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的大同盆地依然寒風凜烈,不時有風沙從蒙古高原刮過來,給整座古城狠狠的洗一回沙浴————那玩意兒實在太討厭了,一場風沙過後,幾乎整個大同城都覆上了厚厚一層沙塵,就沒有什麼是能夠保持潔淨的。天氣很冷,一直在五度以下徘徊,更乾旱得要命,似乎到處都在冒煙,乾旱、嚴寒、風沙,無一不在折磨著所有人,這種鬼地方,鐵打的漢子都吃不消。
然而,就是在這種惡劣的環境氣候之下,邊民打開水庫的閘門,讓去年秋季蓄起來的水傾泄而出,順著水渠流往田間,滋潤乾渴的麥田和草場。嘴唇乾裂的牧民揚著鞭子將羊群從羊圈裡趕出去啃食新長出來的嫩草,草場的工人揮舞鐮刀奮力收割著柔嫩的苜蓿和紫雲英,這些鮮嫩的草料不僅是牲口垂涎的美食,同樣也會成為餐桌上的美味,這不,大同城裡就有很多菜販子在擺賣捆得整整齊齊的苜蓿,成為大家爭相搶購的美味蔬菜。工廠和礦山也開工了,煙囪里冒出大團大團的白煙,四輪馬車載著沉重的煤在水泥路上吱吱呀呀的移動,一些煤屑從車上灑下來,越積越多,幾十里長的水泥路上隨處可見。而一些小孩就提著籃子在路邊等著,等車隊過後馬上上去把大塊的煤撿進籃子裡帶回家。去年冬天中斷了的鋪路工程在繼續,大量還沒有分到田地的農民扛著鋤頭籮筐,在工程人員的指揮下挖出路基,清理碎石,平整路基,澆上水泥漿……大同盆地到處都可以聽到他們響亮的號子,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大家還會扯著嗓子唱起歌來。這份工作當然是很辛苦的,但是報酬比較高————去年晉商八大家被誅連九族,他們通過走私通敵所積攢的巨額財富全便宜了天雄軍,天雄軍交上去的只是一個零頭而已,據說被截留的資產多達五千多萬兩,財大氣粗的天雄軍出手自然慷慨,參與修路的工人一日三餐管飽管夠不說,每個月還能拿到一兩銀子,傷了還有補償,出了意外的話家人可以拿到三十兩銀子的賠償。這白花花的銀子讓窮苦的農民充滿了幹勁,真恨不得這路一直修下去,永遠不要停。
不光是在大同,在宣府,在榆林,在銀川,到處都是這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數十萬百姓在這苦寒之地揮灑著汗水。他們喜歡這種生活,辛苦是辛苦,但是付出了就能得到回報,遠強於留在內地被螞蟥一樣的地主老財吸成乾屍。
不過,跟外面那火熱的勞動場面相比,侯府書房裡的氣氛就有點兒冷清,甚至可以說是冷場了。
書房裡就盧象升和侯恂兩個。兩個人,兩盞茶,沒有唇紅齒白的小書童,更沒有能歌善舞身輕體柔的舞姬歌伎,這些上位者最喜歡的享受在這裡一概看不見,這就讓侯恂相當不爽了。但是,讓他更不爽的還是盧象升的態度。
那篇堪稱大逆不道的文章就擺在盧象升面前,他已經反反覆覆的看了好幾遍了,反應耐人尋味。
他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對,沒有反應!
