醞釀著,隨時準備登陸,拔樹毀屋,帶來傾盆暴雨,將萬頃良田化為澤國。颱風前的晴朗天氣討人喜歡,但颱風降臨的瞬間卻是異常恐怖。
鄭森眺望著海面,濃眉擰得緊緊的。
都好八天了啊,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怎麼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幾天他跟鄭芝龍之間的聯繫完全斷絕了,對平潭海戰的結果一無所知,他只能從河洛新軍的動來進行推測。推測的結果顯示……那場大海戰,父親親自率領的艦隊恐怕是輸了!因為河洛新軍正在飛速南下,狂飆猛進,短短數日便拿下了莆田,據他接到的最新軍情,現在薛思明軍團已經逼近泉州了!這讓他倒抽一口涼氣,在為河洛新軍那閃電般的推進速度驚駭不已的同時也對父親的遭遇憂心忡忡。從河洛新軍完全無視海上的威脅,狂飆突擊的舉動來看,只怕鄭芝龍已經喪失了從海上威脅他們後方的能力了,否則河洛新軍絕對沒有這樣的勇氣忽略一支如此強大的艦隊不顧一切南下的!而且從頭到尾,他們也沒有遭受過來自海上的威脅,半點都沒有!
除非是被打得大敗虧輸,否則以鄭芝龍的性格,豈能容忍河洛新軍在自己的地盤橫衝直撞,攻城掠地?
更加讓他擔心的是民心。據他搜集到的情報,河洛新軍在南下的過程中似乎受到了老百姓熱烈的歡迎,所到之處,無數百姓主動為他們大米、蔬菜、肉類,甚至把房子騰出來給他們住,而河洛新軍從來沒有傳出欺凌百姓的醜聞……得民心者得天下,現在民心完全倒向河洛新軍了,這仗還怎麼打?
這些不妙的預感他都壓在心底,所有的擔憂和焦慮都由自己去承受,在部下面前,年紀輕輕的他總是沉著、冷靜,精神飽滿,充滿鬥志,鼓舞著所有人。正因為有他在,已經感受到暴風雨降臨前的窒息感的鄭氏集團才沒有亂,彈藥、兵員、輜重源源不斷地從廈門調過來送到前線,幾萬大軍夜以繼日拼命修補地球,鞏固防線。大家都說這小子不錯,小小年紀便有大將之風,前途無可限量,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其實心裡也直打鼓,快要撐不住了。
為將者必須有比鋼筋還粗的神經,哪怕身負重傷,哪怕憂心如焚,哪怕部隊陷入絕境,也得咬牙撐住,絕對不能垮。將軍是士兵心中的依靠,他垮了,所有士兵都會垮掉,那這支軍隊也就徹底完蛋了。鄭森以前沒有帶兵打過仗,卻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再苦再難他也是咬牙撐住,絕不在部下面前露出半點怯意。他堅信,他的父親,偉大的海上之王,一定能夠平安歸來,沒有人能在海上擊敗他們鄭氏的!
然而,理想很美好,現實卻非常殘酷。
平潭海戰的第八天,雷霆終於落下了。
首先是台灣那邊傳來了西夷暴動,攻打漢人聚居點,大開殺戒的壞消息。據從台灣那邊逃過來的人報告,西夷本來跟他們還算相安無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兩天前突然出動大批步兵和炮兵,猛攻鄭氏在台灣島上建立的移民據點!據點內的移民雖然也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但雙方的裝備和戰鬥力相差甚遠,他們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樹落被無情地移平,財產被掠奪一空。那些西夷異常嗜血,每拿下一個村落便將老弱屠戮一空,青壯變成奴隸,女子更是淪為他們洩慾的工具,整個台灣已經變成人間地獄了!
接到消息的鄭森第一反應就是西夷可能已經知道鄭芝龍在平潭戰敗了,認為時機到了,開始肆無忌憚要侵占整個台灣了!他勃然大怒「這幫下賤的夷種,想在我們後院放火是吧?我饒不了他們!」
正在發火,又有人來報荷蘭駐台灣總督揆一的使者到了!
