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滄海橫流 二十 密謀

  東林黨的聖地,東林書院。

  幾十年前,被萬曆一腳踹回老家種的顧憲成抱著一種憤世嫉俗的心情創辦了東林書院,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也將這種心態傳播開來了,幾十年後,這顆毒苗一路瘋長,覆蓋了大半個大明,把根扎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瘋狂地汲取著養分,開出來的卻是毒花,結出來的同樣是毒果。東林黨人的座右銘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而他們也確實是做到了事事關心,比如說皇帝要選哪個女人當皇后,要立哪個皇子當太子,要重用誰罷免誰,沒有人比他們更關心的了。他們事事關心的結果就是把每一件事都給搞砸,當局勢壞得無以復加的時候就指責是皇帝任用佞臣,沒有重用他們這些東林君子,所以責任完全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不按他們說的來就是親小人遠君子,按他們說的來把事情搞砸了就是皇帝失德得罪上天,反正他們這些東林君子是沒有任何責任的,指望他們負起應負的責任?想都別想!

  從宋朝開始延續了近六百的的崇文黜武之風在明末達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孕育出了東林黨這麼個怪胎,文人凌駕於國家之上,他們寧可讓整個國家完蛋,也不肯負任何責任,更別指望他們為這個國家犧牲什麼。

  但是現在,東林黨那至高無上的權威似乎遭遇了強有力的挑戰,這讓東林黨和他們背後的大金主都感到不妙,所以都座到一塊來了。

  砰!

  張岱將一份報紙重重的拍在桌面上,連聲怒罵「可惡,可惡!」

  張溥撇了一眼,哦,頭條還是他們東林黨人,是揭發他們某一位大佬是怎麼靠著偷稅逃稅攢下億萬家財,過上窮奢極欲的生活的。寫這篇文章的人還真是有能耐,連人家每個月盈利多少,逃了多少稅,然後某年某月某日又花了多少錢納了哪個小妾都查得一清二楚,核心的思想就一句看啊,這些王八蛋隨便吃一頓飯的花費都比應納的稅要多得多,可他們就是不願意交,都在逼著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交!

  他有些頭疼的揉著太陽穴,呻吟「那賊子到底是怎麼查到這些的?」

  在座幾位面面相覷,都表示不知道。雖說這些事情都談不是什麼機密,但是想查得這麼清楚還真不容易,可是楊夢龍卻做到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的底褲給扒了下來!見鬼了,難道他在所有人府上都安插了眼線?如果是這樣,那可就太可怕了!

  想歪了,楊夢龍才沒有這個興趣,這些情報都是他花錢從錦衣衛那裡買來的。錦衣衛早已不復明初的威風,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讓他們去竊取軍國情報可能有點兒為難,但是讓他們去查查東林大佬今晚穿的內褲是什麼顏色,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楊夢龍給的報酬又相當豐厚,這種低風險高回報的俏活歷來是所有人的最愛,江南錦衣衛搖身一變變成了最專業的狗仔隊,想查哪個就說吧,保證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醜事通通都給你翻出來!

  錢謙益捋著鬍鬚,望向張溥,悠然問「天如,我等發起的倒楊風潮進度如何?」

  張溥苦笑「現在全國上下對我等都是一片罵聲了,誰還關心我等在做什麼!」

  張岱說「那些村野愚夫都讓那賊子給蒙蔽了,聽信了他的謠言,誤認為我等都是些自私自利、眼高手低、只會黨同伐異的無能之輩,哪裡還聽得進我等的苦口良言!」

  在座幾位的臉都微微發燙……這些評價放在他們身上可真是再恰當不過了。當然,他們是不會承認的,打死也不會承認,打不死更加不會承認!

