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更替時,最容易生病。
本已經到了夏日,也已經接連熱了很多天。可是某天晚上,明明沒有下雨,也沒見有很多雲,天氣卻驟然轉冷。
誰也沒料到會突然來這麼一遭。大家本就習慣了連日開窗睡覺,猝不及防下,許多人病倒在床。
其中就包括了郜太后。
太后年逾古稀,已近耄耋之年,歲數大了,經不起這樣一個折騰。病倒在床後,太醫輪番看診。進進出出幾十次了,依然不見起色。到了那天晚上,老人家就發起了熱,高燒不退。
太醫們束手無策。
郜家和穆家的長輩們去宮中探望,回來的時候人人面帶憂色。
傅氏這次也進了宮。
玲瓏悄悄去秋棠院問姑母,太后娘娘怎麼樣了。
傅氏沒有多說什麼,只疲憊地搖了搖頭,揉著眉心,一聲聲沉沉地嘆息著。
回到晩香院,玲瓏發了好半晌的呆。
她一夜未睡,第二天天不亮就收拾齊整,用過早膳後急急趕往宮裡去。
看到床上老人虛弱的模樣,玲瓏撲倒床前泣不成聲。
郜太后待她極好。
雖然叫一聲表祖母,卻是跟親祖母似的那種好。
握著老人家乾瘦的手,玲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半點也不願離開,最終還是郜世修抱著她把她從太后的床前帶走。
「七叔叔太壞了。」玲瓏又踢又喊也沒能掙扎出他有力的懷抱,哽咽著說:「我就是想多陪陪太后娘娘。」
「我知道。」郜世修溫聲說道。
他知道這丫頭經歷過至親的去世後,最怕的便是親人的離開。
太后素來硬朗,多年沒生過大病。現下突然這般模樣,小丫頭也是擔心狠了,所以才會這樣失態。
郜世修心疼得緊,讓人打來水後,關上房門,拿出帕子沾了溫水給她擦臉。」
他的動作很輕柔。
溫熱的毛巾敷在臉上,暖暖的很舒服。加上七叔叔那些話語,玲瓏漸漸平靜下來。
左右沒有旁人在。玲瓏拉了七叔叔的大手,懇切說道:「七叔叔,我想陪著太后娘娘。」
「陪著?」郜世修眉心輕蹙。
「嗯。我想陪著她。」玲瓏看到了,太醫說傷寒會傳染,所以太后身邊只有伺候的宮人和太醫在,就算是皇子或者皇孫前來探望,也不能近到床邊,只能遠遠站著。
她還記得,四年前自己在靜安宮住著的時候突然生病。
太后毫不避諱,把她摟在懷裡,拍著她的脊背叫著乖囡囡,然後抱著她哄她入睡。
現下太后病了,她不想太后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裡,沒有親人陪著。
郜世修不同意。
「這太危險。」他道:「風寒會傳染,你若是病了——」
話到一半,他卻再也說不下去。
只因小丫頭此刻看過來的眼神里,除了哀傷,還有失望。
「我知道。」玲瓏說,「我知道會傳染。可是不一定,對吧。再說了,就算能夠傳染,我這個年紀也好得快。就算會傳染,我也能陪著病中的祖母,不是嗎。」
她聲聲哀切,拉著他的手,指尖都在顫抖。
郜世修嗓子發堵。
明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強硬一些,不該答應。可他還是忍不住點了頭。
玲瓏開心極了。眼角帶著淚,拉著他的手高興地晃啊晃。
郜世修突然說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玲瓏怔了下。
郜世修順勢把她半攬在懷中,和她一起到旁邊落了座。看她坐好,方才在她耳邊輕聲道:「這兩日晚上,你若想歇在靜安宮的話,莫要帶香囊和荷包。」
玲瓏愣了愣。
好半晌,方才反應過來,七叔叔竟是讓她用身上的香氣去試圖幫忙治療郜太后。
她騰地下站了起來,連連搖頭。
「不行。」思及兒時父母親的忠告,她緊張地往旁邊退著,「不行。萬一這次生出什麼旁的事情來,該怎麼辦。不行,這不行。」
玲瓏口中的「旁的事情」,便是父母親告訴過她的,香氣雖然有可能治病,卻也有可能會生出事端、對人造成傷害。
萬一這次是起反效果、害了太后娘娘呢?
那可使不得!
