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支狼牙箭破空而來,貼著黃玉郎的臉頰擦過,箭鏃特有的冰冷透入毛孔,直滲入骨髓,讓黃玉郎的身體微微一顫。
————儘管他那十幾名弟兄拼盡全力試圖拖住後金哨騎,可還有是好幾名後金哨騎繞過戰作一團的緩坡,追了過來。這些在戰場上長大的牲口眼睛非常毒,似乎一眼就看出黃玉郎是這支哨騎的頭頭,對他窮追不捨,利箭接連射來,箭箭都直取要害。
黃玉郎沒有回頭,光是從蹄聲他就能判斷出,追擊他的後金哨騎足有八騎之多,他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打不過他們。他用馬刺猛踢戰馬腹部,把馬腹扎得鮮血淋漓,吃痛的戰馬性子大發,撒開四蹄朝著旅順方向不管不顧的狂奔,後金哨騎騎的也是百里挑一的駿馬,一時半刻居然追不上。
但是,後金哨騎的戰馬畢竟在體力上占了上風,隨著時間推移,兩者之間的距離逐漸拉近。一名很可能是白甲兵的角色用冰冷的、充滿壓迫感的嗓子發出一聲低吼「漢狗,站住!」黃玉郎剛想說誰站住誰是你兒子,一支又粗又長的利箭挾帶冷厲的勁風呼嘯而過,在戰馬身上犁出一道血槽,戰馬痛得身體一顫,悲嘶出聲。黃玉郎心裡知道不妙,一聲忽哨,一直伴在左右的從馬很乖巧的靠了過來,他足尖點著馬鐙縱身一躍,躍到從馬背上,動作靈巧至極。剛做完這一系列動作,那冰冷的、充滿壓迫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好身手!」緊接著就是一聲令人耳膜刺痛的嘯響,那匹已經筋疲力盡的戰馬臀部迸出一道血線,發出一聲悽愴的狂嘶,人立而起。還沒完,就在它人立而起的那一瞬間,又有好幾支箭盯在它的身上,它搖晃了一下,轟然倒下。
黃玉郎用力咬住嘴唇,真想勒轉馬頭跟這些後金哨騎拼了!騎兵對戰馬的感情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打仗的時候人和馬一起衝鋒陷陣,人在馬在,人亡馬亡,不打仗的時候寧可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也要讓心愛的戰馬吃得好一點,好多長一點肌肉,戰馬吃得比人還好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別人看來很荒唐,但他們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戰馬死了,騎兵一般會將它安葬,吃馬肉這種混帳的事情他們是做不出來的,並不是說他們不吃馬肉,而是他們寧可餓死也不會吃自己的戰馬,對於他們而言,馬死了,他們也死了一半。戰馬對人的感情同樣非常深,不止一名將軍有過被戰馬咬住戰袍從死人堆里拖出來馱回去的經歷,當部隊糧盡援絕,沒有東西可吃,必須殺戰馬充飢的時候,那些騎兵偷偷解開它們讓它們快跑,它們也不跑,甚至被趕跑了,也會跑回來,與主人同生共死。這匹戰馬陪伴黃玉郎已經有六年了,比兄弟還親,看到它慘死,黃玉郎豈能不怒!但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他還有比給戰馬報仇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不能回頭,只能跑! ✩
又跑出了好幾里路,兩支利箭迎面射了過來————兩名後金哨騎居然活見鬼的繞到他前面去了,狗日的,馬力真好!黃玉郎很幸運的避過了這兩箭,但去路也被截斷了,他插翅難飛。那個可能是白甲兵的傢伙叫「抓活的!」大概是黃玉郎的身手讓他意識到此人不簡單,也許能從他身上得到一些比較珍貴的情報,所以下令抓活的。也幸虧如此,不然黃玉郎肯定會被射死的。
黃玉郎聽得懂滿語……做哨騎的,長年跟後金打交道,連滿語都不懂還玩個屁。他盯著前方那兩個張弓搭箭的身影,露出一絲獰笑,抄起了一直掛在馬背上的馬槊。他從小就是練習河北大槍的,槍法精湛,曾不止一次用大槍刺死窮追不捨的後金哨騎,然後帶著他們的頭顱和情報返回旅順去向黃龍邀功,兩個月前山東那邊又送來一批軍械,其中就有十幾支馬槊,黃龍精心挑了一支給他。這玩意四點五米長,十一斤七兩重,平衡感極好,在馬背上使用一點都不費力,黃玉郎很喜歡。好吧,我承認你們弓強馬快,我拼不過你們,但是想抓老子當俘虜,也沒那麼容易!絕境之下,這位哨騎百總把槊杆夾在肋下,對著月亮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顧前方正指著自己的兩張騎弓,縱馬直衝過去,槊鋒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微光,穩穩的指住左邊那名哨騎,指南針般穩定!