  錢謙益拿起報紙掃了兩眼,一臉厭惡的扔掉,說「粗鄙不文,毫無文采,這樣的文章也有人信?」

  張溥和張岱笑得更苦。《南陽日報》的文章是寫得淺顯直白,入不了他們這些士大夫的法眼沒錯,但是普通老百姓喜歡啊!絕大多數老百姓西瓜大的字不認識一筐,誰搞得懂你那些之乎者也?還是白話文好,一看就懂,看不懂的也一聽就懂!於是乎,「毫無文采」的《南陽日報》一發不可收入,發行量節節高升,而前段時間的雹災風波也讓這份報紙打響了名氣,發行量從五十萬份暴增至一百萬份,迅速取得了在窮苦百姓中間的話語權。一百萬份報紙的發行量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這份報紙如果想黑誰,只要一篇文章就能把他黑成墨汁!就算十個看報紙的人里只有一個相信,那也是十萬啊,一人一口口水都淹死你!就目前的形勢而言,至少在縉紳階層無恥、自私這一方面,報紙的支持者可不止十分之一,那是百分之兩三百————別忘了,每一份報紙背後都有著好幾倍買不起報紙的人在津津有味的聽著讀報人把文章念給他們聽呢。報紙不光揭發了東林黨人的窮奢極欲,更將他們在萬曆、天啟、崇禎三朝一些為政舉措拿出來鞭屍,這些東西一旦寫成白話文再加以分析,絕大多數人都懂了,然後就是一片罵聲你們腦子裡灌的是豆漿是吧,有你們這樣瞎搞的嗎!?

  這就讓人頭疼了。

  坐在錢謙益對面一位紫衣白須老者咳嗽一聲,聲音低沉「你們到底還要多久才能扳倒那個姓楊的?」

  大金主發話了,而且不加任何掩飾的表達了對他們的強烈不滿,張溥和錢謙益都額頭冒汗,噤若寒蟬,完全沒了在千萬人面前談笑風生、出口成章的瀟灑。另外幾位華服老者同樣一臉惱怒的瞪著這些東林君子,對他們的不滿意都是寫在臉上的。那個該死的楊夢龍,似乎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於給他們江南商人添堵,甫一出道就大煉鋼鐵,直接打垮了江南的鋼鐵產業;然後隆重推出舞陽井鹽,聯合登萊、旅順兩地出產的海鹽,直接在產量和成本上輾壓淮揚鹽商,把鹽打成了白菜價;這幾年更是用廉價的土豆面衝擊糧食市場,所到之處一片哀號,一兩銀子一石的土豆麵粉跟三四兩銀子一石的、短斤缺兩的小麥或者黃谷,傻瓜都知道該怎麼選,土豆種植面積越來越大的後果就是糧價一路下跌,哪怕是大災之年也很難再出現糧價暴漲了;現在這貨更加過份,在河洛、湖廣大區大興紡織業,四處搜羅棉花……注意,他們出售的可不是棉布,而是成衣!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山東、河南、湖廣等地的棉花價格應聲而漲,棉布的成本大幅上升。這下好了,江南地區賴以繁榮的幾項產業無一例外遭到了強有力的挑戰,尤其是製鹽和棉紡工業,遭到的衝擊尤其嚴重,這兩項可是江南商人的命根子啊!現在有人對著他們的命根子死命猛踹,他們如何忍得了!

  「吳勝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就任山東總兵之後,第一時間便跟那姓楊的簽了合同,發動山東諸衛的衛所屯墾田地種植棉花,將在三年之內開闢兩百萬畝棉田!」紫衣老者用手指叩擊著桌面,聲線平緩,看似毫無起伏,卻令人膽寒,「據他們的估計,每畝棉田產棉三十到四十斤,兩百萬畝,那就是六千萬到八千萬斤!兩湖和江西同樣在積極開墾土地種植棉花,據說天雄軍也在蒙古大肆開闢棉田,這些棉花都是供應給那姓楊的,姓楊的故意高價買入棉花,低價銷售棉衣、布匹以打壓我等,如果讓他獲得如此龐大的棉花來源,我等將損失慘重!」

