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督師(三)

  五十出頭年紀的楊嗣昌的臉圓而白淨,頷下的須髯雖不茂盛但打理很好,加之雙目炯然有神,整個人抖擻蓬勃,精神狀態幾如三十來歲的青年。他一襲二品錦雞補服,頭戴烏紗帽、腰系犀帶,靠北朝南、四平八穩端坐太師椅。他的身前是一張寬大的楠木桌案,案台最顯眼的就是左上角那顆用雲鳳四色綬帶包裹著的大印。無需拆開,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大印上刻著的乃意為職掌數省軍務的「督師輔臣」四字。而侍立在側的一名少年執事懷中捧著的,便是那可「先斬後奏、便宜行事」的御賜尚方寶劍了。

  楠木桌案兩側各立屏風,兩扇屏風之下,楚豫等地來會文武肅然分站。承啟官走到白虎堂前高呼一聲,從堂內到堂外,所有侍衛一時間都開始發出象徵威武的吼聲。吼聲很低,但匯聚在一起綿長而又厚重,震人心扉,更顯巍然肅穆。

  楊嗣昌咳嗽幾聲,以目示意堂下,持續的低吼隨即停歇。承啟官再呼一聲「督師開帳」,早已備好的軍樂立刻奏起。自湖廣巡撫方孔炤開始,各級文武依次上前,行參拜禮並自報姓名。很快輪到趙當世,他橫步出列,趨步上前,先行禮,後朗聲道:「鄖襄總兵趙當世參見使相!」說完,便想和前面幾人一樣,轉回隊去。

  不料肩膀剛斜,楊嗣昌卻將他叫住:「趙總兵。」

  趙當世趕忙擺正身子,躬身肅立道:「使相。」唐宋時宰相職位的文臣出鎮一方稱為「使相」,明代官場沿襲了此習慣。

  楊嗣昌沉默片刻,緩緩道:「果然年輕,英姿勃發。」

  趙當世一怔,抱拳道:「謝使相語!」

  楊嗣昌後續倒沒他話,趙當世遂回到了隊列中。其他文武官員次第接上,趙當世暗中觀察,楊嗣昌全程再未多說一句。

  等所有人參拜完,已是一刻鐘後。承啟官前跨,拉長音道:「賀朔——」

  所謂「賀朔」即逢每月初一向皇帝行禮致賀之舉。趙當世、陳洪範一班湖廣地面的老人天高皇帝遠,自無此規矩,但楊嗣昌是崇禎帝心腹,代天子督軍,從京城來怎能少了這一步驟。眼下崇禎帝雖在數千里外,但在楊嗣昌的帶領下,全體文武官員一齊向北行賀朔禮,連拜四次方罷。隨後,楊嗣昌回落椅上,承啟官再呼一聲,軍樂立停。

  一時間,氣氛悄然,針落有聲。

  楊嗣昌再咳清嗓,在此等寂靜的環境下,咳嗽聲聽著都格外響亮。

  「本官承聖上諭旨,身負重任,既來此,誓滅群賊。諸位皆沐浩蕩皇恩,為國家棟樑,更應同心戮力以不負聖上厚望。今立此督門,正為團結諸位,協力而行。首要先得約法三章,一章有功必賞、二章有過必罰、三章犯上必誅,周諸位知道。」楊嗣昌說到這裡,忽而停住,等那受捧尚方寶劍的執事同時走一步,立在案旁顯眼處後續道,「此劍不斬賊,但斬將。若督門下有玩忽職守、犯章不法之輩,總兵以下以此劍立誅不赦、總兵及以上參革治罪,決不寬貸!」

  所有文武官員異口同聲道:「謹遵使相軍令!」

  「賊事不平,國家難安。在聖上面前,本官承諾兩年之內,必盡滅群寇,諸位可有信心否?」

  陳洪範暗道:「昔有袁督師五年平遼,今有楊閣老兩年蕩寇。」

  趙當世笑而不語,當是時,耳聽已經有諂媚者大聲嚷著「使相英明」、「必滅賊以報君國」云云,便也與陳洪範附和著高呼:「願為使相銜環負鞍,效犬馬之勞!」

  楊嗣昌對滿堂激奮的場面很滿意,捻須微笑點頭,環顧了好一陣,才依依不捨地開口:「陝豫賊寇,流毒已有十餘年,屢鎮不絕,實因人為不當,必須改弦更張。」說著,雙袖一振,「本官來前,已與聖上議定,增練餉,併合剿餉、練餉及補缺額餉共五百五十萬兩專供督門。在此之上,會數省兵馬二十萬剿賊,必要成功!」

  此言一出,文武官員們登時議論紛紛起來,此情形似乎正中楊嗣昌的下懷,他捻須微笑一如前,靜靜看著自已投石入水的效果。

  趙當世皺眉低聲道:「遼餉、剿餉再算上這練餉,而今已有三餉加派,民日困窮,只怕再激民怨。」

  陳洪範面色如常,道:「看來,聖上與楊閣老打算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但這加派的事兒說歸說,最後能真正落到督門手裡的子兒,只怕......嘿嘿。」他的關注點倒沒在民生上,而在於加派的實際作用。

