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樹無視河洛新軍那異樣的目光,像尊雕像一樣直挺挺的跪在那裡一動不動。這輩子他經歷的風浪多了去了,還在乎這點毛毛雨都算不上的異樣目光?他帶來的那些將領就沒有這麼老實了,讓他們站起來跑回泉州去肯定是不敢的————再說要跑早跑了,跪在這裡圖個好玩啊?但這又是颳風又是下雨的,老跪著滋味也不見得好受,於是他們紛紛扯著嗓子嚷了起來「薛將軍,我們知道錯啦!我們來向你賠罪了!求求你,出來見見我們吧!」
黎樹瞪了這幫蠢貨一眼,但也沒有開口責備,只是咕噥了一句「丟臉!」
一通吵吵嚷嚷,薛思明終於睡不下去了,就穿著一身睡袍怒沖沖的走了出來,瞪著這幫叫個不停的泉州軍將領怒罵「嚎嚎嚎,一大早就在這裡嚎,嚎喪啊?吵得老子覺都睡不著了,我看你們就是欠收拾!」抬起大腳一腳將一個嚎得最響的傢伙踹了個跟斗,滾得一身泥水。大概是回籠覺沒睡成的人脾氣都特別大,薛思明也不例外,一邊罵一邊挨個踹過去「你奶奶的,昨天晚上冒雨襲營害得老子陪你們打了大半夜,覺都沒睡好也就算了,一大早又跑過來鬼哭狼嚎,成心不讓老子睡了是吧?真當老子收拾不了你們了?啊?」踹得也真是夠狠的,挨他一腳人的都滾倒在泥水中哼哼半天都爬不起來。奇怪的是,挨了踹的人不僅沒有半點怒意,反而眉開眼笑,恨不得薛思明踹得再狠一點才好。倒不是他們真有這麼賤,這是心態使然,肯當眾責罵甚至踹你一腳就意味著這位大爺的氣已經出了,把你當自己人了,不然怎麼可能會踹一腳罵幾句那麼簡單?直接咔嚓不是更省事麼。
對於剛剛跟敵軍惡戰過一場,殺傷了不少敵軍的投降者來說,被咔嚓是他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而受降者對他們客客氣氣也不是什麼好事,有句話叫「笑裡藏刀」,小孩子都知道。被狠狠踹一腳痛罵幾句是最理想的,挨了這一腳,在戰場上結下的怨就算一筆帶過了。
薛思明一路罵一路挨個踹過去,踹到黎樹面前猶豫了一下,然後迎著這個老頭倔強的目光加倍用力的踹過去,怒罵「別以為擺出這麼個負荊請罪的姿態老子就不敢動你!老子從北到南打了一圈,什麼樣的敵人沒碰過,什麼樣的場面沒經歷過,能被你給糊弄了?鄭芝龍目無王法,肆無忌憚劫掠善良海商,你也跟著為虎作倀,這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是吧?」
黎樹被踹得身體重重往後一仰,但沒像部下那樣滿地滾,他很快又挺直了腰,沉聲說「鄭提督縱有千般不是,但對老朽終究是有賞識提攜之恩,老朽無論如何也得回報一二!」
薛思明罵了一句「蠢!為了報恩,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也搭進來啊?有你這樣報恩的嗎?」見黎樹還跪在那裡,更火了「還跪在這裡幹嘛?以為自己還是二十歲小伙子,身體棒啊?起來!」
黎樹才不起身「昨夜一戰,我泉州軍輸得心服口服,不敢再有半點與新軍為敵之心,今日老朽率全體將領前來歸降,不知道將軍打算怎麼處置我泉州軍?」
薛思明哼了一聲「打蛇隨棍上是吧?」
黎樹說「不敢,只是關係著我泉州軍三萬弟兄的前途,老朽不敢不慎重。」
那幫泥猴子一般的將領紛紛跪直了,耳朵豎得比天線寶寶還高。
薛思明很不客氣「你泉州軍號稱有三萬之眾,真正能拉出去作遠距離長時間野戰的,能有五六千就算不錯了……除了這五六千精銳,其他的全部給一筆錢遣散,河洛新軍不養閒人!」用異常挑剔的目光打量著那些將領,語氣總算緩和了一點,「你一手帶出來的將領,還成,不算太爛,但最後能留下幾個就看他們的本事了。記住,我河洛新軍是要始終頂在戰場最前沿,迎戰最強悍的敵人,打最慘烈的血戰的,沒有馬革裹屍的覺悟,最好不要來丟人現眼!」
這樣的評價也算苛刻了,但是泉州軍將領不敢有絲毫不滿。自己家知道自家事,現在大明內地還有幾支能拉出去作遠距離長時間野戰的兵?薛思明居然說他們當中有五六千這樣的精兵,這樣的評價已經難能可貴了……五六千就五六千吧,兵貴精,不貴多,帶五六千精兵可比帶兩三萬烏合之眾省心多了。
黎樹這才起身,讓人回泉州城傳話。馬上,泉州便變成了歡樂的海洋,不管是泉州軍將士兵是泉州百姓都歡聲雷動,爭先恐後的跑到城門來迎接新軍入城。這一幕讓泉州軍那些原本對黎樹的舉動頗為不解的將領不得不嘆服老將軍的深謀遠慮……他打了一仗之後便主動投降的舉動是對的,不管是士兵還是泉州百姓都不支持他們跟河洛新軍死戰,真要死磕下去,他們最終必將身敗名裂!現在好了,戰爭的陰雲已經消散,老百姓笑逐顏開,他們這些鎮守泉州多年的將領也有了一個好的出身,也算是皆大歡喜吧?