  一席話說得在座的東林黨金主都憤憤不平,狗日的楊夢龍,真是太可惡了!拼鋼鐵把我們拼垮了,拼食鹽把我們拼垮了,還要打我們棉紡絲織產業的主意!楊夢龍的優勢在於他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水力機械,可以大量使用機械代替人工,效率倍增,成本卻大大降低,有這樣的技術撐腰,河洛集團的商人在收購棉花的時候自然是異常豪爽,通常都是用比江南商人高出一成的價格拿貨,這讓江南商人異常憤怒,你這是非法競爭啊!最可惡的是用這麼高的價錢拿到棉花,織出來的布卻是低價賣給製衣廠,然後製衣廠將棉布製成衣物再出售,上市價格好像也只是比江南棉布貴那麼一點點。這就逼得江南商人不得不出更高的價格去收購棉花,否則他們的作坊可就要斷頓了。還沒完,為了保住市場份額,他們不得不降低棉布價格,否則客戶都跑去買河洛、江漢地區出產的紡織物了,這一個來回,他們損失可就相當的大了,雖說還是能盈利,但是賺得比以前少了很多,光是這一點已經讓大家惱火透頂了。好在江南地區是傳統的紡織工業基地,底蘊擺在那裡,楊夢龍一時半刻想扳倒他們並不容易,問題是河洛集團、江漢集團都對紡織工業的巨大利潤充滿了興趣,越來越多的人投身到這一產業之中,隨著時間推移,江南地區將面對越來越大的競爭壓力,這股壓力早晚會把他們給壓垮的!他們急切盼望著自己一手養大的狗趕緊把楊夢龍扳倒,然而這條狗在楊夢龍面前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兇悍,在口水仗中接連敗北,落盡下風……

  真是豈有此理!

  張溥咬咬牙,說「諸公,並非我得無能,實是溫黨把持朝政,他們與楊賊同流合污,偏袒包庇,再加上楊賊又有些許戰功,在皇上面前頗為受寵,倉促之間想扳倒他並不容易!」聯想到楊夢龍呼風喚雨的逆天能力和在民間的巨大影響力,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東林黨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在這個逆天的怪胎嶄露頭角之前就將他掐死,如今楊夢龍已成氣候,既擁有一支所向無敵的精銳之師,又擁有徽商、豫商的全力支持,還有一份報紙幫他打口水仗抹黑對手,想對付這麼一個怪物,談何容易!

  紫衣老者對張溥這番話並不滿意「那你們到底要多久才能扳倒他?要知道,此人在世上一天,我等就不得安寧!」

  張溥說「楊賊實力雄厚,又蒙蔽了聖上,想靠以往的諷議朝政將他拉下台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力一咬牙,透出幾分瘋狂,「換一個內閣!換一個完全支持我等的內閣!」

  錢謙益眉頭一擰,知道張溥又在打扶他老師周延儒上位的主意了。周延儒被溫體仁扳倒之下,張溥等人就千方百計的布局,試圖扳倒溫體仁,讓周延儒重回內閣。周延儒是東林黨人,他上位對東林黨自然有好處,問題是……他錢某人也想坐坐那把椅子啊!扳倒了溫體仁又讓周延儒上去,何時才能輪到他錢某人!

  紫衣老者沉吟片刻,說「也罷,既然姓溫的不肯幫我等做事,就只有把他拉下來,換一個跟我們一條心的上去了。你們放手去做吧,需要多少錢,只管開口,只要能把姓楊的扳倒就行!」

  張溥喜不自勝,連聲道謝。

  其實張溥還真的有點冤枉溫體仁了。他認為東林黨之所以扳不倒楊夢龍,是因為溫體仁內閣不肯出力,跟楊夢龍是一夥的,其實溫黨跟楊夢龍差不多是快把狗腦子都給打出來了,要不是有盧象升作緩衝,分分鐘發生慘案……

  由此可見,東林黨解決那些自己難以解決的難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換人,換皇帝,換內閣,換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