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面對這個活膩了似的筆直地猛撞過來的瘋子,那兩名後金哨騎竟出現了絕不應該的慌亂,就連那個一直給黃玉郎一種異常強大的壓迫感的傢伙也失態的吼了起來「躲開!快躲開!」
躲你妹!
雙方相隔不過幾十米,又是迎面對沖,相撞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還怎麼躲!
那兩名後金哨騎本能的扔掉騎弓,拔出馬刀……等到他們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黃玉郎也衝到他們面前了,槊鋒始終指著左邊那名哨騎的胸部,那傢伙嚎叫著一刀揮向黃玉郎,刀法凌厲,可惜隔著足有兩三米,再好的刀法也沒用。槊鋒洞穿棉甲,切開肌肉,劈裂骨骼,刺穿內臟,從脊柱處透出血淋淋的一截,強勁的衝擊力讓槊杆繃成弓形,再彈直,槊鋒從那個倒霉蛋胸部抽出,帶出一股污血。幾乎同時,一支擲矛挾著凌厲的勁風從黃玉郎左頰擦過,矛杆毒蛇似的嗡嗡扭動,打在他的嘴巴上,牙齒劇痛,肯定有哪顆牙被打碎了。黃玉郎也顧不得了,帶血的馬槊掄了個半圓,重重抽在與他擦身而過的那名後金哨騎肋上,發出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那傢伙悶哼一聲,扔掉馬刀趴在馬背上微微抽搐,鮮血從鼻孔和嘴角噴涌而出,這一下打斷了他三根肋骨,尖利的碎骨扎入臟器,要了他的命。
解決了這兩頭攔路虎,黃玉郎戰馬一拐,朝著左邊疾沖而去。又一桿擲矛飛了過來,他憑著感覺用馬槊朝後面一撥,撥是撥開了,不過被震得虎口發麻,僅從這一擲之力他便能判斷出,自己絕不是那名白甲兵的對手,還是趕緊逃吧。
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之下躍點粼光。緊追不捨的後金哨騎下意識的放慢了速度……不然的話他們準會像發炮彈一樣栽進河裡的。黃玉郎正好相反,不僅沒有放慢速度,還猛提馬速,戰馬縱身一躍,騰空而起,嗵一聲落入河裡,濺起老高的水花。他放聲狂笑「想抓住老子?再回去練幾年吧!」一口河水嗆入口鼻,他猛咳起來,再也不敢囂張了,抓著戰馬的尾巴使勁划水,活像一隻快淹死了的青蛙似的,艱難地游向對岸。
後金哨騎在河邊勒住了戰馬,冷漠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河水裡掙扎。有一名哨騎兩眼通紅,張弓搭箭,硬弓拉至十成滿朝河裡瞄準,但一支虎槍探過來,將他的弓往下壓。他愕然扭過頭,叫「斜魯,你……」
制止他放戰的,正是那位追得黃玉郎氣都喘不過來,好幾次險些死在他手裡的白甲兵,這隊哨騎的頭頭。這名白甲兵神情冷漠,看著那個已經游到河中心的身影,用微微有點讚賞的語氣說「好漢子……像這種好漢子,應該面對面的廝殺,取下其首級才對,背後放箭反而會讓人不齒。」
那名哨騎只好放下了硬弓,但還是有點不甘心「就這樣放他走?如果讓他逃回去,我軍就暴露了,明狗有了準備,這仗就不好打了!」
斜魯冷笑「就算他們有了準備又如何?他們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對手,從來都不是!」
