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星光閃閃,海浪變得溫柔,輕輕拍打著艦體,發出嘩嘩輕響。一百多艘戰艦布列在漆黑的海面上,各戰艦早早點起了燈,點點燈光匯成一片燈海,整個艦隊就像一座浮動的城市,蔚為壯觀。那一片璀璨的燈海在無聲的警告著所有人鄭氏艦隊是這個國家最強大的海上力量,哪怕他們剛剛打了一場大敗仗,也仍然是!
海面上的燈光夜景無疑是美麗的,即便是來自一支殺氣騰騰的艦隊,仍然讓人心醉。然而,這座漂浮的城市卻寂靜無聲,那些剽悍豪爽的水手,放蕩形骸的妓女,還有自帶娛樂天性的黑叔叔,都默不作聲,艦長他們呆在一塊喝悶酒,沒有資格喝悶酒的水手則擠在狹窄悶熱、惡臭難聞的船艙里發呆,他們那原本高昂得無以復加的士氣泄得比吃了一大把巴豆還要厲害,以致於每一個人都精神萎靡,跟霜打過的秧苗似的。
如果說勝利是軍人的春藥,那麼失敗就是軍人的泄藥,任你怎麼強悍的鐵血勁旅,一旦打了大敗仗,都是一泄如注。
損失三十二艘戰艦,五千名水手死傷或被俘,一千兩百名日本武士連同宮本這位忠心耿耿、勇猛善戰的猛將悉數戰死,這樣的損失當然是很慘重的,但是鄭氏艦隊實力雄厚,要彌補這樣的損失並不難。真正讓大家如此沮喪的並不是損失了多少戰艦和人手,而是這次戰役的經過。 ❅✥
毫無還手之力!
不管是陸戰還是炮戰,都毫無還手之力,完全就是被人家吊打!
陸戰還好說,畢竟河洛新軍步騎軍的強悍是出了名的,蒙古韃子、滿洲建奴、西北流寇、蕩漾倭寇……甭管是陸地的還是海上的品種都讓他們操了個遍,又占著地利,火器之精利更是無人能及,宮本那貨眼睛長在額頭上,目中無人,輕敵大意之下被河洛新軍干翻,雖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但是,鄭氏艦隊對炮戰失利這一結果卻是耿耿於懷,如刺梗喉。一直以來都只有他們仗著猛烈的炮火去欺負別人的份,不管是荷蘭人還是大明水師,面對他們那足以遮住海面的龐大艦隊和鋪天蓋地的炮火,都只有發抖的份!然而這次他們卻被河洛新軍以區區二十來門大炮給打得全無還手之力,河洛新軍大炮射程之遠,精度之高,威力之強,完全超出了他們最誇張的想像!
我的老天爺,這哪裡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分明就是誰碰扎誰一手血的刺栗!
回想起河洛新軍炮兵那驚人的射速,和戰艦被高爆燃燒彈擊中之後火光沖天的慘狀,所有人都不寒而慄。裝備區區二十來門大炮的吳淞口要塞尚且如此難打,用這類艦炮塞得跟刺蝟似的的登萊水師呢?是不是更難對付?
沒有人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所有人心中茫然我們真的能戰勝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嗎?
「咣!」
一個精美的銀質酒壺被人使出吃奶的勁猛擲出去,撞在艦牆上當即變形,成了一團醜陋不堪的破爛金屬。罪魁禍首嘴裡噴著酒氣,兩眼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如同一頭暴怒的猛獸,他拍著桌子怒吼「拿酒來!給我拿酒來!」
一名侍女嚇得俏臉發拍,哆嗦著用銀盤捧著一壺酒上前,結果由於太緊張了,絆了一下,人倒是沒事,只是酒壺咕嚕一下滾到了地上,酒液四濺。她嚇得魂飛魄散,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正要哀求,便吃了鄭芝豹重重一腳,整個人被踢得滾出幾米遠,面色煞白,嘴角出血。鄭芝豹咆哮「沒用的廢物!來人,把她扔進海里餵魚!」
馬上就有兩名水手過來,老鷹抓小雞似的將這名可憐的侍女拖了出去,裝進麻袋裡投入大海,這可憐的女子成了替罪羊。
男人自古以來就很喜歡將失敗歸咎於女人,比如提起夏朝滅亡就說是因為夏桀寵信妹僖這個狐狸精,為了取悅這個狐狸精作出了懸肉為林、注酒成池、修兩千丈高的傾宮等等荒唐事,耗盡了夏朝的元氣;提起商朝滅亡就說是因為商朝出了妲己這個狐狸精,商王為她修方五里高千丈的鹿台;提起西周滅亡又不得不提褒姒……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昏君和狐狸精的錯,那些取前朝而代之的都是聖人,都是順應天命,絕對不會有錯的。至於在那個連磚頭都沒有,只能築土為牆的年代建兩千丈高的傾宮、方五里高千丈的鹿台是神馬概念……聖人們表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領會精神就行了。現在鄭芝豹心情很不好,這個侍女很不走運的撞到了槍口,他一腔怒火都發泄到她的身上去了————我說怎麼會輸得這麼慘呢,原來是因為我身邊出了你這麼個掃把星!
你讓我晦氣,我就讓你咽氣,給我下海餵魚去吧!
