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河洛風雷 六十九 窮途末路4

  孔有德胡亂的朝後面射了一箭,這支箭射中曹峻的胸甲,叮一聲彈開了,沒能傷到曹峻一根頭髮,但也將這員猛將稍稍阻擋了一下。趁此機會,孔有德用馬刺猛踢馬腹,榨出戰馬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朝著大開的城門狂飆,甫一進城門便狂呼「李九成,快關城門,快關城門!」惶急之下,都顧不上身份了,直呼李九成的名字。

  回應他的,是一道黯啞的刀光。寒光閃過,孔有德的戰馬馬頸被齊刷刷的斬斷,身首分離,一道血柱筆直的噴起,飛奔中的戰馬如遭雷擊,四肢蜷起,猛的往前一仆,轟然倒下,將孔有德給拋了出去。總算他見機得快,在空中猛一翻身,保持住平衡,這才沒有受傷。他驚怒交迸,瞪著躲在陰暗處的李九成,厲喝「你是不是瘋了!」

  回應他的,是又道一刀光「敢對大帥無禮?死!」這把刀形制有些怪異,三尖兩刃,長近一丈,刀身足有巴掌闊,三尺長,普通人根本就舞不動,但是在襲擊者手裡,這把刀跟草杆似的,舞得風快,孔有德急忙挫身閃避,總算沒有被劈中。耿仲明感覺不妙,怒吼「李九成,你這是要拿弟兄們的人頭去邀功麼!?」帶著一隊家丁沖了上去。

  回答他的是從城門兩側帶著狂風劈落的巨斧,這方寸之地登時血光四濺!

  孔有德左支右絀,堪堪避開了極為凌厲的幾刀,滾到一名看傻了眼的家丁身後用力一推,將他推到那名可怕的大刀將面前,藉此機會,他總算看清楚了城門裡的形勢

  甬道里多了上百名彪形大漢,手持巨斧,正在大肆砍殺湧入城門的叛軍,巨斧翻飛,如屠豬羊。為首那名大漢手持一把長柄巨刀,刀身足有巴掌闊,斬切力極其驚人,一揮之間,連人帶馬一併砍翻。他赤衣徒膊,露出一身結實之極的肌肉,上身濺滿了血污,大呼酣戰,聲如雷震,頗有唐時陌刀猛將李嗣業的風采,讓人膽寒!

  孔有德駭得肝膽俱裂,他認識這些人,這些怪物就是在沙河戰役中像開罐頭一樣切開了他的軍陣的河洛新軍重裝步兵!這些戰場開罐器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登州城門口,給了他致命一擊?

  也許躲在重裝步兵身後笑吟吟的看著他的李九成可以給他答案。

  孔有德雙目盡赤,厲聲喝「李九成,你竟然出賣我們!?」

  李九成說「孔有德,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我竟然出賣你們?我這是棄暗投明!你等跳樑小丑竟敢異想天開,起兵造反,使得登萊生靈塗炭,罪不容誅!如今朝廷天兵已到,還不束手就擒?」

  孔有德雙目眥裂,發出一聲狂嗥「我殺了你!」隨手撿起一把馬刀沖向李九成。孔有德身邊的親信同樣憤怒若狂,咆哮著沖向李九成,要跟他同歸於盡。要知道,登萊叛亂的元兇就是李九成,如果不是他花光了孫元化給他買馬的錢,生怕朝廷追究,趁亂殺了王象春的家奴,裹挾他們發動兵變,他們何至於成為叛賊,無以為家?如今大家已經是窮途末路,朝不保夕了,這個元兇又第一個反水,利用他們的信任帶著官兵的精銳混入他們中間,趁機奪了城門,堵住了他們的生路,叫人怎能不咬碎牙關,怒髮衝冠!哪怕是豁出性命,也要狠狠的咬他一口!

  被堵在城外的叛軍也意識到裡面出事了,拼了命往裡沖。河洛新軍的槍騎兵已經近在咫尺了,如果不能進入城裡,他們就死定了!他們雖然已經被河洛新軍殺得死傷無數,但人數依然是重裝步兵的十幾倍,又是騎兵,哪怕是用人海戰術也能將重裝步兵淹死,然而城門就這麼大,一次最多只能容三四匹馬通過,甬道卻比城門口大得多了,重裝步兵可以重容列陣,巨斧揮掄,上劈甲將下斬馬腿,直殺得人仰馬翻。城內的叛軍也得到信號趕過來支援,然而卻一頭撞到了一道刀牆。還記得李九成帶了好幾百人回到叛軍中間嗎?那幾百人里除了一百名重裝步兵外,其他的都從河洛新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刀法高強的橫刀手,他們和李九成一起裹在亂軍中成功的混進了登州城,一部份進入城裡,一部份留在城門口與重裝步兵並肩作戰,重裝步兵一發動,他們馬上同時發難。混進城區的橫刀手朝毫無戒備的叛軍痛下殺手,登州城街頭上頓時人頭滾滾,血光四濺,橫刀手邊襲擊叛軍邊將油瓶擲向房屋,同時狂叫「官兵殺進來了,快跑啊!」那些油瓶里裝的都是加了硫磺、硝等東東的猛火油,很快就在登州城裡點起一個個火頭,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殺聲四起,叛軍還以為官兵真的衝進來了,登時亂作一團。而守在城門附近的橫刀手同樣橫刀揮舞,截住試圖奪回城門的叛軍,橫刀揮舞之下,叛軍殘缺不全的屍體抽搐著倒了下去。

  轟轟轟轟!

