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一枚火箭帶著尖嘯射向灰濛濛的天空,細長的火蛇在空中迤邐,十里內皆可見。這是叛軍在給登州守軍發出求救信號。
河洛新軍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繼續逼近。槍騎兵兩翼分開,與叛軍保持著三百到四百米的距離。如果在平時,這個距離是不安全的,應該拉得更遠一些,但是考慮到叛軍的大炮已經全部丟失,步弓由於受潮,弓力減弱了不少,這個距離也足夠了。與此同時,大批士兵翻身下馬,排成十幾列,長槍手在前,射士居中,橫刀手在後,踏著整齊的步伐沉默的朝叛軍壓了過來。至於他們的戰馬,自有人在地上釘上木樁,將它們拴好,以免跑掉了。如果敵軍騎兵迂迴到他們後面發動衝擊,這些戰馬也會成為敵軍巨大的障礙,騎術再好的人也沒有辦法順利從那麼多驚慌失措卻又無處脫身的戰馬中間穿過,更別提一整支高速衝鋒的騎兵部隊了。當然,以戰馬的珍貴程度,河洛新軍肯定不希望這道活動的「工事」派上用場的。
原來他們大部份只是騎馬步兵。
叛軍心裡鬆了一口大氣,還好,只是騎馬步兵,如果是四千槍騎兵,這仗就沒法打了。
但孔有德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慶幸的,相反,在清醒過來後他還巴不得河洛新軍來的全是騎兵。現在是雨天,道路濕滑泥濘,騎兵的速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自己的兵力是對方的四倍,足以讓河洛新軍狗咬烏龜沒處下牙了。但是如果多了幾千步兵……
孔有德緊張的捏緊拳頭。雨天,弓弩的性能大受影響,火槍更是沒法使用,這將大大的限制河洛新軍的發揮。泥濘的地面同樣也會制約住那些可怕的槍騎兵,再加上十里外就是登州,登州城裡的援軍轉瞬即至,天時地利人和,盡在自己這邊,擁有如此有利的條件,總該可以抵擋住河洛新軍的雷霆一擊了吧?可是,他一點信心都沒有!他望向李九成,只見李九成神色驚慌,目光亂閃,想必這位大帥也跟他一樣,心裡沒底。
還是老樣子,河洛新軍踩著歡快的鼓點齊步向前走,一直頂到離叛軍只有八九十米處。這種沉默的推進給叛軍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好幾名弓箭手手一顫,嗖的一箭就射了出去。其他弓箭手像是運動員聽到發令槍似的,爭先恐後的放箭,一波箭雨亂糟糟的飛向河落新軍,敲得他們的頭盔、胸甲、肩甲叮噹作響,但是屁用都沒有。李九成勃然大怒,揮刀連斬數人,總算是穩住了陣腳,只是每一名弓箭手的手都在微微發抖,神色驚惶,因為他們看到一千多名射士手持強弩出列,準備射擊了,這種面對面的對射,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們!
孔有德苦笑一聲,揚手制止部下繼續放箭,策馬出陣,迎著森然布列的弩陣放聲叫「我乃大明叛將孔有德,請你們將軍出來一敘!」 ✪
河洛新軍齊齊停住了腳步,一匹黑馬從中馳出,馬背上一員將領十分年輕,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討人喜歡,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顯得很陽光,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小傢伙就是這支可怕的軍隊的統帥!他無視幾千張對著自己的強弓,策馬走向孔有德,一直走到離孔有德僅十步之遙處才停下來,朝孔有德一拱手「我乃河洛新軍參將,楊夢龍,兼舞陽衛指揮使。」
孔有德目光一霎「舞陽衛?你們就是在去年大凌河戰場打得建奴屍橫遍野,射傷鑲紅旗旗主岳托,刺死奴酋洪太的戰馬,險些要了奴酋老命的舞陽衛!?」
楊夢龍說「正是!」
孔有德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怪不得了。你們不足三千人就能硬碰硬的擊垮整個鑲紅旗,更殺透兩白旗的陣列,將天雄軍和關寧軍救了出來,戰力之強,舉世無雙,也難怪能以寡擊眾,在沙河畔將我們打得全軍覆沒了。」
楊夢龍歪著頭看著他,說「你對我們很了解嘛!」
孔有德苦笑「大凌河一役,建奴死傷近萬,奴酋重傷,天下震動,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恨我沒能到達遼西,追隨將軍縱橫沙場,親手斬下幾顆建奴的首級,恨啊!」他鄭重其事的向楊夢龍拱手一揖,說「多謝將軍!」
楊夢龍有點莫名其妙「謝我什麼?」
孔有德說「多謝將軍在大凌河大發神威,重創建奴,為百萬慘死在建奴屠刀之下的遼民討回了一筆血債!我雖是大明叛將,得知建奴受此重創,卻也發自內心的高興!」
楊夢龍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說「孔有德,你們還是投降吧,你們沒有半點獲勝的希望,繼續打下去,只會讓你的部下,你的兄弟死得更多而已,結局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孔有德慘笑「投降?如果我們投降,朝廷會怎麼處置我們?是押到菜市斬首還是凌遲處死?」他目光炯炯,直視楊夢龍,一字字的問「你能給我們一條活路嗎?」
