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繁星,點點寒光。
蒲國義璜夜從劍州北門漢陽門偷偷出城。回顧了一下身後的五百名兵士,夜風輕拂,他深吸一口氣,小聲囑咐身邊的親兵:「傳令下去,人人務必跟緊部隊,且無軍令,擅自言語者立斬。」
親兵肅然應諾,往後傳令。蒲國義不再說話,跨上馬背,處在靠前位置,引軍而行。雖出的是北門,可他的目的地,卻在劍州城的東面。
出城的趙營兵士在蒲國義的帶領下,先向北進入山林,而後自山林往東南方向拐去,行不多時,於劍州城東北不遠處遭遇一股官軍。
這股官軍人數不多,二十人上下,領頭的是個總旗。那總旗一見大隊人馬忽來,當即帶人逃跑,蒲國義派幾名兵士追上去,通曉來意,那總旗雖將信將疑,卻也不再奔逃。
蒲國義打馬親自上前,與那總旗對話。眾寡懸殊,那總旗心中著實有幾分惶恐,但見蒲國義面目和善,便壯著膽子問道:「兄弟是哪裡來的?」
「劍州。」蒲國義跳下馬背,同時回答,「在下劍州城駐防守備,在侯帥帳下聽差。」
那總旗聞言問道:「侯帥現在何處?」侯良柱雖死,消息短時間內並未通傳開了。官軍方面因沒有尋到屍首,所以猜測迭起,有說侯良柱戰死陣中的,也有說他暫時率兵退入山中的,莫衷一是。
「侯帥數日前已戰死疆場。」蒲國義以略帶些哀傷的口吻回應,「劍州城陷,眾軍四散,大部退到梓潼,然而我部卻退到了北部山中。本以為我軍克日就將捲土重來,豈料時局艱難,梓潼也沒了。我部在山中度日艱難,聞孔副將領兵至,便趁夜來投。」
「哦,侯帥死了……」那總旗嗟嘆兩聲,旋即記起蒲國義的身份,拱手道,「原來是劍州城的守備大人,不知如何稱呼?」
蒲國義將自己的名字報了,那總旗裝模作樣點了點頭,俄而望了望位於蒲國義身後的兵士,再問:「蒲大人兵馬不少啊。」
「是,那日流寇攻城,侯帥背城野戰,我是時在城中守御,城外局勢不對,我便帶人先出了北門,現在手底下的弟兄尚有五百人。」蒲國義說著,轉移話題,「咦,我見閣下隊中兵士,少持長短兵器,反多鑼鼓,此意何為?」
那總旗解釋道:「這是孔大人的妙策,深夜漫漫,以銅鑼擾敵,自己不費一兵一卒,效果更卻勝刀劍。」話語中頗帶自豪。
蒲國義自然知道這些破銅爛鐵是幹啥用的,問這一句不過為了分散那總旗的注意力。眼下看這總旗已然放鬆了警惕,不失時機喟嘆一聲:「孔大人用兵如神,名不虛傳,復劍州必矣!我部要為侯帥報仇雪恥指日可待。」接著提出要求,「我要見孔大人,請閣下代為引薦。」言罷,從懷中摸出守備的方形半印,遞給那總旗。
既有官印為證,那總旗不再懷疑。只不過他位卑職小,做不了決定,便分出一半人,繼續前往劍州執行任務,自己則帶著蒲國義等五百人,去嘉陵江西岸的營寨,讓主將孔全斌處置。
官軍的營寨距劍州不遠,約莫半個時辰不到,蒲國義遙遙望見遠方的黑暗裡透出了火光。再靠近些,卻見營寨外,數百官軍明火執仗,正靜侯在哪裡,蒲國義心中一緊,揮手制止了部隊繼續前進,停留原地對那總旗道:「貴部何意?」
那總旗搖搖頭道:「想必孔大人已接到傳報,這兵荒馬亂的,誰心裡不提防著點,大人勿慮,我替你把守備印交過去給孔大人驗看。」
二人正說間,那邊孔全斌的人也到了,來者騎著馬,坐在馬上傲然道:「爾便是劍州守備蒲國義?」聲音又拖又細,聽之令人不快。
蒲國義對他抱抱拳道:「在下就是蒲國義,聞孔大人興兵,特來相投。」
那使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盯著遠處道:「孔大人的意思,守備印死物一個終究不會講話,你現在卸甲棄刀,隻身隨我去孔大人那邊,問你幾個問題。若都合他意思,再讓你身後的兵馬入營。」