任何一個士子看完這篇文章都會暴跳如雷,張牙舞爪,怒罵不絕,最不濟也是拍案而起,戟指痛罵,可是盧象升卻沒有反應,看了好幾遍之後,就平靜的放下了報紙,端起茶杯,喝茶。
這就讓侯恂一百二十個不爽了。他承認這位肅毅侯風儀絕佳,言談舉止無不賞心悅目,但是老夫千里迢迢跑到大同來,可不是陪你喝茶的!明知道現在誰先說話誰必定陷於被動,他還是忍不住了,帶著一絲怒意問「建斗,你居然還坐得住?」
盧象升神情淡然「建斗不明白尚書大人的意思。」
侯恂怒哼一聲,說「整個中原雹災鋪天蓋地的襲來,千萬畝禾麥毀於一旦,無數百姓絕望哀號,怨聲載道,這是因為皇上寵信佞臣,天神震怒,降下此等天災警醒大明!有識之士不忍看到生靈塗炭,紛紛上書懇請皇上下罪己詔,懲戒佞臣,以求得上蒼原諒,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那個佞臣為了保命,喪心病狂,竟拋出這麼一封妖書,顛倒黑白,妖言惑眾,試圖顛覆天道倫常,如今已經是舉國震怒,天下百姓皆要求皇上將這喪心病狂之徒拿下,千刀萬剮以平息眾怒!你作為大明侯爵,封疆大吏,深受皇恩,理應挺身而出為民請命才對,為何竟無動於衷?建斗,你真的讓老夫好生失望!」
盧象升謂嘆一聲,放下茶杯,向侯恂一拱手,說「尚書大人息怒。冠軍侯這篇文章固然有些不當之處,但是有些東西也是不容忽視的。比如說從萬曆二十八年到現在,三十餘年過去了,大明天災頻發,神宗、熹宗和當今聖上都多次下了罪己詔,佞臣也被誅滅了不少,可是天災卻一年甚於一年,愈演愈烈,這是為什麼?再回頭去看看歷史,每次天災,哪位帝王不是誠惶誠恐的下罪己詔,誠心悔過的?可是天災依然不依不饒……」他注意到侯恂的臉已經越來越黑了,便不再說下去,長嘆一聲「千百年來我們一直深信不移的那一套,恐怕真的有問題,冠軍侯所提出的理論,不無道理……」
砰!
不等他說完,侯恂已經氣得鬚髮俱張了,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他兩眼噴火,站起來戟指指著盧象升,怒吼「盧建斗,你……你竟然也相信他的鬼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盧象昇平靜地說「建斗自然知道。」
侯恂發出一聲大吼「那賊子妖言惑眾,顛覆天理,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你竟認同他的歪理邪說,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樣,成為千古罪人!?」
盧象升說「尚書大人,每個人都有開口說話的權力,一遇到不同的意見便給對方扣上一頂大帽子,實為不妥!冠軍侯認為暴雨、暴雪、雹災、旱災都是水循環形成的,他提出了新的理論,就應該讓他去證明,或者由朝廷組織人手去證明他說的是對還是錯,如果他真的錯了再拿他問罪也不遲,堵住人家的嘴巴不讓人家開口就直接蓋棺定罪,不妥!」
侯恂氣得身體都開始搖晃了「你說得倒是輕巧!你知不知道,他這套歪理是要顛覆天道,用心險惡之極?如果讓他陰謀得逞,我炎黃子孫傳承數千年的信仰將被通通打翻,整個大明將萬劫不復!」
盧象升欲言又止,見侯恂憤怒欲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侯恂現在都快氣瘋了,再火上加油的話,把他血管給氣爆了他可吃罪不起。
侯恂也知道發怒於事無補,他狠狠的喘了幾口氣,勉強壓下胸中沸騰的怒火,坐了下去,端起茶杯一口喝乾,生硬的說「盧建斗,如果你還當自己是個讀書人,就請你表個態,馬上領兵入關,號召各路大軍南下討賊,為國為民,誅殺那個大逆不道之徒!」
盧象升說「這恐怕做不到。去年和今年草原上先是一冬無雪,草木皆枯,接著又連降四十餘日暴雪,冷死牛羊無數,蒙古諸族已經發狂,大舉南遷,屢有犯邊之舉,眼下邊境處處吃緊,如果盧某領兵南下,邊境防禦空虛,若韃子建奴乘虛而入,勢必生靈塗炭,甚至連京師都有被再度圍困的危險!」
侯恂暴喝「建奴韃子不過是一些貪小便宜、胸無大志之輩,他們犯邊不過是為了搶掠些許人口糧食,翻不起多大的浪,暫時不必去管他們!而那佞臣卻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流毒無窮!盧建斗,你身受皇恩,手握重兵,實為天下蒼生之望,現在於國於民你都應該挺身而出!馬上領兵入關,誅奸佞,清君側,莫要遲疑!」
