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三營(三)

  當瑞王苦著臉說出華清郡主失蹤的情況後,震驚之下的劉宇揚與孫顯祖、柳紹宗三人,沒有一個還能安坐凳上。

  他們自無膽量直接詰責瑞王在漢中府這樣險峻的局勢下還縱容郡主外出,只能用長大了嘴,瞪圓了雙眼的表情來展示自己的驚愕之情。

  「眼下小女一行杳無音訊,據那玉皇寺的師父們說,那夜賊寇裡應外合,殺了主持,破了寺院,死了不少人。小女的屍首倒沒尋到,以此想來,十有八九是給那天殺的流賊掠去了。」一向心寬體胖的瑞王很難得流露出惶恐畏懼的神情,劉宇揚等卻無心品鑑。

  他們的焦慮不比瑞王少,郡主遭難,上頭怪罪下來,最後的責任還不是他仨擔?這等嚴重的失職之過足夠三人結伴下詔獄了。是以劉宇揚等現在一面慌亂惶懼,一面也都在不斷腹誹瑞王與郡主的膽大妄為。

  「城外流寇遍地,路不太平,王爺怎麼就放心讓郡主獨自出城?」柳紹宗徑直詢問。他到底是武人,又沒有孫顯祖的老謀深算,想到哪裡是哪裡,急切之下也忘了顧及瑞王的面子。

  「這,這……」瑞王心亂如麻,沒有介意柳紹宗的態度,不安地搓著手,「王妃年前曾在玉皇寺許願,前段時間卻不幸染了風寒,至今未愈。華清一片孝心,替母還願。唉,唉,我還道孩子的孝心難得,玉皇寺又離府城不遠,不會出什麼岔子,誰料,誰料……」說著,又是一聲長嘆。

  柳紹宗眉頭結成一個川字,扭著臉道:「那什麼百里之堤,潰於蟻穴。我等軍健除了斥候,平日裡也鮮有離城十里以上者,王爺此番,可真是太大意了!」

  劉宇揚聽到他說「鮮有離城」四個字就來氣,正想借題發揮,那裡孫顯祖看到他臉色微變,連忙插嘴道:「是啊,旬月前關中流來一股賊寇,異常兇悍,現在正盤踞府城北面不遠。王爺在此風口浪尖上放鬆確有不該。」他看到瑞王焦急下似乎方寸大亂,便也學著柳紹宗,加重口氣試探。

  瑞王顯然沒有心思顧及什麼禮儀敬意了,接連又嘆了幾口氣,看上去無比懊悔,孫顯祖與柳紹宗則對視一眼,不經意間嘴角微露笑意。

  劉宇揚沒注意到他倆的神色,也和瑞王一樣十分焦急,道:「北面新來的賊寇叫做『趙營』,此前沒什麼名氣。不過近年來先害了曹總兵,又敗了秦夫人,風頭正勁,不可小視。」

  孫顯祖亦昂首道:「是呀,更聞這趙營在省府南面收編了闖賊餘部,實力大漲,他來我漢中,定然是為了與小紅狼等賊同流合污,謀我城池。想之前咱們對付小紅狼等輩都覺吃力,再來這樣一支虎狼之師,唉,其勢危矣,其勢危矣!」

  劉宇揚聽出他話里意思有異,頗為不快道:「孫總戎此言何意?昔時闖賊數萬精銳圍攻我城,都慘敗而歸,今趙營不過闖營餘孽,小紅狼等更是烏合之眾,縱彼等相合,又有何懼?」

  柳紹宗這時說道:「劉大人此言差矣。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闖賊肆虐,我府城乃至周圍縣城多被侵犯,許多地方兵死殆盡、城防尚未修繕完畢,趙營銳氣方張,若來相鬥,難說我等穩操勝券。」

  他強詞奪理,明顯是為聲援孫顯祖,劉宇揚本對孫、柳懈怠避戰的態度不滿,這下又見二人沆瀣一氣,大為光火,正想斥責「一派胡言」,卻又生生咽了下去,繃著臉道:「安遠伯未免太滅自家威風。」柳紹宗的祖上是明成祖朱棣帳下悍將柳升,永樂時被封為安遠侯,到他這一代降爵襲承安遠伯。劉宇揚身為文官,地位上本超柳紹宗,但礙於對方勛臣之後,言語上還是得客氣幾分。

  柳紹宗性子急,還想較勁,瑞王出言打斷道:「哎呀,二位暫且罷了爭執,管他闖營也好,趙營也罷,本王只要能救回女兒回來,便心滿意足!」

  孫顯祖倒出來圓場,點頭道:「正是,闖營、趙營又有何異,一丘之貉罷了。如今當務之急,是得救出郡主!」這話本是說給大家聽的,然而說到最後,卻轉向了劉宇揚,不聲不響將皮球踢了出去。

