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河洛風雷 九十九 無以為家4

  「接下來你們有什麼打算?」王銳輕聲問。

  這個問題將一眾流民都給問得愣住了。看看腳下成堆的屍體,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心裡既委屈又彷徨,還有恐懼。

  他們已經無家可歸了。

  原本雞冠山是他們的落腳地,他們在這裡採集野菜挖掘樹根草根,運氣好的話還能逮到一隻兔子給小孩子解解饞,山裡的日子雖然很苦,但是勒緊褲帶還是能勉強過下去的。但是現在整個雞冠山都成了襄王的封地,他們更殺了這麼多官兵,成了朝廷的叛賊,已經無路可走了。天下之大,無以為家!

  王銳嘆了口氣,說「如果實在沒地方去了,就跟我走,到龍首寨去吧,那裡還有點糧食,可以撐幾天。」勉強笑了笑,自我介紹「我是龍首寨的當家。」

  「龍首寨?」彭壯等人有點遲疑。他們知道龍首寨,那就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名聲很差,他們都是淳樸的農民,怎麼能與土匪為伴呢?

  孫秀才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位老秀才手裡還緊緊的握著一塊沾滿鮮血和腦漿的石塊,就在剛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秀才用這塊石頭生生砸碎了一名官兵的腦袋。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但條理還是比較清晰的「彭頭,我們無路可走了……朝廷很快就會發兵過來剿滅我們,我們繼續留在雞冠山只有死路一條!」

  彭壯咬咬牙,向王銳一拱手,說「王寨主替我們慘死在官兵刀下的老弱婦孺報了仇,對我等恩同再造,現在更收留我們數百老小,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但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管開口!」

  王銳說「別說了,趕緊去收拾一下東西,然後搬走吧,再晚官兵就真的要過來了!」他那濃濃的陝西口音讓彭壯他們心安,而他編的來歷也讓這些流民很有認同感———他說他同樣是從陝西逃荒到這裡的流民,由於受不了官府的盤剝,乾脆破罐子破摔,帶著一幫兄弟上山落草為寇了。這年頭被逼得落草為寇的人實在太多了,眼下這群原本老實巴交的流民也不得不成為草寇,大家同病相憐,誰也別笑誰了。彭壯對此還是有點懷疑,因為王銳這一伙人身手太好,裝備太精良了,根本就不像草寇,實在有點可疑。但他沒有去問太多,這夥人裝備好是件好事,萬一官兵真的來圍剿,他們活命的希望也大幾分……再說,他們現在已經是一無所有了,還怕王銳貪圖他們什麼?

  這群渾身是血的流民帶著自家親人的頭顱回到礦區,開始料理後事。王銳也跟著去了,他看到整個礦區一片狼籍,那些好不容易才搭起來的窩棚已經被一把大火燒得七七八八了,上百具身首分離的屍體擺在地上,老人小孩圍著這些慘不忍睹的屍體失聲痛哭,一位婦女披頭散髮,跪在一個被打碎了頭顱的小女孩身邊用手掌發瘋似的拍擊著地面,弄得滿手都是血,發出聲聲沙啞的慟哭,好像心都撕裂開來了,看得王銳一陣心酸。現在這些死者的頭顱搶回來了,總算可以留個全屍,在悽愴的哭聲中,一個個淺坑被刨了出來,屍體用一卷破破爛爛的草蓆一裹,就埋了下去,再填回土築成矮矮的墳堆。沒有墓碑,更不會有水果、花籃、花圈之類的祭品,除了這些傷心欲絕的親人,沒有人會在意他們,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沒有人記得他們了。沒有人會在意這裡死了多少人,這種事情實在太多了,根本就記不過來。

  但是,這些死者的家屬在意。在將死者埋葬的時候,他們也在自己的心裡埋下了仇恨的種子,這顆仇恨的種子在毒汁的澆灌下將破土而出,一出毒花,結出苦果,最終由一手製造了這場悲劇的人吞咽。

  料理完後事後,還活著的人收拾了僅有的一點家當,扶老攜幼,踉踉蹌蹌的跟著王銳往龍首寨走去。逝者已矣,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總得想辦法努力活下去,如果他們都死了,還有誰會記得那些慘死在官兵屠刀之下的人呢?

  雞冠山離龍首寨並不遠,也就四十里路左右。這座寨子建在龍門山上,龍門山山高林密,三面是沼澤,只有一條小路可以上山,十分險要,因此官兵多次圍剿,都被他們殺退了。彭壯他們來到的時候吃驚的發現龍首寨的規模擴大了好幾倍,人數激增了十倍不止,原來的寨子早就塞滿了,很多人砍來竹子和樹林搭成窩棚,用泥巴和乾草把縫隙糊一糊,在裡面鋪一些乾草,就算是新家了。他們的運氣不錯,這位龍首寨的新當家實在是神通廣大,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大量棉被、棉衣、帳蓬等物資,彭壯他們來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大漢正帶著一幫漢子背著沉重的物資往山上爬。看到王銳,那大漢高興的叫「大當家,回來了?」

  王銳嗯了一聲「回來了。老秦,這幾天情況如何?」

  老秦就是秦邁,現任龍首寨二當家。秦邁說「又多了不少人,都是被官府從礦山趕出來的礦工……那幫黑心肝的傢伙,真是一點活路都不肯給老百姓留啊!」

  王銳嘆了一口氣「要不怎麼說他們心肝黑呢?」轉頭對彭壯他們說「我們低價從商人那裡買了一船棉補和棉衣,由於人手緊張,估計還有一大半留在山下呢。讓老人、婦女和孩子先上山,你們跟我下去,各自領一床棉補和幾套棉衣上來。」

  這活大家都樂意干,誰都知道山上這麼冷,沒有棉補和棉衣,日子將是非常難熬的。那些有力氣的小伙子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家人,然後自覺的跟著王銳往藏匿物資的地方走去,心裡還一個勁的祈禱……可千萬別讓別人領完了啊!