到最後,這位尚書大人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話了。
盧象升靜靜聽著,神情平靜,只是嘴角扯動,露出一絲極度苦澀的笑容,藏在袖子中的拳頭已經捏得青筋畢露了。
「想要救這個國家,必須要靠自己,千萬不要對內閣那幾位抱有任何希望!內閣早就變成了爭奪權力的修羅場,那些人早就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和應該背負的責任,他們每天所想的,所做的,所說的,無不是為了爭奪權力,對於他們而言,權力就是一切,權力就是他們的生命,不管他們喜不喜歡,都必將捲入那個骯髒的漩渦里,直到被徹底吞噬。他們眼裡早就沒有了國家,雖然他們口口聲聲把百姓掛在嘴邊,但是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百姓做點什麼,相反,還千方百計從百姓那枯瘦的身體裡榨出膏血來供養他們身後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八蛋!國家權力掌握在這麼一群王八蛋手裡,這個國家還有什麼希望?」
「我聽說有個地方的獵人喜歡用木板釘成箱子綁在樹上,開一個小口往裡面放上堅果,引猴子過去偷。那個小口很小,小得猴子的手剛好能伸進去,但要是握成拳頭就抽不出來了。就用這麼簡單的陷阱,獵人總是能夠得手,每次他們上山檢查的時候總能看到有猴子爪子被卡在箱子裡急得又跳又叫,被他們輕鬆獵殺……其實侯子要逃脫是很容易的,鬆開手放棄握在手中的堅果就可以逃之夭夭了,但是猴子捨不得手中的堅果,明知道獵人會來殺死它們,還是捨不得放棄手裡的東西,所以它們都變成了獵人的盤中餐。在我看來,那些士大夫就是這麼一群猴子,而權力正是他們緊握在手中明知道死路一條都捨不得放手的堅果!他們死死握住手中的權力,生怕被別人分走一星半點,哪怕明知道再不放手整個國家都會完蛋,還是不肯鬆手……不過,不同的是,獵人來了,他們最多是換個主子繼續當官,不會有事的,被開膛剖腹擺上餐桌供異族入侵者狼吞虎咽的,只會是這個國家,這億萬平民百姓!」
楊夢龍那些大逆不道,數次惹得他非常生氣,兩個人爆發激烈爭搶的話在耳邊響起,仿佛平地焦雷,震得他耳畔嗡嗡作響。以前他一直認為楊夢龍太過偏激了,純粹是吃過文臣的虧之後發牢騷,直到現在他才愕然發現,他說的都是對的,內閣那幾位真的是一群寧可讓整個國家完蛋也不肯鬆開手裡的東西的猴子!侯恂表現得如此暴躁,把「天下」「百姓」掛在嘴邊,大義凜然,看似為國為民不惜捨身取義,其實……還是因為楊夢龍的水循環理論已經對士大夫皆層玩了兩千多年的那一套天道倫常造成了致命的衝擊,讓他徹底恐慌、瘋狂起來了吧?他如此強硬的逼迫自己領兵南下,完全無視邊關戰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不顧一切要除掉楊夢龍,千萬百姓完全被拋到腦後了……也對,就算建奴、韃子入關,倒霉的也只是平民百姓,他們這些躲在北京城內的士大夫屁事都沒有。就算建奴打進了北京,覆滅了大明,他們最多也只是剃髮留辮,換個主子而已,怕什麼?
盧象升滿心苦澀。曾幾何時,這些讀書人竟然變得如此自私,如此醜陋了?為了保住手裡那點權力,真的是什麼都不顧了,這些也是先賢教導的麼!
好吧,你們愛變成什麼樣子是你們的事情,我有我的原則,百姓信任我,擁護我,把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交給我,我就要替他們守住邊關,哪怕天蹋下來,也要用肩膀替他們扛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打定了主意,盧象升帶著幾分苦澀,在侯恂的逼視之下沖他拱手一禮,聲音不大,但異常堅決「大人,九邊形勢危急,天雄軍兵力嚴重不足,領兵入關之事……恕建斗……不能從命!」
侯恂定定的瞪著眼,眸中燃起滔天怒火,要將整個世界化為灰燼。
此言一出,一切都無可挽回。既楊夢龍之後,他和他的軍隊也成了士大夫階層不顧一切要剷除的死敵。
一個雷霆從陰霾的天空中拋落,在大同上空炸天,烏雲四合,雷聲震耳欲聾,電光飛舞,風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