  城牆上傳出隆隆炮聲,叛軍炮兵混亂的開火,試圖阻止河洛新軍的騎兵部隊衝進城來。這些受過葡萄牙軍官嚴格訓練的炮兵射擊精確度頗高,儘管過於驚恐,射擊精度大受影響,可是幾十門大炮同時開火,還是給河洛新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而河洛新軍在遭到炮擊後的表現也讓叛軍開了眼界,他們非但不退,反而猛提馬速,嘶吼著,咆哮著猛衝過來,好像要用戰馬將登州城牆生生撞垮似的!如此兇悍的對手,當真是聞所未聞,叛軍不禁膽寒。這隆隆炮聲震得城門甬道嗡嗡撼動,大團灰塵簌簌落下,甬道中鮮血噴濺,巨斧劈裂血肉的悶響此起彼伏,地上滿是屍體、污血、碎肢和內臟碎片,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粗重的喘息,悽厲短促的慘叫聲,還有千軍萬馬的呼嘯,巨炮的轟鳴,使得這方寸之地猶如修羅屠場。

  陌刀巨斧的猛烈劈砍下,耿仲明和孔有德的家丁已經死得沒幾個了,而城外的兵馬也被重裝步兵阻擋,根本就沖不進來,他們成了籠中困獸。更加不妙的是,在他們頭頂也響起了陣陣殺聲,那些混進城裡的橫刀手將登州城的水成功攪渾後,開始對城牆上的炮兵動刀子了,沿著城牆一路殺過去,叛軍死傷一地,手無寸鐵的炮手非常可悲的成了被屠殺的對象,有些炮手甚至嚇得從城牆上跳了下去,生生摔成一團肉餅。耿仲明心裡驚慌不已,想要奪路而逃,卻被徐猛死死纏住。徐猛認出他是個大官,知道自己立功的時候到了,巨斧掄了半圈猛劈下去,耿仲明用長矛一擋,長矛應聲而斷,他被震得向後倒退好幾步。還沒站穩腳跟,徐猛搶上一步,一腳踢了過來,當的一下,穿著鐵鞋的腳重重踢在耿仲明胸口,護心鏡微微變形,耿仲明噗地噴出一股血箭,布娃娃似的向後飛出去,砸在一堆屍體身上,爬都爬不起來了。徐猛還是不肯放過他,一個箭步搶上,巨斧一掄,直劈下去!

  這時,孔有德厲聲喝「住手!都住手!」身為東江悍將,他還是有點威儀的,嘶聲厲喝之下,徐猛都吃了一驚,巨斧停在了耿仲明的脖子上,只差零點零一毫米,耿大將軍就要血濺三尺了。

  王鐵錘收住陌刀,盯著孔有德,沉聲問「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孔有德頹然說「我們認輸,你們贏了,停手吧,別打了!」

  王鐵錘說「那你得先讓你們的人停手。」

  孔有德沖甬道兩頭的叛軍喊「弟兄們,都住手吧,我們輸了,再打下去只會枉送性命!」

  正在亡命地廝殺的叛軍心都涼了,遲疑的停止廝殺,望著滿地死屍神情茫然。就這樣輸了?數萬大軍,只是跟河洛新軍打了兩仗就灰飛煙滅了?孔有德認輸了,可他們怎麼辦?他們縱橫登萊,滅州屠城,殺人無數,朝廷會放過他們嗎?

  以城門甬道為中心的戰場漸漸安靜了下來。

  孔有德扔掉手中布滿了豁口的長刀,吐出一口悶氣,望著王鐵錘,說「好計策,敢用區區幾百人混入數萬敵軍中間,砍開城門,你恐怕是第一個。」

  王鐵錘說「過獎了,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們將軍制訂的策略。」

  孔有德問「你們將軍呢?我想見見他。」

  楊夢龍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在這裡。」城門外的叛軍兩邊分開,年輕的河洛新軍統帥騎著黑鋒,在一小隊親兵的護衛下分開眾人,走了進來。他的身上也濺滿了血污,顯然殺了不少人。

  孔有德打量著這個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的年輕將領,露出一絲淒涼的苦笑……難道他真的是自己的克星麼?自己花了將近一年時間積攢起來的強大實力,只是兩次硬碰硬的交鋒,便被他摧毀殆盡了。看著楊夢龍那挺拔的身影,他更是感慨萬千。自己也曾如此意氣風發呵,過人的勇武,毛帥的信任,還有一次次勝利,讓他自信滿滿,堅信自己必將和東江鎮的弟兄一起光復遼東!可惜,一轉眼間,這些便被一雙無形的手剝奪殆盡了,再也沒有上級的信任,再也沒有對建奴的勝利,自己的勇武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楊夢龍一揖,說「將軍用兵如鬼,孔某佩服!」