「這……」蒲國義不禁遲疑,他曾想過孔全斌宿將,沒那麼好糊弄,沒想居然謹慎如斯。如果一切真像眼前這個討人厭的使者所言還好說,倘若孔全斌再多個心眼,將自己扣下,那可就真得不償失了。
那使者等了一會兒,見蒲國義猶豫不決,心中起疑,問道:「你不肯?」
蒲國義笑笑道:「不是不肯,只是在下誠心來投,意助貴部一臂之力共克劍州,孔大人不願接納也就罷了,現在這天寒地凍的,卻要在下先脫了衣甲,恐怕有些強人所難吧。」
那使者「哈哈」乾笑兩聲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孔大人指手畫腳的?老實與你說了,沒你們,明日孔大人照樣穩穩噹噹拿下劍州。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風頭好,就和飛蠅般聚過來,風頭不妙,跑的比兔子還快。孔大人可憐你,給你個機會分潤軍功,你還挑三揀四?不識抬舉!」
蒲國義一聽這話,反而安心不少。聽這使者所言,孔全斌原來並不是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而是害怕自己過來搶奪軍功。出發點是這方面,那麼就萬萬不能缺心眼兒地直接去孔全斌那邊了。蒲國義也是軍中混過多年的老行伍,知道孔全斌的心思:名義上說看著情面讓自己加入攻城,然後分軍功。其實將自己一扣押後,就會挾制自己的部眾在攻城時完全充當炮灰。事成後再提分軍功?門兒也沒有。
遼東兵痞的老規矩了,蒲國義見識不淺,自不會上當。對於使者的倨傲,他不怒反笑,連聲稱是。那使者見他服了軟,更是鄙夷,催道:「那便快些,孔大人帶著好幾百人,明日還要攻城。可沒時間陪你在營外吹風!」
蒲國義笑著點頭,去解腰刀,正在此時,他眼眸一亮,抬首望向東面漆黑的天空,瞳孔驟大。那使者不耐煩道:「你看什麼,還不快快解刀?」話音剛落,眼前黑影一閃,卻是蒲國義一個箭步衝上來,將他拽下了馬。
那使者剛要呼救,冰冷的鋒刃已經劃破了他的喉嚨。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乾淨利落。
「你……」那個帶路的總旗回過神大驚失色,蒲國義不容他再說,跨步揚刀將他挑翻,同時向所部兵士們呼喝,「范把總已到,今夜便是立功之日!」一聲令下,全軍殺聲頓起。
所謂「范把總」,把總范己威便是。不過此時的范己威不在地上,而在江上。
幾個時辰前,蒲國義向吳鳴鳳提出了一條計策。這條計策說來簡單,但若不是他這種駐防劍州日久的軍將,是根本想不到的。因為計策的關鍵點,在於嘉陵江。
當初侯良柱將防禦的大本營設在廣元,並不斷從南北搜集糧秣軍資。相比於崎嶇險峻的陸路,沿著嘉陵江的水路運糧無疑更為快捷簡便。劍州雖不靠江,但在北面也有小港,南方的糧草從嘉陵江下游運到這裡清點中轉,再由陸路運往北部小港,之後繼續沿江溯流而上,直抵靠江而建的廣元。
也因為這個緣故,劍州北面的小港至今停泊著數十艘無主走舸,蒲國義負責過江運的工作,知道小港有船,且因他心思活泛,進一步想到這些小船可以利用。他向吳鳴鳳提出的建議是兵分兩路。
一路由自己率領,憑著川中舊將的身份逼近孔全斌的營寨——川中消息滯緩,連侯良柱已經戰死的消息都還沒有完全傳開,更何況他一個小小守備的下落?而且孔全斌才從陝西趕路入川,對於消息的靈通程度,想來還要降一個檔次。