楊夢龍無奈的搖頭「不能。我沒有這樣的權力,不過我……」
孔有德打斷「沒有人會給我們活路!我們只能靠手中的刀掙扎著去殺出一條血路來!」
楊夢龍說「你們掙扎的後果就是將膠東半島變成了一片血海,幾十萬人慘死在你們的屠刀之下!」
孔有德厲聲說「那是他們活該!毛帥被姓袁那個狗官冤殺後,我們流落到山東,成了無根浮萍,他們何曾有一個人拉過我們一把,給過我們一口飯食!?在山東兩年,我們受盡了冷落和刁難,就連上山砍點柴,當地都有人過來將我們趕走;我們出師援遼,千里迢迢,雨雪夾擊,每天都有人凍餓而死,沿途州縣非但沒有給過我們半點資助,還緊閉城門不讓我們進城採購軍需,更站在城牆上對我們冷嘲熱諷,極盡挖苦之能事!他們當我們是什麼?就算是一群山賊過去,他們都會扔幾個錢下來吧?我們過去求他們一點軍需,除了冷眼和唾沫,還有什麼?」說到這裡,這位悍將的情緒都失去控制了,聲音變得高亢尖厲,震動著所有人的心「到了吳橋,雨雪一直沒有停過,我們人困馬乏,不得不在當地逗留。我們饑寒交迫,當地官員對我們不理不睬,不得已,有些兄弟只好去偷點東西吃了。其中一個只是偷了王象春家裡一隻雞,就一隻雞而已!他們的家奴追到軍營來,我願意十倍賠償,他們卻不依不饒,逼著我將那名士兵插箭游營,還要我們這些軍將向他們磕頭賠罪!他們讓我們看看自己有沒有吃雞的命!」
吳橋兵變的來龍去脈,楊夢龍早就清楚了,只是聽孔有德親口說出來,他的心還是為之震動。大軍千里遠征,一路饑寒交迫,沿途地方官員和百姓不聞不問,緊閉城門防兵甚於防賊;士兵餓得受不了了,偷吃了一隻雞,家奴逼到軍營來,逼得一軍總兵卑躬屈膝還不依不饒……將心比心,如果他受了這樣的委屈,只怕早就爆發了!這他娘的什麼活見鬼的國家,什麼活見鬼的百姓啊,這樣的國家是悲哀的,這樣的國家的軍人,更加悲哀!
楊夢龍嘆息「我知道你們很委屈,但是……這不是你們屠殺幾十萬人的理由。任何人都無權去剝奪這麼多人的生命。」
孔有德怒吼「我沒有想過造反!是李九成,是李九成把孫巡撫給他買馬的錢揮霍清光了,害怕上頭追究,所以趁著那幾個家奴來軍營鬧事的時候煽動士兵們殺了那些家奴,逼得我不反也不行了!反就反吧,反正我早就受夠了這個朝廷,這幫文官的氣了,既然老天註定我不能流芳百世,遺臭萬年又何妨!這一年來我們縱橫膠東,殺人無數,喝了無數美酒,玩了無數美人,痛快,痛快!」說著,發出一陣狂笑。
楊夢龍等他笑完了,才問「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孔有德斂住笑容,望定楊夢龍,說「不為什麼,只是一口氣堵在胸口,不吐不快而已,現在把想說的都說出來,舒服多了。」反手指向那些泥猴子似的的叛軍,朗聲說「孔某還想求將軍看在我們東江軍多年在遼南苦戰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放我們一條生路,孔某願意將這一年來所得的全部財物贈以將軍,聊表謝意!」
楊夢龍想都沒想,直接搖頭「不可能的,你是賊,我是兵,兵與賊誓不兩立。」
孔有德也沒怎麼意外「真的不考慮一下了嗎?」隨即苦笑「也是,如果你會貪圖這些財物,你也不配當建奴的對手了。」
楊夢龍說「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你的部下只要成為我的俘虜,手裡又沒有血債的,都會沒事。」
這樣的承諾很難讓人滿意,但是放在明末,卻已經很難得了。明末官兵軍紀敗壞,虛報戰績、殺良冒功等劣跡不絕於書,甚至把女人的頭顱化妝成男人的拿去請功,被他們俘虜的流寇叛軍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楊夢龍答應不殺手裡沒有血債的戰俘,已經很難得了,要知道,朝廷是按首級計功的,活著的戰俘一文不值,還得花費無數錢糧養著呢。孔有德知道這份量有多重,深深一揖「多謝!」
楊夢龍也朝他一拱手,然後返回軍陣中。孔有德也嘆了一口氣,退入軍陣中。
號聲響聲,幾千河洛新軍齊呼「風!風!風!」如雷孔聲中一千五百名射士齊步向前,手中強弩的箭槽中早已嵌入了致命的弩箭,箭鏃寒光閃閃,讓人不寒而慄。
孔有德喝「弓箭手,射垮他們!」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先不說河洛新軍那鐵一般的紀律,不管傷亡多大都不為所動,光憑他們身上那堅厚的盔甲,就足以讓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單兵遠程攻擊武器倍感無奈了。但叛軍沒得選,在軍官的號令之下,他們不約而同的舉弓齊射,弓弦震顫間,水霧四濺,幾千支利箭撕破蒙蒙雨幕,朝河洛新軍激射而去!
與此同時,河洛新軍前排射士也朝叛軍的弓箭手扣動了機括。噔噔震響中,河洛新軍的弩陣前沿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一尺長的弩箭暴射而出,發出駭人的呼嘯聲,與從天空中斜劃而下的弓箭擦身而過,朝叛軍那些沒有任何防護的弓箭手射去。登時,慘叫聲震天動地的響了起來,正舉出第二支箭準備射出去的叛軍一叢叢的翻倒,就連前排的盾牌手也倒了大霉,尖銳無比的弩箭射穿了厚厚的盾牌,扎入他們持盾的手,痛得他們直跳起來,然後被第二排暴射而來的弩箭撂翻,盾牆頃刻之間就被打出了好幾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