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恂大概氣得夠嗆,連那杯茶都沒有喝完便拂袖而去,憤然上車,不作任何停留,就這樣回北京去了。
盧象升倒是出去送了,只是人家不搭理他。他望著侯恂那豪華的馬車揚起的煙塵漸漸消失在大道盡頭,神情憂慮。曹桓來到他的身邊,同樣也是憂心忡忡,發出長長的嘆息「唉,只怕大明從此多事了!」
盧象升神情苦澀「大明的事什麼時候少過了?」搖了搖頭,聲音頗為苦悶「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冠軍侯年少氣盛,像一把切金斷玉的利劍,無人能擋其鋒芒,而當道諸公大多是自私自利之輩,暮氣沉沉,從皇后將太子送到南陽那一天起,他們之間的矛盾便越積越深了。他們一旦爆發全面衝突,勢必撼動整個大明!」
曹桓同樣有些苦澀「冠軍侯有濟世之才,正是他和侯爺你浴血奮戰,一手將搖搖欲墜的大明江山撐了起來,為什麼當道諸公就是容不下他,容不下你呢?真替他捏一把汗啊!」
盧象升苦笑「你還是替當道諸公捏一把汗吧。冠軍侯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那個人工降雨,他在好幾年前就已經著手研究了,現在突然拋出這種驚世駭俗的理論,想必已經有十足的把握,在這一個回合,當道諸公絕對鬥不過他的!」
曹桓失聲尖叫「人工降雨?他真的有呼風喚雨的本事?」
盧象升說「他沒有,但是他手下那批最出色的人才有,他每年都要撥出二三十萬兩白銀給他們充當研究經費,我也跟著投了不少。」
曹桓面色發白「這……這……這也太瘋狂了!如果他失敗了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如果成功了……」他已經不敢再說下去了。
如果楊夢龍成功了,中國傳承數千年的古老觀念必將被顛覆,整個國家都將陷入混亂,甚至連皇權都會受到巨大的威脅!「君權天授」的觀念由來已久,「天子」的稱呼延續了兩千多年,如今連「天」都被否定了,這些自然也會被打個稀巴爛,這後果實在是太過嚴重了!
盧象升深沉的嘆息「如果成功了,他必將成為舉世公敵。」
曹桓有些不滿的說「侯爺,你怎麼不勸勸他!?」
盧象升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抬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勸他?怎麼勸?就算勸他罷手又能怎麼樣?繼續讓天下百姓在旱澇交替中苦苦煎熬?繼續讓當道諸公打著『天罰』的旗子凌迫聖上,把所有責任都推給聖上,坐視天災蔓延,草菅人命?有些東西是一定要改變的,現在不去改變,總有一天它會讓我們付出可怕的代價!」
曹桓說「可改變的代價也太大了!」
盧象升說「沒有辦法,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不過換一個角度想一想,如果冠軍侯的實驗能夠成功,對於天下蒼生而言卻是天大的好事,這意味著老百姓終於有能力對抗天災了,赤地千里的悲劇不會再發生,大明江山也就更加穩固。」
曹桓對此沒什麼信心「但願吧……但願……」
兩個人都憂心忡忡,卻什麼也做不了。現在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即將到來的遊牧民族入侵狂潮死死的擋在關外,至於關內會亂成什麼樣子,他們就無能為力了。
其實拿雞毛當令箭,繞過兵部去抽調軍隊的人並不止侯恂一個,在他出發後不久,吳宗達也啟程南下,前往山東,他的目的是把登萊新軍拉過來。在他看來,登萊新軍遠比天雄軍好對付,吳勝的地位跟盧象升沒得比,登萊新軍的實力跟天雄軍更沒得比,只要他恩威並施,不怕吳勝不乖乖跪舔,為他所用。
然後他結結實實的撞了一回南牆。
吳宗達帶來的條件不謂不優厚允許登萊新軍擴軍至三萬,五年之內調吳勝到兵部任職,把他培養成未來的兵部尚書;事成之後,登萊新軍所有軍官晉升一級,餉銀加倍,擁有在山東自籌糧款的權力……其他條件還好,自籌糧款那條把吳勝雷得不輕,眼都大了老大,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自古以來,軍餉的籌集和發放大權一直由中央政府掌握,兩宋之後,則由文臣集團掌握,成為他們限制武人勢力的利器————沒有我們點頭你連軍餉都拿不到,跟我拽什麼拽?想捏死你實在太容易了!朝廷再怎麼困難,哪怕是拖著欠著,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將這一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裡,不到最後一刻絕不鬆手,因為一旦鬆手,離改朝換代也就不遠了。唐朝在黃巢起義之後逐漸喪失了這一大權,隨後便是群雄並起,藩鎮割據,殺得昏天黑地,那個亂世,文人的命賤如草芥,從安祿山到黃巢再到李克用,每次攻陷長安,殺文臣如殺雞,宋朝發了瘋似的打壓武將集團就是在五代十國的屍山血海中留下的心理陰影,那種噩夢,他們真的不想再來一次了————哪怕讓整個國家徹底完蛋,也不能讓武夫當權,重現藩鎮割據!清朝在漕運被太平天國切斷之後,賦稅都無法運到京城,不得不讓各地方督撫自籌糧款辦團練,湘軍、淮軍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崛起,最終滅掉了那個可怕的地上神國,從這方面來看,清朝是成功的。然而,允許地方督撫自籌糧款卻是後患無窮,唐朝藩鎮割據的情形很快就在晚清重現了,到辛亥革命前夕,滿清的政令連北京城都出不了,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嗯,我大清自有國情在此!綜上所述,大家應該都知道,「糧款自籌」這樣的特權落入武人之手意味著什麼,這種權力給出去很容易,想收回來卻難過登天,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可能再收回來。打壓武人、防止藩鎮割據一直是明朝文臣的宗旨,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現在為了對付楊夢龍,居然連這等特權都許出去了,那種瘋狂,怎能不叫吳勝目瞪口呆!