薛思明對此也比較滿意,雖然有數百士兵在泉州城下陣亡,但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拿下泉州這座福建最繁榮的城市,避免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泉州百姓沒有受到戰爭的傷害,也算是功德無量了。接受完泉州軍的投降之後,他讓河洛新軍繼續在城外駐紮,自己則僅帶著十幾名親兵進入泉州城,來麼黎府與泉州軍將領開懷暢飲。他這份氣魄,這份信任,讓泉州軍將領更加感激、折服,賓主之間頻頻舉杯,氣氛異常融洽。
飲宴間,黎樹忽然問薛思明「冠軍侯大舉揮師南下,目的到底是什麼?」
薛思明倒也乾脆「侯爺認為,如今海貿越來越繁榮,南方沿海地區在經濟發展中所處的地位日益凸顯,他必須確保南方各省與外國之間的貿易的暢通,有人在海上四處收保護費,殺人搶劫,是他無法容忍的。」
黎樹白眉一揚「冠軍侯要開海禁?」
薛思明說「是的。反正海禁早已名存實亡,還不如讓它走向正規化,如此一來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可以設法出海經商,而朝廷也可以從海貿中徵收一些商稅,補貼財政之用,實乃利國利民。」
黎旭說「大明地大物博,要什麼有什麼,何必與化外蠻夷通商!」
薛思明說「不,海外也有很多好東西是我們所缺少的,比如說海鳥糞和磷礦石,比如說銅、錫、橡膠、木材、香料甚至黃金、白銀,這些都是珍貴的資源。海鳥糞和磷礦石可以用來製造磷肥,橡膠可以製造馬車的輪胎,甚至用來加密火炮炮閂,木材可以造船,至於黃金白銀有什麼用,不用我說你們都知道吧?」
大家不禁哈哈大笑。
薛思明又說「此外,海外還有大量無主的肥沃土地,開海禁之後可以鼓勵無地或者少地的農民到外海去屯墾,如此一來耕者有其田,困擾大明兩百餘年的流民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豈非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黎樹嘆服「難怪冠軍侯小小年紀便有這等成就,以他這等深謀遠慮和長遠目光,他不成功,還有誰能成功?老夫服了!」忽然壓低聲音問「將軍可曾婚配?」
薛思明一愣「老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黎樹說「老夫有一女,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尚未出閣,老夫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啊!將軍英姿勃發,有勇有謀,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傑,小女對將軍仰慕已久,若將軍不嫌棄……」
薛思明被這一通馬屁拍得飄飄然,險些就點頭了,但是想到家裡那位,他沒來由的一哆嗦,趕緊懸崖勒馬,拱手說「老將軍的美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經有妻室了,連孩子都快出生了,不敢誤了黎小姐終身!」
黎樹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說「無妨,大丈夫三妻四妾,等閒事耳,將軍是何等英雄,小女能嫁給將軍做個平妻,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薛思明苦笑「老將軍你就別害我了,我家裡那位可是個醋罈子,我要是敢三妻四妻,她真敢一刀捅死我再自己抹脖子的!」
這下黎樹徹底失望了,嘆息「小女就當真如此福薄命淺,空有花容月貌,才思敏捷,卻難得一樁好姻緣麼?」
看樣子這個老頭是鐵了心要投靠,連女兒都送出來了。薛思明眼珠子一轉,說「老將軍,如果黎小姐真的想求一金龜婿,我倒是可以幫上點忙。」
黎樹打起精神來「將軍有什麼好人選?」
薛思明說「有啊,就是侯爺身邊最得力的謀士,李岩李先生!他可是舉人出身,博學多才,文武雙全,年紀輕輕便成了侯爺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最重要的是,李先生至今未曾婚娶,黎小姐若能與他成就良緣,那肯定是神仙眷侶,比委委屈屈的跟著我當個平妻強多了。」心裡說「李先生原本有老婆的啦,只可惜還沒有成親就讓我們那位不靠譜的老大橫插一槓子給截胡了!」
黎樹大喜過望「若真能如此,那真是小女三生修來的福氣了!還請將軍多多費心,代為穿針引線!」
薛思明豪爽的拍胸口「好說!現在李先生和侯爺恐怕已經到達廈門了,我們儘早出發,沒準還能趕上與他們會師,在廈門慶功,到時在慶功宴上我代黎小姐引見就是了!」
黎樹越發高興「全仗,全仗!」舉起酒杯給薛思明敬酒,薛思明也興致勃勃,每盞必干。他自認為自己在幫老大做好事————截胡了人家的老婆,總得給點補償吧?很顯然,以楊夢龍那粗得跟鋼筋差不多的神經,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所以,只好由他來想辦法嘍!
塞博坦號旗艦上,明明陽光燦爛,海面熱得跟蒸籠一樣,可是李岩、楊夢龍、紅娘子三個卻沒來由的、不約而同的打了一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