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斗折(三)

  鄭芝龍既是懷揣著主意來的,那麼對南京方面原本的出師計劃沒有太大影響。

  六月底,弘光朝廷任史可法為督師,會集左夢庚、袁時中、劉良佐、劉肇基、張天祿諸軍共五萬四千兵馬渡江北伐,留劉孔炤、史德威等率領南京江防部隊繼續守護南京,另分方國安一支軍隊轉進浙江。鄭芝龍則重新鼓帆啟程,部將施福、梁立、黃廷、成升、洪習山等分批次陸續率船隊沿江入海。

  南京有錢謙益坐鎮,與江西總督袁繼咸均對史可法軍隊的後勤負責,且其時新任鳳陽總督瞿式耜走馬上任大半個月了,他是錢謙益的心腹,有他策應,史可法軍隊一路暢行無阻,十分順利。七月上旬抵達淮安、徐州交界,進駐呂梁山以東的邳州,距離山東僅僅咫尺之遙。

  淮揚巡撫路振飛向史可法、左夢庚等述說了山東當前局勢。

  早在五月,清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就曾向多爾袞建言:「山東乃糧運之道,山西乃商賈之途,急宜招撫。若二省兵民歸我版圖,則財賦有出,國用不匱矣。」多爾袞納其言,先以明降臣方大猷為監軍副使招撫山東,後又使明降臣王鰲永以戶部、工部的名義前往山東收拾地方,更派固山額真巴哈納、石廷柱以及平西王吳三桂等發兵作為後盾。

  山東地面,自大順軍敗出北京,原藩封山東的魯王、德王等大明宗室或為順軍所殺或早已奔跑,各方勢力風起雲湧。嘉祥縣滿家洞的宮文彩、傅家樓的馬應試都是趁勢而起擁眾萬餘的新興大土寇,青州守備李士元、萊蕪縣德王府指揮畢維地、德平縣參將高捷、武邑縣游擊袁燦然等等明朝舊臣亦大多與當地生員、鄉紳聯手肅清大順官員占據城池。

  清軍進軍山東,占領了北部德州、樂陵縣等地後,清廷感到山西局勢變化太快,更需兵力補充,故而決定將巴哈納等軍隊轉調山西。山東方面只讓王鰲永、方大猷徵召了數千散兵游勇穩定局面,雖說後續又委任了柯永盛為膠鎮總兵負責掃平膠東,但僅憑王、方、柯三部,清軍在山東的勢力顯然不牢固。且清軍用攝政王多爾袞的名義在山東遍傳檄文,收效並不理想。尤其是多爾袞強制軍民剃髮的政策,更激起怨聲無數。山東各地繼反順之後開始大肆反清,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韃子在五月間強令我漢家子弟剃髮易服,引得天怒人怨。山東百姓盼我王師若盼時雨,我天兵一至,必得群起響應。」路振飛袒袖說道。他說百姓盼望左夢庚的軍隊,但其實左夢庚軍隊到來,最欣慰的是他。要不是顧及著形象,他真想聲淚俱下將這段時間自己頂著山東、淮揚一帶的騷亂苦苦支撐的經歷一一道來。

  「聽聞去年闖賊曾派遣偽官呂弼周來代路大人?」史可法端坐問道。

  「正是,那呂弼周本為河南提學副使,有才而無節操,屈膝為闖賊效力。不止他,同來的尚有進士武愫,受闖賊任命為防禦使招撫徐、沛,都給本官擊敗斬殺了。」路振飛頗有軍政才能,在任時間雖不長,但已練得兩淮團練勁卒兩三萬,全因有他鎮守淮揚作為屏障,南直隸等地才不致大亂。

  「路大人既有精兵,可遣之隨軍向北。」史可法認真道。雖然他自己知道受到了排擠,而且在軍隊中沒有實權,但事關恢復大明的國事,他一樣盡心盡力,沒有半分惰怠。

  「正有此意,本官即刻揀選壯勇萬人,以犬子統率,聽從督師調遣。」路振飛點點頭,手指點向坐在下首的一個年輕人,「犬子路澤農,通曉文墨、弓馬嫻熟,淮揚局面能維持至今,他出力甚多。」