然而,吳勝一句話把吳宗達給頂了回去「末將只聽從兵部的調令,沒有兵部命令,一切休提!」
想拿到兵部調令那是不可能的,傅宗龍雖然也對楊夢龍把大明弄得沸沸揚揚頗為不滿,但還是知道輕重,建奴就在關外虎視眈眈,登萊新軍必須牢牢釘在山東,不能輕易調動。再說了,登萊新軍還是河洛新軍幫忙練出來的,估計賒帳購買裝備的錢到現在都還沒有還清呢,讓他們去對付楊夢龍?開玩笑!吳勝咬死這一點,任憑吳宗達怎麼威逼利誘就是不鬆口,沒有兵部的調令他說什麼也不會動,就算有兵部調令,估計他還是能找出辦法來推搪,反正說不動就不動,你能奈我何?到最後,吳宗達耐性耗盡,厲聲說「姓吳的,你這武夫,不要給臉不要臉!姓楊的能將你捧起來,老夫就能輕易將你打下去!快快調兵南下,將那姓楊的拿下,如若不從,信不信老夫讓你身敗名裂,連想回鄉當一農夫也不可得!」
吳勝冷然與這位暴怒的朝廷重臣對視,神情桀驁「吳大人,你是不是將吳某當成軟柿子,可以肆意拿捏了?吳某吃的是大明的飯,穿的是大明的衣,從來沒有欠過你們什麼,要打仗,也是為大明去打,我們不是狗,可以任你們呼喝驅使!」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吳宗達更是瞠目結舌,哆哆嗦嗦的指著吳勝叫「你、你、你……」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用力一拂袖,憤然而去。
吳勝冷笑「大人好走,末將不送了!」
不說還好,一說,吳宗達走得更快了。
袁宗第沖吳宗達的背影呸了一聲,罵「狗官!如果在兩年前遇上老子,管叫你沒命回京城!」
羅老三躍躍欲試「吳帥,不如讓我帶幾個人偷偷跟上去,出了山東地界後找個機會把他給做了?」
吳勝擺擺手,說「萬萬不可,姓吳的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就麻煩了。」他坐了下去,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喃喃說「我只想繼承先人遺願,蕩平賊寇,保得四海清平,你們這些大人物不幫忙也就算了,還成天挖空心思給我添亂……唉,應付你們真的比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跟建奴廝殺還要累啊!」
袁宗第和羅老三看著吳勝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臉上掠過幾分同情。
半晌,吳勝從思緒中掙扎出來,對袁宗第說「你去擬一份急報,就說又有倭寇襲擾山東沿海城鎮,殺傷不少漁民,手段殘忍,罪大惡極,請聖上允許登萊新軍再度渡海攻伐日本,小懲大戒!」
袁宗第應了一聲,下去忙活。他很清楚吳勝的心思,倭寇襲擊山東沿海地區那是扯淡,真正目的,無非就是想避開這個漩渦————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
無獨有偶,東江鎮也緊急上報兵部,聲稱倭寇頻頻襲擊朝鮮和東江諸島,殺掠甚慘,實在讓人忍無可忍,請求出兵攻日,讓日本消停一點!大概是覺得自己說話不夠份量,在他們示意之後,朝鮮國王李倧一把眼淚一把鼻滋的跑到北京來,號啕大哭,說倭寇跑到他們那裡殺人放火,把朝鮮給弄慘了,天朝你一定要給我作主,幫我弄死那幫矮子啊!
文臣集團自然知道這些武夫打的是什麼主意,他們當然不可能同意————就算真的有倭寇跑到朝鮮、遼東、山東殺人放火,在他們眼裡也只能算個屁,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死楊夢龍,其他的,先一邊去!但是那些武將擺明了不想跟他們合作,把形勢說得極端嚴重,文臣集團有沒有被嚇到不知道,反正崇禎和傅宗龍被嚇到了,很快就下達命令,讓東江鎮和登萊新軍出兵一萬二千,攻伐日本,讓他們消停一點,別老是打中國和朝鮮的主意!
接到命令,吳勝和李惟鸞歡天喜地,登萊新軍出兵八千,東江軍出兵四千,分乘兩百多艘艦船,浩浩蕩蕩直奔日本,殺人,放火,抓壯丁。
日本又開始倒血霉了。
面對根本就不鳥自己的天雄軍、登萊新軍和東江軍,文臣集團第一次力不從心。在這幾支新軍面前,他們控制武將的手段,他們控制軍隊的手段,完全失效了。他們扒拉扒拉大明的家當,吃驚的發現,整個大明能打的軍隊就那麼幾支,而這幾支軍隊都跟河洛新軍關係極深,要麼是在河洛新軍的幫助下練出來的,要麼乾脆就是河洛新軍一手訓練出來的,指望他們去打河洛新軍?我們還是談談股市行情吧。除了這幾支新軍,剩下的都是一堆垃圾,吃飯功夫一流,打仗的本事那是連半點都沒有!
他們頭一回發現,原來自己把這個國家的武力摧殘得如此徹底,以至於到了要用的時候,連一支堪用的軍隊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