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督師(二)

  城下賊寇見城門破口,緩過神來,都爭先恐後地想要衝進城內。馬廷實見勢不妙,一邊疾呼官兵迎敵,一面親自推著塞門刀車,去堵城門缺口。塞門刀車十分沉重,雖有輪子,但也需要數名壯漢才能推動。但此刻形勢緊迫,馬廷實著急之下也沒想那麼多,只是想著要將城門缺口堵住,竟然單憑一己之力,愣是將塞門刀車堵到了口子上。沖在前頭的幾名賊寇沖得太急,收不住腳步,硬生生地撞到排滿鋼刀的刀壁上,被扎了個透心涼。

  回過神來的官兵們見馬廷實都親自上陣了,哪敢落後,馬上又推上來三四輛塞門刀車,這樣一來,賊寇的衝擊才沒有得逞。

  巢車、撞車都已經失效,賊寇無奈之下只能重拾蟻附戰術。城下大量的賊寇弓弩手開始向城頭上發射多如飛蝗的箭矢,刀斧手架上竹梯,開始攀登,隨後的賊寇大部隊緊緊跟著。與此同時,一部分賊寇又開始強攻城門缺口。城池上下,都陷入了激烈的鏖戰。

  期間,賀一龍又多次動用床子弩。但是賊寇們對於床子弩的使用也只是剛入個門道,並不精通,加之弩箭數量不多,所以並未對官兵造成實質性的殺傷。

  賀一龍這一次也豁了出去,寧願使用添油戰術也不肯再撤兵。而官兵面對不斷向上的賊寇,又拿出狼牙拍、夜叉檑等器械作激烈的抵抗,雙方一直從午時交戰到酉時,直到天邊晚霞如火,賀一龍才無奈收兵。

  賊寇散去,從城上舉目看去,地面之上屍積如山、血流如溪,殘肢斷臂、損毀兵刃都隨處可見,加上星星點點仍在躍動著的余火,只讓人感覺阿鼻地獄也不過如此。

  直到此刻,官兵們方才鬆了口氣。比之賊寇,官兵也有極大傷亡,犧牲的官兵們都被拖到城內的一處空地上整齊排布。細細清點,這一戰,竟然傷亡將近三百五十人,這對於人數本就不多的官兵來說,不啻於沉重打擊。

  李延朗走上城頭。戰鬥方畢,焦頭爛額的官兵們一個個都背靠著女牆休息。他們實在太累了,累到總是勝利了也沒有多餘的氣力歡呼雀躍。李延朗揮揮手,他身後的民夫們立刻小跑著各找官兵,端上淨水。官兵們喝了水,稍微恢復了點元氣,卻聽李延朗道:「弟兄們,今日一戰,咱們官軍打出了威風、打出了氣勢。想想看,對面的賊軍可是曾經攻克過諸多州縣的悍寇,遇到了咱們也只能夾著尾巴逃跑!我軍人雖少、城雖小,只要萬眾一心,就足以戰勝賊軍!咱們只要堅持住,各地援軍不日便將來助,到那時內外夾擊,賊軍必敗!」看了看疲憊不堪的眾兵士,又道,「我已下令,為每位弟兄記上了功勳。每守一日,就給弟兄們每人加上五錢,另有斬獲者,每斬賊軍一人,再多加五錢!」

  這一番賞賜的許諾並沒有徵得陳洪範的同意,但李延朗心知陳洪範家底殷實,如此緊要關頭,士氣要緊,唯有先斬後奏。總之能將城守住,陳洪範估計也不會多說什麼。

  馬廷實此時也累得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強撐著舉手叫道:「殺賊軍,領賞錢!」有他起個頭,眾兵士也顧不上疲勞,都開始喊起口號,士氣大振。

  城下,賊寇向遠方退卻;城上,一身戎裝的陳洪範卻不知道何時出現,正由十餘名家丁護持著,鼓勵官兵。

  「今日大勝,陳帥恩賞,凡參戰兵,每人回營後領十錢。若有斬級,一級加賞十錢!」家丁們高聲吆呼,聽內容,賞賜比前面李延朗許下的還多一倍。城頭上下官兵聞聽,大喜過望,也不顧什麼忌諱,皆山呼萬歲。

  李延朗搖搖頭無話可說,不過想著這陳洪範打仗雖一無是處,好歹捨得了身外之物,只這一優點,就省卻了許多煩惱。

  北泰山廟鎮這場守城戰規模雖不大,但影響很大。碰了釘子的賀一龍帶著敗兵灰溜溜逃回唐縣營地,與馬守應起了爭執。唐縣外圍的官軍趁勢掩進,逼得馬、賀二人只得放棄了營地繼續向南流竄。

  然而南面道路因北泰山廟鎮有陳洪範部固守,截斷難行。李延朗請陳洪範坐守小城,自與徐啟祚、馬廷實率兵出城邀擊。當日,勇衛營監軍太監劉元斌率領黃得功、周遇吉及諸多豫將從北向南、陳洪範部則從南向北,聯手於北泰山廟鎮西北析隈山山麓大破回、革二營,殺傷繳獲無計,馬守應與賀一龍死裡逃生,不知所蹤,為患甚久的豫南賊寇為之一平。

  戰罷,京營與諸豫將打道回府,一直跟隨豫將作戰的郭如克也完成了使命,與陳洪範部合軍,凱旋谷城。

  趙當世出營十里相迎,陳洪範志得意滿,口稱僥倖,但紅光滿面掩蓋不住的激動。這是他近十年來首次貨真價實的大勝仗,雖說實際指揮人是李延朗,但作為主帥,按匯報規矩,各類塘報邸報中必會以他居功至偉。