  路澤農聽到,連忙起身向史可法行禮道:「路澤農見過督師。」

  史可法瞧他年紀雖輕,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沉穩,心中喜歡,點頭贊道:「虎父無犬子。淮揚有路大人、鳳陽有瞿大人,如兩扇門扉,緊鎖我南京門戶。」

  路振飛這時又道:「當前督師向北,有這幾股勢力不得不備。這首要的便是現駐兵徐州豐、沛地帶的東平侯劉澤清......」

  左夢庚聞言,疑惑道:「劉澤清不是接受了朝廷封賞,那是自己人,修書一封讓他趕緊來投便是,防備他什麼?」

  路振飛回道:「侯爺有所不知,這劉澤清是個無賴破落戶,光占便宜不處力。早前先帝封他為伯要他勤王,他就敢百般推脫,而今聖上不念舊過,加封他爵位,可他是寡恩少義的人,哪裡會念著朝廷的好,依舊擁兵自固。徐州,都快成他劉家天下了。」

  劉良佐不滿道:「這廝去哪裡不好,非要盤踞徐州,忒不給我臉面,豈有此理。」他先為徐宿總兵,徐州在他的鎮守範圍內。劉澤清趁他奉命南下之際竊占了徐州,他縱然已不再是總兵,但劉澤清占地在前、他受封侯爵在後,自還是有種被鳩占鵲巢的不快。

  「這劉澤清兵馬不少,在徐州作威作福,名為侯爺、實為官賊。」路澤農不客氣道,「要不是父親大人屢屢勸阻,我這邊早派兵打過去了。」

  路振飛道:「劉澤清到底是敕封侯爵,如何處置,輪不到你我裁斷。」

  史可法頷首道:「劉澤清有過在先,卻不思悔改。朝廷寬大為主,先禮後兵,可差人去他那裡曉諭一番,若他還執迷不悟,那麼......」說這話,就將目光轉向左夢庚。

  左夢庚拍拍胸脯道:「包在本侯爺身上!」

  路振飛拱手道:「劉澤清實為我兩淮痼疾,能將他化開,本官這裡先向督師、侯爺道謝!」轉而繼續道,「除了劉澤清,就近宿遷尚有賊將董學禮流竄,亦有三四千眾。」

  李自成進軍北京的同時派遣了包括董學禮在內的多支軍隊攻略山東、淮北等地,但董學禮對上路振飛並沒有占到什麼便宜,越打越勢蹙。

  「這個董學禮原是我大明寧夏後衛花馬池副將,貪生怕死降了闖賊的。與我倒有些舊情,幾位大人若看得上他,我願意代勞招降。」劉良佐這時說道。

  路振飛道:「董學禮兵雖不多,但具為陝北老兵,頗為耐戰,本官重兵圍剿幾次,都沒能將他打垮,且看他最近行蹤,似有向西突圍去會合闖賊主力的意思。要是放他走,沿途州縣必將遭受滅頂之災。要是鐵了心將他剿滅,只怕延誤大軍的進程。」

  史可法想了想道:「既是我大明舊將,未必不能給他個洗心革面的機會。」說罷,看了看左夢庚。

  左夢庚亦道:「然也。他投過來,我大明多三千兵,闖賊就少三千兵。一來一去,我軍憑空就有了六千兵馬的優勢,當然是招降為好。」

  路振飛答應一聲,往下說道:「除了劉、董這兩廝,曹、濮等地有宮文彩、馬應試、李文盛、楊鴻升等土寇起事,擋在面前。他們人馬不少,但戰力差些。」

  左夢庚拍拍手不耐煩道:「似這等宵小,無甚多說。傳令過去,降者改編,不降者即刻發兵過去踏破城寨便了。」

  路振飛不曉得史可法的實際地位,對左夢庚的強勢態度有些驚訝,史可法輕咳兩聲及時道:「本官也是這麼想的,就這麼辦便了。」才算將路振飛的困惑暫時化去。

  「山東其餘各州各縣,皆不足道,唯可慮者,乃是占有山東北、東地帶的韃子。」路振飛臉色一凝,「韃子入關,聲稱為我大明弔民伐罪來了,可行剃髮易服之舉,顯然是想將我大明故土變成那批發左衽的蠻夷之地。」