玲瓏惶惑地連連退後。
腳後跟碰到了硬硬的涼涼的牆壁,已經退無可退後,她四顧看著,打算換個方向奪門而出。
誰知只是做了打算還沒來得及實施,眼前一暗,身體驟然發暖,她已經被人輕輕抱在了懷中。
周圍是熟悉的淡淡茶香和墨香。
玲瓏放鬆身體,倚靠在郜世修的懷中,頓了頓,探手摟住他勁瘦的腰身。而後窩在他的懷裡泣不成聲。
「七叔叔。」她抽泣著斷斷續續地道,「我怕會出事。我怕會害了太后。」
「我知道。」郜世修輕撫她的脊背,讓她慢慢放鬆,「可我相信,你這個一定不會害人。一定會救了太后。」
而且,那香氣最起碼應該可以保護她。
只希望上天莫要負了她的一片孝心,讓她有自身香氣的庇護,可以安然無恙。
旁人說出那樣不會害人的話,玲瓏會覺得那不過是安慰她的空話罷了。
可是從七叔叔的口中說出,卻有著讓她也說不上來的可信的力量。
在郜世修的輕聲寬慰中,玲瓏漸漸平復了些。
許久後,終是點了頭。
「皇上那邊怎麼辦?」玲瓏拉著七叔叔的衣袖,小小聲地問。
這件事如果要做的話,必須得經過皇上的同意。倘若陛下不同意,再多的打算都沒用。
郜世修抬手在她發頂揉了一把,輕聲道:「我來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
當天下午,在指揮使大人的堅持和安排下,郜太后的屋裡多放了一張榻。
自這天晚上開始,長樂郡主住在了太后的屋裡,睡在那張榻上。晚間由長樂郡主親自照顧太后,旁人不得插手。
因為有顧媽媽、冬菱和錦繡隨侍在側,另還有莊嬤嬤在外間看顧著,不會誤了吃湯藥,倒也沒甚大礙。
即便皇上也說了,長樂這是盡孝之舉,還是有許多人覺得這樣做的太過。
不過,反對的話語聲都被皇上給壓了下去。
「太醫沒有開出有效的藥來,朕和太子又忙著朝中諸事無法在太后跟前盡孝。」皇上道,「長樂和太后一向感情至深,如今她代朕和太子去太后照料,有何不可?」
也曾有人提議,不如讓皇后娘娘代替皇上守在太后床邊。
靖德帝想想沈家和郜家的關係,沒有答應這個請求。反而堅持著讓玲瓏住在了靜安宮。
一來皇上因為信任郜七爺,所以支持郜七爺的決定。
二來,太醫在他跟前表示過,太后年事已高,這一次也不知道熬不熬得過去。他們也無能為力。
既然太醫都說了無能為力,靖德帝寧願期盼著長樂郡主的一片至誠孝心能夠感動上天,讓太后能夠熬過這一次的難關。
想到長樂的真情實意,再想到宮中除了太子外,諸多子輩孫輩那假惺惺的悲傷,靖德帝忍不住嘆了口氣。
都說皇宮之中親情淡漠。
果然如此。
靖德帝本還不是特別放心,每每白天晚上的時候,沒事兒就會去太后宮裡看看。
結果當天晚上,他站在窗邊,讓莊嬤嬤稍微打開一點點縫隙,遠遠看到長樂郡主居然不顧太后身染重病,直接和太后同榻而眠。
靖德帝不禁動容。
太后染的是風寒。人人都唯恐被傳染,長樂卻毫不避諱。是真真正正想要照顧太后,並非是虛言。
這讓靖德帝對玲瓏親近了許多,也愈發相信,郜七爺果然沒有妄言。不管太后最後能不能好,最起碼長樂郡主一片赤誠之心是實打實的。
後來白日裡得空時候,靖德帝也會去靜安宮探望太后。
每每到的時候,他都會發現長樂郡主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寫寫畫畫。仔細一瞧,原來是抄佛經,祈求太后健康平安。
靖德帝讚賞地點點頭,病沒有多說什麼。
郜世修也沒料到玲瓏會堅持和太后睡在一處。其實,他也怕玲瓏被傳染疾病。所以只讓小姑娘歇在太后屋子裡,還讓玲瓏晚上的時候把香囊和荷包摘了,保護她自己。
誰知……
最終,指揮使大人只能嘆息著,命人給這丫頭多準備些湯藥,免得他提心弔膽擔心她。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是不是長樂郡主的孝心感動了上蒼,就連太醫也束手無策的病症,結果卻奇異般地開始消退,太后在慢慢地痊癒。
初時高熱沒退,但是太后已經從昏迷中醒來。
兩日後,高熱不見,太后已經能夠坐起身吃點粥。
五六天過去,太后已經可以由宮人們攙著下地行走了。
大概一個月過去,太后已然康復,靜安宮裡復又恢復了歡聲笑語。
靖德帝大喜,為太后的病癒而大赦天下。
就在這個時候,大皇子宋奉慎提議,既是要慶祝,不若加開恩科,以示皇恩。
皇上准奏。
這年恩科設在了冬初,具體時日還未定下。
·