  站在二人不遠的一中年文官忽而垂頭嘆息:「使相一言而致天下萬民苦難,雖名為剿賊,然殺戮百姓尤過於流賊,只怕有損陰德陽壽。」

  那人自報姓名時趙當世聽到,乃分巡荊南道道臣陶崇道。他所說「楊督師一言」其實包含了兩件事,一件是兩年前尚為兵部尚書的楊嗣昌為鎮壓流寇提出增派「剿餉」的事。而今又添「練餉」,三餉之二都出自他口,加在一起相當於每年要向百姓多攤派一千多萬兩銀錢,是以「致天下民窮財盡」、「民不聊生」。若真對剿賊有利還罷了,一旦施而無用,便是千秋罪過。

  陶崇道默默說完,臉上悒悒不樂。

  楊嗣昌顯然對自己的舉措很有自信,沒有朝著負面方向多想,等文武官員們交頭接耳少頃,接著道:「此外,為便於督門統籌,督師轅門暫駐襄府,一應需轉運的錢糧並兵械器具,統一集中襄府分配。」同時看向站在上首的湖廣巡撫方孔炤,呼其字道,「潛夫,城防的事你說一下。」

  方孔炤應聲道:「督門依襄府為根本,浚城外三濠,造機橋立橫桓以啟閉。每門設一副總兵,文移出入譏訶驗問。」

  趙當世側邊身影一動,陳洪範早已經移步出列,便亦立刻與襄陽城守城游擊黎安民一道,跟了上去。他們的職責都涵蓋襄陽府城的防禦,楊嗣昌既要新設副將,多多少少也與他們的工作內容有交集,是以出聲道是。

  這之後,就是些人事任免,譬如任命湖廣僉事張克儉為監軍、以馬乾為川東兵備僉事、將徵辟潮州推官萬元吉為軍前監紀等等。

  說完這些,已經臨近正午,趙當世聽到陳洪範被腰帶緊緊勒著的肚子已經咕咕叫喚了起來,楊嗣昌這時道:「聖意,張獻忠罪大,必誅。羅汝才以下,返正可赦。」一抬手,承啟官開始大聲宣讀諭告。

  「欽命督師閣部奉宣皇上德意,原撫諸營人眾能殺張獻忠者准撫,能解散脅從難民各回原籍者准撫,能為良民自耕自食者准撫,此諭。」

  陳洪範搖頭道:「張獻忠狼子,鑄下難赦之過,以此看來,終有懸屍於京師的那一日。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寬恕他。」話里行間,透出對楊嗣昌秋後算帳的擔憂。

  趙當世勸慰道:「兄長仁德,今木已成舟,追悔無用。觀楊閣老剿賊方針,張獻忠實為首要,兄長與張獻忠相熟,必有重用。」

  陳洪範悻悻點頭,斂聲不語。

  對諸寇的處置通傳完,暫時罷會,楊嗣昌被侍衛執事等簇擁著轉回內院,各地趕來的官員們亦提前離開,只留下襄陽府內的一批文武繼續參加下午的會議。因得到通知,下午會議的內容比較瑣碎,主要圍繞督師衙門的具體工作展開,所以襄陽府周邊不相干的軍將也可以先走。

  趙當世與陳洪範則留在原地,他們早在九月底就和督師衙門打過招呼。

  果然不久後,那承啟官去而復返,傳呼道:「請鄖襄鎮趙大人、昌平鎮陳大人!」

  當下有個小廝來引,二人跟著他轉過大堂,先穿一院,而後經一月門至一座明三暗五的廳堂,堂前懸有朱漆匾額,上有「節堂」二字。小廝掀起堂口猩紅緞鑲黑邊的夾板簾,趙當世與陳洪範邁上石階,探身而入,對身前站著的一人行禮道:「參見使相!」

  卻見楊嗣昌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團領衫、布束帶,較之白虎正堂上袍服的威嚴,這一身常服使他看上去更加儒秀平和。

  楊嗣昌招呼兩句,問道:「二位用膳了嗎?」

  「未曾。使相未歇,我等有何面目先享午膳。」

  「哈哈,本官已經吃過了。」楊嗣昌笑道,順手一指不遠處擺放著的一個光溜溜的空碗。碗前還有幾個小碟,裡頭的菜也都吃了乾乾淨淨,只剩點點油水,「平日裡習慣了,閣中事體繁忙,沒多時間花在吃飯上。」

  趙當世與陳洪範對視一眼,嘆道:「使相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實乃我等楷模!」

  楊嗣昌朝北方高高拱手道:「士為知己者死,為聖上分憂,本官無怨無悔。」

  三人在節堂內坐下,楊嗣昌先嘆一聲:「可惜今日崑山未至,不然楚豫大將聚齊,可大張我督門聲勢。」雖說得雲淡風輕,但趙當世與陳洪範都是老油條,「崑山」即左良玉的字,左良玉既然被刻意提起,他倆又豈會聽不出楊嗣昌這句話中暗蘊的埋怨。

  趙當世道:「左鎮前次在戰陣中受了傷,又不幸沾染了風寒,是以無緣一聚。」

  「古來大將,多有因功滋驕者,不能振作朝氣,克保今名於不墜。本官每讀史至此,免不了掩卷嘆息。今上聖德,明察秋毫。國事蜩螗,值此用人之際,能者必得用得賞、愚者必有罪有罰。二位都是國之棟樑,甚得聖上嘉許,只要繼續勤心勉勵,以聖上之天縱英明,自有擢賞。」楊嗣昌眼瞼下垂,徐徐說道。

  趙、陳二人皆道:「我等必誓死殺賊,方能報聖上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使相一片厚望!」同時心想,楊嗣昌這人表面寬大,心胸未必開闊。短短一兩句話,幾乎句句都在暗中編排沒來見禮的左良玉,似乎對這事至今未曾放下,甚是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