施琅怒聲說「公子,不必跟這些下賤夷種廢話,讓我去宰了他,然後給我一百艘戰船,我到台灣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居然想打台灣的主意,我看他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鄭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形勢異常危急,主力艦隊遲遲沒有消息,韓鵬軍團泰山壓頂似的橫亘在他的面前,跟鄭氏的大本營廈門就隔著一道又窄又淺的海峽,西夷又在背後捅刀子,貌似強大的鄭氏集團在短短數日之內竟然陷入了四面楚歌、風雨飄搖的絕境之中,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作為未來的接班人,他必須冷靜應對,否則鄭芝龍千辛萬苦創下的基業就有崩盤的危險!他按捺住怒火,說「請使者過來!」
不多時,荷蘭使者昂首闊步走進中軍帳,連禮都不行,居高臨下打量著鄭森。沒辦法,這些西夷一個個牛高馬大的,體格比東方人要高大得多,哪怕是成年人也普遍比他們矮上半個頭甚至一個頭,鄭森尚未成年,這差距就更大了,也難怪對方如此輕蔑。
鄭森不動聲色,施琅卻不客氣了,嗆一聲拔出長劍,厲聲喝「大膽西夷,見了我家公子還不行禮!?」
那使者勉強向鄭森行了一禮,皮笑肉不笑的說「鄭公子,這幾天以來那支來自北方的大軍兵臨廈門,給你們造成的壓力不小吧?」
鄭森沉聲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使者說「我們對你們的處境深表同情……」
施琅不屑「黃鼠狼給雞拜年!」
那使者一本正經的說「不不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要知道,我們荷蘭人跟你們提督一直是好朋友,我們之間有著深厚的情誼,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這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來自北方的軍隊咄咄逼人,試圖摧毀我們的朋友的基業,我們荷蘭人豈能答應?只要公子有需要,我們隨時可以出兵,幫助公子擊退那支野蠻的北方軍隊!」
鄭森問「你們能出多少兵?就我所知,你們似乎沒有多少兵吧?」
那使者自豪的說「我們一家自然拿不出太多兵力,但是現在我們已經與西班牙結盟,兩家聯合,出動六十艘戰艦,上萬步兵還是很輕鬆的事情!」
在場的鄭氏將領神色一動,有人甚至露出喜色。他們沒少跟西夷較量,深知這幫西夷的厲害,西夷的戰艦速度極快,裝備的艦炮打得又快又遠,水手們也訓練有素,炮術精準,是個異常難纏的對手。西夷的步兵他們沒有領教過,但是光從他們那精良的火器和健碩的體格就能判斷,戰鬥力絕對不差。有這麼一支強大的軍隊支持,他們還用得著害怕河洛新軍嗎?但鄭森面沉如水,目光炯炯,盯著那名使者,說「我們大明還有一句老話,叫『無利不早起』,你們毛遂自薦要出兵助戰,只怕不僅僅是激於義憤吧?你們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
那使者舔舔嘴唇,露出貪婪之色,說「公子果然是快人快語……我們要的不多,只要您的家族把福摩薩劃給我們,讓福摩薩全境成為荷蘭與西班牙的殖民地,保證不會再向福摩薩派遣軍隊和移民,並且向一次性向我們支付五千磅黃金充當軍費,就可以了。」
在場所有將領的臉頓時拉得老長,鄭森目光跟冰刀似的,一字字問「你要我們把台灣送給你們?」
荷蘭使者說「這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鄭森問「如果我們不答應呢?」
荷蘭使者說「那太不幸了,這將讓你們面臨著地盤和作戰力量上的雙重損失————你們既要失去整個福摩薩,又無法因此而從我們這裡得到半點援助,這絕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鄭森冷笑「也就是說,不管我們答不答應,你們都要占領台灣了是吧?我很好奇,你們哪來這麼大的狗膽!?」
荷蘭使者冷笑「因為地球人都知道,你的父親在福州那邊被打敗了!你們在那裡損失了近六百艘戰艦和接近三萬名水手!鄭大公子,你認為你還有資格跟我們討價還價麼?正如你所說,不管你答不答應,福摩薩都將成為我們的地盤!」
此言一出,鄭森那單薄的身體狠狠一顫,不可抑止的搖晃起來。中軍帳內的將領無不駭然失色,呆若木雞,施琅面色連變數變,厲喝「胡說八道!來人,把這個製造謠言亂我軍心的西夷拿下,推出去砍了!」
幾名士兵一擁而上,扭住荷蘭使者雙臂要將他推出去,鄭森吃力的抬起手揮了揮,讓他們退下。他用手撐著桌面,有些吃力的站起來,走到比自己高出五十多公分的荷蘭使者面前,昂著頭,咬牙說「就沖你剛才那些話,我砍了你的腦袋一點都不冤!但是,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我姑且放你一馬,留下你的狗命代我帶幾句話給揆一……你告訴他,我們鄭氏可以當海商,可以當海盜,也可以聽命於朝廷,但絕不當賣國賊!他想要台灣,可以,拿命來換吧!他在台灣島上幹了些什麼好事我一清二楚,你回去讓他洗乾淨脖子等著,待到這邊戰事結束,我必揮師渡海,取他項上人頭!滾!」
這個小不點那狼一樣的眼神讓荷蘭使者渾身發冷,明明比他高出一大截,站在他的面前仍然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懼意,他知道,這個小不點是認真的,只要沒有被河洛新軍消滅掉,他必揮師渡海,給被他們屠戮的大明百姓報仇!再看看周圍的鄭氏將領,同樣也是惡狠狠的盯著自己,他一激靈,不敢再逗留,扔下一句「希望你別後悔」,戴上禮帽匆匆走出中軍帳,回台灣去了。
趕走了荷蘭使者,鄭森恢復了平靜,對所有將領說「西夷多詐,大家不必把他們的謠言當回事,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眾將領鬆了一口大氣,紛紛行禮,走了出去,各忙各的去了。
鄭森又對施琅說「施琅,我的身體不是很舒服,你代我去監督一下,讓他們把工事再加固一點!」
施琅有些擔心的看著這位既是自己上司又是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欲言又止,但沒有說出來,也走了出去,代他到前方去監督民夫加固工事。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後,鄭森突然被抽掉了所有力氣似的,兩腿一軟,無力地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喃喃說「完了……完了……十幾年拼殺創下的基業,全完了……」喃喃自語中,身體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