玲瓏在宮裡住了好一段時間,得閒了出宮回家住,方才有空和友人們相聚。
徐太太黃氏得知她回侯府了,頭個下了帖子邀請她到家裡玩。
兩人脾性相投,都是喜茶之人,斟茶,品茶,又拿了些書冊看著討論著,雖沒有什麼太多花樣兒,玩得卻很開心。
看書看累了後黃氏讓人設了差點在屋子裡,兩人邊品茶吃果子,邊閒聊。
不知怎的,就說到了大赦天下又加開恩科的事兒上。
玲瓏沒料到黃氏居然對開恩科那麼上心,笑問道:「這種事兒你也要摻和一下不成?」
她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沒料到,黃氏居然點了頭。
「是啊。」黃氏剝著瓜子殼兒,聲量稍微壓低,「要知道,開恩科時會有大批學子進京。若是多備些好茶,說不得就能大賺一筆。」
玲瓏聽得眼睛一亮,「有道理!還是你有心!」
黃氏看她這樣毫不遮掩的樣子,忍俊不禁。連瓜子都忘記吃了,看著她直笑。
「不是有心無心。」黃氏道:「原先在福建的時候,認識一些家中有茶園的人。和他們走得近了,自然知道一些其中的道道。」
這話提醒了玲瓏。
她側頭問黃氏:「你原先在福建那麼多年,認識許多茶商?」
「其實,茶商並不多。」黃氏輕聲道:「不過有好茶和好茶園的人家,倒是稍微知曉一些。」
黃氏是水師提督之妻,身份尊貴。尋常商賈等閒見不到她。
不過,能夠多識得一些「有好茶的人家」也不錯。更何況徐太太認識的那些人家,手中的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
結識這些人的話,往後多進好茶,生意能夠好許多不說,扈剛他們說不定也能多探聽到一些消息。
玲瓏眼巴巴地看著黃氏。
黃氏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
說實話,黃氏一向口嚴。若非本就打好了主意要給玲瓏牽線的話,她原本就不會提這些事兒。
不過這姑娘期盼的樣子很有意思,大眼睛涼涼的水汪汪的,瞧著就跟那些萌萌的可愛小動物一樣,很是惹人憐愛,又讓人忍不住生出逗她的意願。
黃氏佯作不知,欣賞了半晌玲瓏這模樣後,方才噗嗤一下禁不住笑了,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就幫你一回。只是話我可提前放在這兒了。喝茶我行,做生意我可不成。牽個線後,往後的路子怎麼走,你得自己掂量著來。」
她說的是實話。只不過太過直白,顯得不近人情而已。
但玲瓏知道黃氏這是特意提前說了的,為的就是不想往後兩人間生出矛盾,於是笑道:「你肯介紹人與我認識,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裡還需要再幫忙其他?再說了,做生意這事兒,你想幫忙,我也不敢讓你幫忙呢。」
這就是在玩笑說黃氏做生意不行了。
黃氏哭笑不得,佯怒去拍她。
玲瓏側身而走逃了去。結果一個不小心,碰翻了桌上裝瓜子的碟子。瓜子嘩啦啦散落在地,嚇了兩人一跳。
黃氏就喊著讓她賠瓜子。
玲瓏不肯,黃氏就追著她出了屋子。
張媽媽讓人收拾著地上的瓜子,望向院子裡頭正追趕著的黃氏,不禁嗔道:「多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計較。」
見黃氏面上滿是愉悅笑容,張媽媽舒了口氣,不由得跟著也笑了起來。
·
穆承輅歸家多日,每日裡忙著繼續習武,監督和教授下屬武藝。又要見皇上、見同僚,參加宴請,忙得不可開交。
倒是在家的時候少了些。
對此傅氏頗為無奈。
眼看著穆承輅不知何時又要回到邊關去,她湊了時間和侯爺穆霖商議,「要不,咱們把玲瓏和老三的事兒儘快定下來吧。」
穆霖也有此意。
男人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更何況現在穆承輅的年紀不小了,旁人像他這樣的年紀,早已兒女滿地跑。現下他卻還是孤身一人。
「不過,這事兒總得問問七爺的意思。」穆霖雖然對自己的兒子很有信心,卻也不得不提前把話和郜七爺說起,畢竟玲瓏是七爺救下的,「待我和他商議過再說。」
郜七爺近日不在京城。
穆霖等了約莫半個多月方才請到人。
聽到小廝說七爺來了,穆霖趕忙出屋相迎。遠遠看著那高大英挺的男人,穆霖暗自讚嘆。世上男兒,似指揮使大人這般果決睿智的甚少,似指揮使大人這般相貌氣度的更是未曾見過。