  「王爺,敢問郡主受困已經多久了?」劉宇揚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他是全心全意將這件事看作了自己應當盡力的方面,在孫顯祖的詢問下,還是決定先了解情況。

  瑞王愁眉不展道:「已過了三日。說來慚愧,本王伊始,本是不欲勞動三位大駕。可思來想去,那趙營俗稱狡黠,手下又有虎狼無數,單我一人,未免勢單力孤。三位都是社稷肱骨之臣,當能為本王分憂。」這話聽著像是乞求,可劉宇揚等聽到「社稷肱骨」四字無不心中有數,瑞王這是旁敲側擊抬出了當今聖上這座大靠山。言下之意是三人答應幫忙,那麼郡主陷賊之事暫可不上報,否則一本劾奏參上去,三人絕無好下場可言。婉轉中的威脅意味非常明顯。

  劉宇揚手下不過一兩千臨時招募起來的鄉勇,守城巡防尚可,野戰則提都不必提。所以,當下漢中城防,還是孫顯祖與柳紹宗部的五六千人作為主力,怎麼安排,還得聽他倆的意見。

  按著這兩人一貫推諉卸責的尿性,劉宇揚本來都準備好了今日就在瑞王面前與他們舌戰一番,誰料孫顯祖當下卻像是轉了性,爽快道:「老夫駐紮在城中,就是為了保境安民。郡主千金蒙塵,無有坐視不理的道理。」柳紹宗見他如此說話,也學著信誓旦旦保證出力。

  瑞王喜上眉梢,連聲道:「二位將軍果然是社稷之臣,堪稱我朝棟樑!」

  劉宇揚一頭霧水,正摸不清二人為何態度大變,此時,孫顯祖卻重重嘆了口氣。

  瑞王見他面有憂愁,問道:「孫總戎何故嘆息?」末了加問,「可是見對方是趙營,怕沒有勝算?」

  孫顯祖聞言,將胸一挺,毅然道:「王爺未免太小覷屬下了。屬下雖年暮,卻也有廉頗之志。往日裡,強如闖賊、獻賊等還不是給屬下追著屁股打,想那趙營什麼東西?就他沒設計陷了郡主,屬下也不會容此醜類在我府城咫尺逍遙法外!」他老歸老,身形還是頗為壯大,更兼聲音洪亮有威,這樣一番話從他口裡說出來,信服力十足。

  劉宇揚暗自冷笑,心想小紅狼等在漢中都待了快兩年,也不見你驅逐剿滅,這會兒卻又激昂壯志起來。如此丘黎鬼話,騙得了深居簡出的瑞王,怎騙的了日日夜夜撲在軍務上的我?真箇是面似槐樹皮越老越厚。

  他這樣想,卻也知道分寸,孫顯祖與柳紹宗固然玩忽職守,方才倒是一口將解救郡主的活兒接了下來。所以就斂聲不語,想看看後續動靜。

  「只是……」孫顯祖大話說完,話鋒突然一轉,瞧了一眼瑞王,像有難言之隱。

  瑞王嘆道:「都到了這份上,本王就差給幾位大人下跪懇求了。此間的客,皆非外人,孫總戎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孫顯祖點點頭,朝著瑞王拱拱手道:「王爺寬容雅量,屬下等五體投地。以屬下愚見,要救郡主,絕不可與流寇來去交涉。昔日流寇綁票,雙方口舌來回到最後,幾乎全以撕票結束。所以與其中途為彼輩要挾敲詐,還不如直接將其端了,救出人質,一勞永逸。」

  瑞王連連擺手道:「不成,流寇兇殘如禽獸,絕不能用人心度之。逼之太急,小女性命難保!」

  孫顯祖搖頭道:「王爺誤會了。屬下的意思,咱們兩方準備,虛實交替。王爺你明面上派人與趙賊來去,屬下等趁賊鬆懈之刻,查明情況,突施奇兵。屬下保證,經此一戰,往小了說救出郡主,往大了說往後這漢中府再無流寇立足之地。」

  柳紹宗也不失時機拱手道:「屬下願與孫總戎並肩為瑞王救女,為府城分憂。」

  瑞王聽罷,臉色稍霽,正似要答應,劉宇揚卻插話道:「當初賊勢分散,二位不抓住時機各個擊破,現今眾賊麇集,強行取之,恐非妙計。」

  他這話出口,引得瑞王及時收言,抿著嘴朝孫顯祖看去。

  孫顯祖被劉宇揚橫插一槓,心中怒罵,臉上依舊正氣凜然道:「劉大人能力卓然,精於政務,不過老夫從軍征戰數十載,軍事方面卻可厚顏自說略勝大人半籌。劉大人博覽群書,自當聽說過『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之言,目前形勢正如這般。賊寇雖眾,卻放棄山地險峻,聚集一處,更兼有瑞王相助,以懈氣心,此誠天賜我等滅賊之良機。我等當快刀斬亂麻,抓住機會,以一戰立下不世之功!」