但是他現在的麻煩可沒有辦法連同那個可憐的女子一起丟進大海,河洛新軍就像一根尖刺梗在他的喉頭,咽不下,吐不出,難受之極。他頹然坐下,盯著地圖長時間的發呆,沮喪和暴戾在他臉上交織,很久都一言不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十幾位親信將領走了進來。他們同樣沒比鄭芝豹好到哪裡去,都是神情沮喪,一身酒氣,顯然,白天的失敗對他們的打擊也是相當大的。鄭芝豹雖然沮喪,但是在親信面前還是勉強打起精神來————他不能讓這些親信看到他的沮喪和不自信,否則人心就要散了,隊伍也就沒法帶了。他故作鎮定的問「各位將軍有何要事?」
頭號親信李傑跟眾位夥伴對了半天眼色,見確實沒有人肯當這個出頭鳥,他只好硬著頭帶,咬咬牙,一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緩緩開口「將軍,今日之戰,我軍損失慘重啊!光是戰艦就沒了三十六艘,損失了好幾千人,這仗處處透著一股邪門勁,只怕對我軍不利!」
鄭芝豹心裡暗罵「廢話,現在就算是個白痴都知道這形勢對我軍不利了,還用你來提醒?」當然這牢騷可不能發,發了事情就大條了。不光不能發牢騷,他還要擠出一副輕鬆的、渾不在意的笑容,說「這個啊,你太悲觀了,我軍今天是遭到了些許損失,不過同樣打得敵軍傷亡慘重……我鄭氏實力雄厚,這點損失根本就傷不到我們筋骨,那幫黑皮想打敗我們?做夢去吧!」
李傑訕笑「將軍所言極是,將軍所言極是。」然後就閉上了嘴,任憑小夥伴們怎麼向他打眼色都堅決不開口了。以他的性子,肯自告奮勇敲開場鑼都已經是人品大爆發了,現在鄭芝豹心情如此惡劣,讓他繼續去撩撥這頭豹子的怒火?他還沒活夠,還不想陪那位侍女一起去漫遊龍宮!
高劍鋒在心裡暗暗問候這個猾頭的傢伙全家女性,李傑是死活不肯趟雷了,他只好硬著頭皮上「可是,三將軍,那幫黑皮的大炮打得又快又猛,一門炮的火力頂了我們好幾門炮,而且非常準,威力更是驚人,跟他們硬碰,我軍吃虧不小啊!最可惡的是,那幫黑皮專盯著我軍的大型戰艦打……」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小心的觀察著鄭芝豹的面色。果然,在提到「盯著我軍的大型戰艦打」的時候,鄭芝豹就跟被人往臉上狠狠戳了一針似的,臉部肌肉微微一顫。也是,那些被河洛新軍擊沉的大型戰艦大多是鄭氏集團的主力戰艦,艦體堅實,配備火炮數量眾多,火力兇猛,這樣的戰艦可不多。其實,鄭氏集團名義上擁有三千艘戰艦,這個數字很嚇人,其實真正能夠拉出去跟敵軍艦隊展開炮戰的主力戰艦數量是相當少的,恐怕也就二十分之一吧,其他戰艦有些也配備大炮,不過沒法拉出去跟敵軍艦隊對轟,用來打打商船倒還是可以的。這也跟鄭氏集團的戰術和財力有關,他們仍然是靠跳幫奪船解決戰鬥,炮戰只是輔助手段而已,再說了,如果三千艘戰艦每艘戰艦都塞滿大炮,那得要造多少炮才夠?就算鄭芝在靠搶劫和收保護費富得流油,也架不住這樣燒錢法啊。也就是說,如果把那些跳幫作戰的、搞運輸的戰船劃掉,鄭芝龍的實力其實並不比楊夢龍強多少,楊夢龍鄙視他這個海上之王不是沒有理由的。眼下一口氣損失了這麼多主力戰艦,鄭芝豹不免有些心裡打鼓。
高劍鋒善於觀顏察色,一看鄭芝豹皺起眉頭便知道他心裡的想法了,趁熱打鐵「眼下黑皮把吳淞口要塞經營得跟鐵桶一般,火炮又異常犀利,繼續強攻吳淞口,只怕最終就算能攻下來,我軍也會折損甚多!再者,經過一天惡戰,我軍各艦的火藥、炮彈損耗頗大……」
鄭芝豹不耐煩的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高劍鋒費力的吞了一口口水,說「末將認為,好漢不吃眼前虧,既然黑皮早有防備,我軍繼續強攻吳淞口恐怕也討不了好,不如先行撤回福建,再從長計議……」
鄭芝豹的臉頓時比死豬皮還僵了,半晌才咬著牙問「你們都是這樣想的?」
眾將領整齊一致的點頭「三將軍,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我們還是先撤吧!」
鄭芝豹面色發青,硬梆梆的說「我會認真考慮的,你們先出去吧。」
眾將領不敢多說,走了出去。
等他們走了之後,鄭芝豹突然一腳踹翻了擺放地圖的桌子,發出一聲憤怒至極的狂吼「懦夫,廢物!都是一群懦夫,一群廢物!一幫見便宜就上,見麻煩就閃的無恥小人,我看錯你們了!我們鄭家就算養條狗都比養你們強!」
他太清楚這幫傢伙的言中之意了這艦隊可不是你們一家的,是我們大夥湊份子湊起來的!現在河洛新軍這麼難啃,損失這麼大,我們不想玩了,你趕緊讓我們撤退吧!這他娘簡直就是逼宮,任何一個統帥都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