  「辛苦了。」迎過陳洪範,趙當世尋到李延朗,緊握住他雙手,「此戰能勝,你功不可沒。」

  只這一句話,李延朗這兩日來的鬱悶一掃而光,笑容綻現道:「主公吩咐,必不辱命。」

  郭如克隨後也來求見,先簡要敘述了一番連月來客場作戰的戰況,大體中規中矩,也符合趙當世開始的要求。但他後續又提到了那個河南土寇李際遇,道:「李際遇在河南諸寇中有威望,現被諸土寇奉為盟主。麾下雜兵三四萬,振臂一呼,估摸著能聚河南綠林六七萬。他有意與主公結交,屬下也覺得其人可靠,所以特報與主公知道。」

  明廷最初依據叛亂者叛兵、亂民、饑民、難民等身份,將叛亂者分「邊賊」、「土賊」與「脅從」。「邊賊」指九邊及四夷叛軍逃兵,多精卒健馬,機動性強,故又被稱為「流賊」、「流寇」。「土賊」則是各州縣發動暴亂的農民、工匠等,軍事素質相對低下。起初土賊多而邊賊少,但越往後,兩者的比例愈發模糊,不少土賊也在實戰經歷中慢慢成長為驍勇善戰的悍寇,所以到了最後,邊賊與土賊都被明廷統稱為了流賊。

  不過近兩年,原先聲勢浩大的流賊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先後暗弱,青黃交接,又有後輩冒了出來,其中尤以地處中原的河南為數最多。這些新出頭的賊寇無論戰術素養還是裝備水平都處在最初級的階段,戰鬥力很弱,因此為官軍所輕,復呼以「土寇」——李際遇為河南土寇中的舵把子,兵數好幾萬,郭如克不過區區二千人,就敢登山攻寨,由此亦可見土寇之弱。

  趙當世對李際遇之流的戰鬥力毫無指望,沒什麼特別大的興趣。然郭如克已有成見,附耳與他說了幾句,趙當世不由心中一動,點頭道:「所言有理,這個李際遇倒真可好好結交結交。」隨後便問,「他想要我怎麼幫法兒?」

  郭如克道:「無非錢糧兵械。錢糧我老郭估摸著也沒餘糧分他,所以那時含糊幾句,敷衍過去了。兵械或許將營中一些老古董塞給他也無妨。」

  趙當世瞅他一眼道:「你個老郭,倒滑頭得很。他李際遇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是好是歹都分不清?」

  郭如克嘿嘿笑道:「當他面前,我自沒這麼說。我只說,咱趙營中紅夷大炮、破虜炮多得都能圍起來當牆使,給他聽得是如痴如醉,五體投地。」

  趙當世笑道:「哪有什麼紅夷大炮,只見你滿嘴放炮。到時候他真要見炮,就推你出去應付。」

  郭如克拍拍胸脯:「你還不是包在我老郭身上。」

  趙當世思索片刻道:「這事不該歸軍院管,我會去找昌先生商議。」軍院、政院、思院既立,趙當世便開始注重分權,軍院只管領兵打仗,李際遇這件事郭如克開了個頭便適可而止,後續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參與到此事上來。

  郭如克覺悟很高,昂首挺背道:「屬下遵命!」

  起渾營一來,駐紮在穀城縣的趙營兵馬便足有五千眾。或許是受到趙營的壓力,過不幾日,左良玉就率兵悶聲不響轉移到了房縣。事後趙當世問起來,只推說備寇。趙當世知其性情,也不多言。

  陳洪範打了勝仗,熊文燦似乎比他還高興,聽說在公署中手舞足蹈,直呼:「陳公救我!」期盼著利用陳洪範這一次的功勞能為自己洗清些罪責。然而,他的希望最終還是破碎了。九月下旬,短短一個月多幾日,新任總攬各省剿寇事宜的督師楊嗣昌便從數千里外的京師趕到了襄陽城,與熊文燦面見交談後,隨即將之下獄,押往京師。

  楊嗣昌的火速上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十月初一,督師大旗在襄陽拉開,包括趙當世、陳洪範等人在內,陝、豫、楚等地各路明軍皆來會。楊嗣昌新官上任三把火,才到襄陽,就立刻以到會誤期的罪名斬殺了興安路監軍殷大白,口稱整肅軍紀,但誰都知道是為了立威。然而等趙當世到了襄陽,立於督師節帳內,左右看看,卻發現不見左良玉的身影。

  「左帥怎麼沒來?他在房縣,距此並不遠。」趙當世與陳洪範站在一起,暗中問道。

  「聽說左帥以染風寒養病推脫告假,楊督師也准了。」陳洪範低聲道。

  趙當世點點頭,心知這不過左良玉的推辭。左良玉素來驕橫跋扈,當初有著洪承疇才勉強鎮住。洪承疇一走又因為熊文燦一系列不靠譜的舉動,左良玉已經對總理、督師等失去了信任,特別是羅猴山之敗,給他的打擊尤大。趙當世在於左良玉的交流中也感覺出,他已經打心底里認定只有依靠自己而行,方才能免於慘敗。楊嗣昌從來沒有到地方帶兵的經驗,左良玉這次不來,其實也帶有幾分試探的意味。

  心中有關左良玉的事還沒想完,寂靜無聲的大帳最上首太師椅處,傳出兩聲輕咳,當是楊嗣昌準備講話了。趙當世趕忙轉過神,往那裡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