  柳紹宗附和道:「孫總戎所言甚是,與其與賊寇經年累月拉鋸追逐,不若就此時一網打盡。當時候只怕既能救出郡主,王爺頭上也會多一個『助剿有功』的榮譽啊!」

  孫顯祖、柳紹宗兩個一唱一和,劉宇揚很反感他們抱團的樣子,腹中措辭還想反駁,但瑞王似乎心以為然,不待他言便道:「不是孫總戎說,本王倒真沒想出這麼多。咱們為臣子的,為君分憂、為國紓難實為第一要務。小女一人之安危,如何能與國家大事相提並論?剿賊濟國,本王自當全力以赴!」

  瑞王這些年能不斷擴充家業,靠的也不僅僅是頭上這個「王爺」稱號帶來的便利,心思還是很活泛的。一聽自己救女的事兒能和大義搭上邊,他如何肯放過這個為自己博得「賢王」美譽的機會?

  孫顯祖笑著撫掌道:「我等幾個本來就當同舟共濟,上為君滅賊,下也為安我漢中之民。只恨時運不濟,始終未能協調一處。今日既有王爺牽頭,咱幾個就這裡便可統一籌劃了。」言畢,瑞王、柳紹宗皆點頭稱是。

  漢中城裡兩個最大的軍頭就是孫顯祖與柳紹宗。而柳紹宗年輕又少主見,是以說到底城內軍務基本上是孫顯祖的一言堂。他真心實意想辦事,早便辦了,哪還用等到現在?劉宇揚肚裡冷笑,靜觀其變。

  孫顯祖占得道德高點,嘰里呱啦說得天花亂墜,認為已經穩住了場面,這時才半眯著眼,伸手把起面前的碧玉小酒杯,拿到眼前端詳著緩緩說道:「王爺,你看這酒杯。」

  「酒杯怎麼?」

  「這酒杯雖貴重,可若沒了杯中酒,就喪失了它的價值。就如現在在我手裡一般,空空蕩蕩,啥也沒有,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就與普通頑石何異?」

  瑞王愣了愣,沒聽懂他的意思,問道:「孫總戎請明言。」

  孫顯祖放下酒杯,睜開眼道:「咱們幾人現在為君效力,榮辱與共。滅了賊,大家都好過;失了縣城乃至府城,對大家都沒好處。是吧,王爺?」

  漢中城破,最大的受害人自然是瑞王,他應道:「算是吧。」

  「而且目下郡主蒙難,剿賊之事更該提上日程。我等武夫,不會其他,只懂上陣殺敵。然而,一個道理還是明白的,那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肚裡沒食,殺賊實在有心無力。」孫顯祖雄渾的嗓音從他的喉頭滾滾而出,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朝廷那邊已經欠了我軍中半年餉銀,安遠伯那邊也有三個月的足數。沒有飯吃,縱我與安遠伯有意破賊,手下的弟兄們怕也沒人跟來啊。」

  說來說去,到了最後,孫顯祖才吐露真言——這是明擺著朝瑞王張手要錢來了。

  郡主受困,瑞王有求於軍人,氣勢上已然落了下風;而孫顯祖又舌燦蓮花,用了大義作下鋪墊,瑞王這時再反悔,臉皮就不要了。劉宇揚心中暗道孫顯祖果然老辣,不愧數十年的老軍頭,這趁火打劫的一套陷阱,布得恁是不露痕跡。而且,綜合前幾次彈劾孫顯祖失敗的經驗來看,孫顯祖敢於如此表態,說不定確實有恃無恐。瑞王若是真箇不要臉破了盤兒,彈劾上去,也未必就能撼動背景、實力皆強的孫、柳二人。

  劉宇揚雖然不齒於瑞王往日裡事不關己的態度,卻因正義感驅使,也不願坐看他被老奸巨猾的孫顯祖白白敲詐,正想開口說兩句公道話,那料孫顯祖再次趕在他之前說道:「不單我與安遠伯,這些日子,被臨時征來守城的鄉勇、民夫大多拋棄自家產業,全心為國。家中妻子兒女生活無所依,亦迫切需要接濟。王爺宅心仁厚,自不會坐視子民受罪。」

  說到這裡,灰眉之下,細眼朝著劉宇揚一瞥。劉宇揚聞得此言,怔神無語,反對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