黃玉郎可不知道有人很意外的放了他一馬,他在河裡冷得渾身發抖……自己想像一下在深夜裡跳入河中泡上半個小時的滋味吧。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已經冷得嘴唇烏青了,弓箭馬刀乾糧袋什麼的已經丟光了,唯獨那支馬槊他死死抓住,好幾回險些被河水沖走也捨不得鬆手。戰馬同樣冷得渾身發抖,真夠可憐的。他輕輕撫摸著戰馬的馬鬃,說「老夥計,還得辛苦你一次,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裡。」戰馬乖巧的打著響鼻,讓他騎上來,然後撒開四蹄,剛開始時是小步慢跑,然後漸漸加速,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急促的馬蹄聲在曠野中迴蕩,響了整整一夜……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太陽慢慢的從地平線後面升起。迎著初升的朝陽,金州防線前沿處一座軍寨的守軍看到一名身上血跡斑斑的哨騎騎著一匹同樣渾身是傷的戰馬朝他們飛馳而來。那匹戰馬口鼻都在噴著白沫,已經油盡燈枯了。他們趕緊打開寨門,讓那哨騎進來。那哨騎衝到門口,戰馬突然悲嘶一聲,仆倒在地,將馬背上的騎士給顛了下去,摔得頭破血流。在昏迷過去之前,這名騎士聲音嘶啞,沖看傻了眼的守軍叫「快,點燃烽火!建奴大軍殺過來了,足有兩三萬人……」
這可怕的消息在軍寨里引起了一陣騷動,負責整個軍寨一切事務的把總怒吼「趕緊把人抬下去救治!你,趕緊去點燃烽火!你,趕緊騎馬到旅順去告知黃帥,說建奴打過來了!其他人把寨門堵死,把擂木灰瓶都搬過來,快!」
很快,這個軍寨的烽火被點燃,一道濃煙筆直的沖向天空,二三十里外都能看見。
接著,又一個軍寨的烽火被點燃。一連串的軍寨、堠台在看到信號之後紛紛點燃了烽火,那一道道煙柱導火索似的以金州為一直向著旅順蔓延。大約半個小時後,旅順黃金山上衝起一道巨大的煙柱————後金大軍壓境的信號已經順利的傳遞到旅順了。不過,這並不是終點,看到黃金山燃起烽火,東江諸島的烽火台也陸續被點燃,這個糟糕透頂的消息通過烽火和信鴿飛快的往關內傳遞,在當天傍晚時分到達了終點
山海關也燃起了烽火。
那一道道沖天而起的煙柱,那滿天亂飛的信鴿,在驛道上飛馳的邊關傳騎,還有山海關烽火台上燃起的紅赫赫的火光,讓恐懼的氣氛像夏日的烏雲一樣遮天蔽日似的湧向帝國的首都,看到這一切的人無不心中驚恐萬分。己巳之變,後金破邊而入肆虐京畿,名城焚之,青壯擄之,老弱屠戮之,那無邊的血色猶未散去,現在那幫該死的韃子又大舉出動了,這次他們要打哪裡?這次,朝廷能招架住嗎?
黃玉郎對此一無所知,他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多年後,提起旅順之戰,他就非常痛心「……兩匹百里挑一的戰馬啊,都陪伴了我好幾年,比兄弟還親,可是在那個夜晚,都讓我給活活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