另一路由范己威率領,提前出北門直達北部小港,並順江而下。
兩路人馬分別有個五百來人,吳鳴鳳則帶著剩下一千人守城。蒲國義出城前與范己威約定,以火箭為號,等江上部隊動手後自己再動手。對方畢竟是孔全斌的正規軍,正面對抗,沒有策應,蒲國義沒有把握穩住陣腳。
范己威雖然對蒲國義心中依然存在芥蒂,可畢竟公事為大,他也分得清主次,覺得計劃可行,並沒有什麼不配合的。他從江上一路下來,順風順水,沒遇到任何阻礙。由此可見,孔全斌將重點放在了西面的劍州方向,完全沒有想到從東面的江上也會產生威脅。
靠近官軍營寨不遠的江面上,有孔全斌臨時搭建的數座浮橋,范己威抵達後,先向天空射出了三發明亮的火箭,之後開始縱火焚燒浮橋。等到蒲國義部開始向著孔全斌發動衝擊的當口,官軍營寨的東面江上,早已火光沖天。
「流寇攻來啦!」
除了被孔全斌帶出營寨「迎接」蒲國義的數百人,絕大多數的官兵們都在為了天明後的攻堅戰而養精蓄銳,范己威先燒浮橋,之後一面將船靠岸,一面向營中亂射火箭。孔全斌營寨本便以輕木乾草趕製而成,並不牢固,天又乾冷,火箭一經射入,火勢瞬時就蔓延開了,尚在睡夢中的官軍不明就裡,驚恐之下,炸營在所難免。
如果來敵只有一個蒲國義,混戰著的數百官軍本來還穩操勝券,可凡事都逃不過一個「勢」字,范己威從江上殺來,引發了營內的大面積混亂,營中的兵士沒有孔全斌坐鎮指揮,已然糊成一鍋粥,營外的官兵聽見腹背袍澤的驚呼嚎叫,雖有孔全斌親自指揮,士氣依然一落千丈。就說孔全斌自己,此刻亦是心驚膽戰、心生退意。
作為洪承疇的先鋒,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所在。要攻取劍州城,只不過他臨時起意,想要順手撈取的功勞而已。如今陸上、江上兩面受敵,他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撤退。
他知道梓潼屯駐著趙營的主力,而且估摸著時間,趙營的援兵至遲正午就會抵達。也就是說,清晨他就必須發動進攻,在趙營支援到達之前攻下劍州,然後堅守城池等待洪承疇。本來按計劃,這個目的不是沒可能達到,就算攻不下,自己也可以從容退走。可是現在,先是作為退路的浮橋被燒,現在自己的軍隊、營寨也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雖然有能力擊退今夜的這股賊寇,但攻城之事想也再無可能。與其收拾到白日,等趙營援兵抵達,還不如現在提前撤走,爭取緩衝喘息的機會。
為將者,能進能退。孔全斌氣量不小,知道這次算是自己棋差一招,卻也沒有太多遺憾。在他的號令下,官軍且戰且走,開始向南退卻。此時范己威部已經登陸,與蒲國義會合一處。他們留下部分兵力繼續縱火追剿零散的官兵後,率領大部緊追孔全斌。誰知一連兩次,都給孔全斌擊退。范己威還想再追,蒲國義將他攔住道:「官兵已退,徒追無益。劍州城重,宜速歸城,以防萬一。」
蒲國義素養很好,明白貪多嚼不爛的道理。今夜的目的已經達到,看這形勢,孔全斌絕不會再回攻劍州,己軍之重在於劍州,而非殺敵,既然已經能夠確保堅持到梓潼援軍的抵達,再做多餘的事只是畫蛇添足罷了。
而且他頗知分寸,刻意留了些話沒說。其實他想對范己威說的是,今夜這場勝利,與其說是自己與范己威全力拿下的,倒不如說是孔全斌審時度勢,拱手相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