  大概是覺得把這些流民折騰得太慘了,老天爺終於開了一回眼,他們趕到的時候,還有一百多條棉被好好的在那裡。這麼多棉被,大家晚上擠一擠,也就勉強可以熬過寒夜了。遺憾的是棉衣只剩下兩百來套,嚴重短缺,王銳對此也無可奈何,說「算了,先把這些東西背上山,不夠再去買吧……對了,棉被比較輕,讓身體較弱的人背,挑幾十號強壯的,背一袋麵粉上去。」

  大家這才發現這個臨時倉庫里不僅有棉被衣物,還有上百袋麵粉。這些長年跟鐵錘和岩石打交道的礦工二話不說,一人一袋扛到肩上,大步流星的往山上走去。

  龍首寨里,秦邁正忙著給新來的人分配住處。他們初來乍到,搭窩棚肯定來不及了,沒辦法,只好把帳蓬騰出來給他們住,先熬過今晚再說。至於晚飯,燃料和炊具都不夠用,也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只能把麵粉倒進鍋里,切點土豆和野蔥放進去,加點油鹽,弄出一鍋鍋怎麼看都像豬食的玩意兒,一人一碗的對付著。吃飯的時候,彭壯和孫秀才留意了一下,發現寨子裡的人絕大多數都跟他們一樣,是被官兵從礦山里趕出來的礦工,有不少人的親人還被官兵當成流寇給殺了,算是跟官兵結下了血仇,提起官府,提起襄王,他們咬牙切齒,恨不得活活撕了那些狗官和襄王。整個龍門山就是一座活火山,只要有一個人振臂一呼,這座活火山馬上就會爆發,這幾千紅了眼的礦工會毫不猶豫的追隨他殺下山去,跟官兵拼個你死我活,即便一頭撞死在城牆下也在所不惜!

  問題是,王銳和秦邁把這麼多無家可歸的礦工集中到這裡來,到底想幹什麼?

  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現在,王銳、秦邁等人正圍坐在火爐旁,喝著小酒,討論著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秦邁哈出一口白氣,說「現在我們山寨已經有四千多人了,其中青壯不下一千五百人。」

  王銳驚訝的問「青壯怎麼會占這麼高的比例?」

  秦邁嘆息「這世道,老弱病殘哪裡活得下來?」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灌了一口烈酒,把酒壺拋給王銳,說「我認為一千五百人完全夠用了,我們應該馬上動手……媽的,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越看越憋氣!」

  王銳冷靜的說「我也憋氣!看到那些狗日的手裡拎著平民的頭顱有說有笑的往山下走,仿佛立了多大功勞似的,我都快氣炸了!但是,我們必須先對他們進行訓練,讓他們吃幾頓好的,他們太虛弱了,帶著他們去找仗,等於逼他們去送死!」

  那些礦工倒不見得虛弱,相反,還很強壯,一個個身材魁梧,肌肉發達,關節粗大,看上去孔武有力。只是,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們的肌膚呈現不健康的青灰色,關節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形。這種強壯是用透支身體作為代價換來的,他們的營養根本就跟不上,還要從事繁重的勞動,這會讓他們折很多年的壽。年輕的時候也許看不出什麼,但是等過了三十五歲,他們的身體就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關節疼痛、風濕、胃病、貧血等一系列疾病會不約而同的過來折磨他們,他們很少有能活過四十歲的。

  秦邁不再說話了。

  王銳問「下一支補給船隊什麼時候到?」

  秦邁說「三天之後。他們不僅會給我們送來足夠的禦寒衣物、被褥、糧食,還會送來大批鐵料供我們打造武器。」

  王銳說「那就好。我看人手也差不多了,等鐵料一送到,馬上集中人手製造武器,並且對青壯進行訓練……那幫狗官的好日子不會太長了!」

  秦邁狠狠的說「對,他們的好日子快過到頭了!媽的,這些天真的把老子憋炸了!」

  王銳說「我何嘗不是……」

  百總郁陽悶聲說「如果讓小楊將軍和方大人來治理夷陵,或者把整個湖廣都交給他們治理,老百姓肯定能過得很好的!我都看到了,湖廣這一帶的物產非常豐饒,可那幫王八蛋就是有辦法弄得民不聊生!」

  秦邁說「朝廷不會答應的……」他嘿嘿一笑,「不過,我們也用不著他們答應!他們不肯將湖廣交給小楊將軍和方大人,就讓我們來替小楊將軍將這片沃土拿下!

  年輕的軍官們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默。他們離開河洛新軍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所見所聞已經足以徹底毀滅他們對這個朝廷最後一絲好感了,這個朝廷,不配再統治這個國家!他們沒有能力去推翻整個明朝的統治,但是推翻明朝在江漢平原的統治,然後將這片肥沃的大平原獻予小楊將軍,他們還是做得到的!

  你們已經爛透頂了,對內不能治理好國家讓百姓豐衣足食,對外不能抵禦外敵開疆拓土,就請你們讓開,讓有這個能力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