  「這......」史可法顯然對清國頗懷顧慮,欲言又止。

  左夢庚則不屑道:「不就是韃子,敢有異心,我軍何懼之有?路大人,你方才說了韃子在山東的兵力不多,我這裡好幾萬,難道怕他不成?」又道,「幾路北伐,我倒要看看,最後是誰能先到北京!」

  山西汾州,黃蘆嶺關。

  幾聲炮響,韓袞與周遇吉各引前騎飛馳關前,從坍塌的關城缺口殺入。過不多時,坐鎮後方的侯大貴便接到了前軍攻取關城了消息。

  「關城裡頭闖賊不多,多為附近臨時拼湊的衛所旗兵,闖賊偽官一死,立時就散了。」張先壁迎著侯大貴穿過尚自有土石簌簌撲落的關城缺口,「走此關翻過狐岐山便屬太原府西境之永寧州。再折向西北,經葭州剋狐寨,可直趨榆林衛。」

  「闖賊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侯大貴問道。

  身後跟著的楊招鳳答道:「闖賊就是想有動靜,也是來不及了。」

  上個月底,侯大貴與廣文祿兩軍聯手攻破衛輝府,順將劉汝魁自刎身亡。因雙方就接下來的戰略意向談不攏,侯大貴旋即帶兵離開了衛輝府,沿著白鹿山東麓轉向北,先開赴闖賊兵力單薄的彰德府,作出即將攻擊北直隸大名、順德等地的假象,接著調轉矛頭,西跨林慮山,攻入潞安府。

  留守潞安府的大順平南伯劉忠顯然得知了衛輝府已經失陷,在潞安府境內各處都布下了完備的防禦。侯大貴連續攻擊了壺關、長子等地,都沒有戰果。縱然如此,侯大貴卻發現劉忠只是一味採取守勢,全無半點反擊的心思,甚至沒有突圍的意向。遂從這裡判斷出,一心固守的劉忠必然是想等待援兵的到來。換言之,太原的闖賊主力很可能做出了反應。

  侯大貴用韓袞等馬軍在潞安府流動作戰,自率步兵提前向南撤入澤州,同時通過哨探、商旅及順軍俘虜等渠道打聽順軍主力的動向,並很快了解到,太原府的順軍正朝著遼州、沁州方向集結。這便說明,其眾後續必然將往晉東南。

  策略奏效,侯大貴立刻按計劃將兵馬陸續撤出潞安府,拋卻輜重,馬軍在前、步軍在後,星夜兼程,重新越過烏嶺山回到絳州。果不其然,掛甲莊的袁宗第萬人已然不見了蹤影,侯大貴大喜過望,即刻全力北上,沿途州縣若無滋擾全都繞行。短短數日,便從冷泉口出平陽府,進入汾州。

  看得出,順軍自從在北直隸連受重創,對兵力部署非常謹慎,非迫不得已絕不盲目分散兵力。李自成要馳援晉東南,平陽府、汾州、太原府一帶幾乎所有順軍都奉命前去集結。這倒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前局勢不穩,地盤轉換無常,只有保留了有生力量,才能將政權支撐下去。

  據悉,順軍留在晉北的部隊僅剩下駐防忻州的李過兩萬人,天遙路遠,對侯大貴軍難起阻力。侯大貴在介休縣停留了兩日,補給軍需,隨後繞過汾州,攻克金鎖關,中途聽說黃蘆嶺關沒什麼闖賊,便再接再厲,趕在日暮前抵達關前,一鼓拿下。

  「還好主公只給了我萬人,要是人再多,這千里轉進的事,可行不通。」侯大貴早先埋怨自己人少,如今順風順水,又慶幸起自己人少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手裡有什麼籌碼,就用什麼籌碼,只求掙得多便是。」穆公淳的奇計基本實現,心裡大石落地,這幾日更添精神。

  「也不知道榆林衛那邊情況如何了,這些日子,貌似沒遇到從那邊逃難的流民,難道榆林衛的戰事有分曉了?」侯大貴用手支著腦袋道。

  「明日開拔,可讓韓統制先走,提前搜羅消息,以免屆時調整不及,自陷困境。」

  「嗯,原該如此。」侯大貴答應道。

  但他沒有想到,留在黃蘆嶺關過宿的當夜,榆林衛的戰況就火速送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