  楊夢龍搖了搖頭,說「我告訴過你,這場戰役你贏不了的,你偏不信。」

  孔有德說「從一開始孔某就知道贏不了,甚至沒有半分勝利的希望,但是……我們有得選嗎?算了,不說這些了,楊將軍,你的承諾還算數嗎?」

  楊夢龍說「算數。你的弟兄,只要手裡沒有染上平民的鮮血,都會沒事。」

  孔有德說「那我就放心了……楊夢龍,我羨慕你。你比我幸運,從一開始就擁有裝備精良、對你無條件服從的軍隊,一批對你忠心耿耿的將領,還有皇上對你的信任!這些我們不曾擁有過,當年毛帥帶著我們與建奴交戰時,別說像你們這麼精良的裝備,連飯都吃不飽!打下建奴的城池後還能吃幾天飽飯,打不下,就要餓死人了……不僅如此,我們還得受朝廷的氣,我們應得的糧餉一撥下來就被他們貪墨了四成,發到我們手裡的,只有六成而已,就連這六成糧餉,也不是每個月都能拿到的。毛帥跟他們爭過,甚至把官司打到先帝面前,最終還是爭不過他們……」

  徐猛咕噥「都死到臨頭了,你說這些有什麼用?」

  孔有德說「沒什麼用,我只想告訴楊將軍,遲早有一天,你和你手下這些精兵強將,也會跟我一樣,走上這條路的!」

  王鐵錘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

  孔有德淡然說「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們很快就知道了。一戰大凌河重創建奴,刺死奴酋的戰馬,二戰登萊兩敗叛軍主力,獨力克復登州,這樣的戰績足以讓你平步青雲,但同時也會讓你四面皆敵,最後死無葬身之地。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朝廷不需要常勝將軍,不需要戰無不勝的鐵軍銳士,甚至不需要忠臣……楊將軍,如果你能落得狄武襄那樣的下場,都算好的了!」

  徐猛越發的憤怒「你敢咒我們將軍?老子一斧劈了你!」

  楊夢龍攔住他,望定孔有德,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孔有德說「登州知府府衙處堆積著我們這一年來掠奪所得的財物,價值三四百萬兩銀子,你全拿去,別便宜了那些傢伙。」

  楊夢龍說「多謝。」

  孔有德說「水營里有一百三十多艘戰艦,如果你看得上眼,也通通拿走,如果能用這些戰艦往東江諸島運送一點糧草給東江鎮的弟兄充飢,孔某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

  楊夢龍說「我記住了。」再次打量了孔有德一番,嘆了一口氣,走到他面前,解下佩刀雙手遞上「請吧。」

  孔有德盯著他,問「你就不怕我抓你做人質,逼你的部下放下武器?」

  楊夢龍說「只要你有這個本事,可以試試的。」

  孔有德放聲大笑,隨手抽出橫刀,一泓刀光映亮了他的臉。他輕輕撫摸著刀刃,讚不絕口「好刀,好刀!比最鋒利的倭刀還要鋒利幾分!用它砍建奴的人頭肯定很過癮!」

  楊夢龍說「如果你喜歡,我就用這把刀給你陪葬吧。」

  孔有德說「多謝!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在陰間用這把刀嘗嘗大砍建奴的首級的滋味了!」朗聲大笑中,伸手解開衣襟,用刀尖頂住心口,猛一用力,橫刀齊柄而入,洞胸而過,鮮血順著血槽直直的噴了出來。他踉蹌一下,跪倒在地,身體開始痙攣。

  楊夢龍一伸手,接過許弓遞來的橫刀,雙手握刀,站到孔有德身後,對著他的後頸舉起了橫刀。孔有德閉上眼睛,伸直脖子,喃喃說「楊夢龍,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特別的人……如果你不去當朝廷的忠臣,沒準建奴真的會終結在你的手裡……」

  崇禎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河洛新軍攻克登州,叛軍主將孔有德、耿仲明等在絕望中自刎,李九成亦被楊夢龍斬殺,登萊叛亂至此結束。從河洛新軍抵達膠東戰場參戰到克復登州,前後不過二十天,絕對是一次漂亮的閃電戰,河洛新軍戰力之強,令人咋舌。經此一役,河洛新軍強軍之名,響徹大江南北,成為武功低迷的明末一顆燦爛的明星。

  然而,大獲全勝的楊夢龍心裡卻沒有半點喜悅,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戰爭。朝廷就算將平定叛軍的戰績夸出花來,也掩蓋不住登萊被徹底打爛,喪失了作為遼西戰場後方的作用的事實,最可悲的是,這場叛亂完全是明朝自己逼出來的!

  年輕的將軍登上譙樓,望著煙火四起的登州城,發出一聲狂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