想到郜七爺也不過比穆承輅大一歲而已,穆霖不禁怔了怔。見七爺往這邊行來,趕忙迎了過去,把人請進屋裡。
前些日子玲瓏歇在宮裡,郜世修不放心她,未曾離開過京城半步。許多需要出京辦的差事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這幾天在外,剛剛回來就被請到侯府。他跟本來不及細思穆霖所為何事。
進屋上了茶後,郜世修剛剛拿起茶盞抿了一口,就聽對面穆霖說道:「七爺覺得犬子如何?」說著比劃了個數字三,「承輅。」
郜世修沉吟道:「沉穩幹練,可造之材。」
「那七爺可放心把玲瓏交給犬子?」
郜世修拿著茶盞的手瞬間捏緊,聲音淡淡,「這話怎麼說。」
他神色十分平靜,穆霖沒有發現異狀,繼續樂呵呵地說:「我有心促成好事,只是這事兒還得和七爺商議一番。所以還沒定下來。」
穆霖也是習武之人,說話較為直接。
誰知指揮使大人比他還要直接。
「既然還沒定下來,那就無需定了。」郜世修語氣清冷地說著,放下茶盞站起身來,「我還有事。若是侯爺不急的話,此事稍後再議。」
商議親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
就算郜七爺現下沒有同意,穆霖也不覺得有甚不妥,把人送出了屋去。
郜世修立在穆家,兜兜轉轉了幾步後,終是按捺不住,問了玲瓏的所在後,腳步一轉去尋她。
他的步子難得地有些急促,失了穩重。
其實,總有念頭不時地冒出來,告訴他,若他肯的話她一定能守在他身邊一輩子。
可有些事情,終是不能強迫或者是用權勢來逼壓。這是他疼在心裡的女孩兒。她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得。
他怎能在她尚還懵懂的時候便替她做了這樣重要的決定?
郜世修生來尊貴,又天資過人無往不利,從小便是強勢的性子。
唯獨在她跟前,從不施加分毫壓力,半點都捨不得讓她受了委屈。
心情煩躁地快步前行,不知過了多久,終是遠遠地望見了她。
不等郜世修開口,玲瓏已然朝他揮手笑道:「七叔叔?你怎麼來了?剛才聽人說你去尋了侯爺,我還想著能不能見到你。可巧你就來了。」
看著眼前少女明媚的笑容,郜世修也說不上來心裡什麼滋味。難得的躊躇,難得的猶豫。許久後,終是打算從她那裡尋點苗頭。
玲瓏向前走著。
他就快步跟了上去。
「丫頭。」郜世修輕喚了一聲。
他的聲音很低,壓得很沉,即便細細去辨,也覺察不出其中被刻意壓制的那些忐忑,「我有事問你。你要坦誠答我。」
因他遮掩的好,玲瓏並未發覺有甚不對。
她停下步子,回頭望過來,雙手負在背後,邊倒退著走,邊抬眸笑看他,「七叔叔只管說就是。我有什麼不是與你坦誠相告的?你直接問就可以了。何至於再特意徵詢我的意見?」
現下走到了一段石子路。
郜世修生怕她這樣容易跌倒,趕忙到她身邊輕握住她的手。
很久之後,手心都開始出了汗,他方才慢慢開口:「你覺得穆承輅此人如何。」
「很好啊。」玲瓏想也不想地答道。
「怎樣的好?」生怕這丫頭太傻聽不明白,他刻意提點,「你若是和他永遠一同生活,可還過得下去?」
「自然過得下去。」玲瓏說得理所當然。
郜世修呼吸驟然停住。
玲瓏沒留意到,繼續說:「……因為他是我哥啊。往常是在邊關倒罷了。現在既然回來了,還不是日日相見一直一起生活麼。」
郜世修沒料到她居然給領會錯了,無奈地抬指叩了下她額頭,嘆道:「你好歹也想清楚了再答。」
驟然的一緊張,又驟然的一放鬆,饒是素來鎮定的指揮使大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郜世修緩了半晌方才又問:「你覺得他和我相比,哪個更好相處。」
「你們何至於比來比去的。」玲瓏笑說,「他是我兄長,您是七叔叔,都是親人,都好相處。再說了,七叔叔是長輩,素來讓著我們,又不會生出矛盾。你這話問得可是奇怪得很。」
她說得坦誠且毫無保留。
郜世修明知她對他的看重,明知在她心中只有他最重要,此刻卻是內心起了波瀾。
聽得話語中的「長輩」二字,再細細咂摸半晌……
那箇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夠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