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景色優美。
圓月倒映在水波中,溫柔而又沉靜。
玲瓏拉著七叔叔在湖邊玩了很久方才歸家。
侯府門旁,臨分別前,她戀戀不捨地一再回頭,最終跑回到七叔叔跟前,仰著頭問:「改天能不能再這樣玩?」
郜世修抬手在她發頂揉了兩把,「喜歡嗎?」
玲瓏重重點頭。
一同騎馬。
一同去湖邊。
賞月,觀湖,聽蟲鳴。
不論是哪一樣,只要是和七叔叔在一起做,就顯得特別有意思。
即便他喜歡沉默,不太愛說話,單單靠近了站著也很開心。
「好。」郜世修溫聲道:「改天我再帶你玩。」看天色已晚,他低聲催促:「快些回去吧。」
眼看著不得不回府了,玲瓏卻是又改了主意。
她拉著郜世修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天那麼晚了,姑母她們肯定都睡了。我回去的話少不得要吵到她們。菖蒲苑就不同了,大家都還忙碌著,過去一趟也吵不到誰,要不,要不……」
「要不今晚留宿菖蒲苑?」郜世修幫她把話接上。
玲瓏連連頷首,「好啊好啊。」
郜世修忍俊不禁,抬指在她眉間輕叩了下。
玲瓏順勢拉過他的手,仰頭,眼巴巴地看著他。
她知道七叔叔一定捨不得拒絕她,所以鍥而不捨地期盼地盯著他看。
果然,最終還是郜世修先撇開眼望向一旁高大的松樹,無奈地嘆了口氣,「下不為例。」
玲瓏歡快地跑到馬邊,靜等著七叔叔帶她回去。
夜已深。路上完全沒有旁人,巡邏的城中衛兵這個時辰也到不了這兒來。
侯府和國公府不過一街之隔。
郜世修索性鬆開韁繩讓馬兒自己先行回府。他則在月色中,和身邊少女並肩緩步而行。
·
中秋一過,玲瓏就更加忙碌起來。
茶鋪原本的老人被散盡,又有了新掌柜,帳房先生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來。玲瓏趁著這個機會招收人手。
鋪子夥計說好請,卻也不甚容易。旁的不說,單就這「品行」二字便很費一番功夫。
不過有人「很大方」地主動把這個活兒給攬了過去,省了她不少事。
「查看人品啊。」程九抱著帳簿隨手翻看著,「這個我在行啊。」
玲瓏喜出望外,「真的?」
「是啊。」程九盯著帳簿上的數字隨口說:「沒兩把刷子可是做不到頭把交椅。誰能行誰不能行,我一眼就基本上能看個大概。」
他突然一抬頭,眼中精光四射,「那些人想耍小心思糊弄我可沒那麼容易。」
玲瓏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不是什麼嘻嘻哈哈的店鋪掌柜。更是曾經的漕幫老大。水路上很吃得開。
帳房先生和夥計的事情大致定下來後,接下來就是貨源問題。
玲瓏不打算在京中選擇旁人運來的茶葉。而是準備直接從茶產地、貨源的初始來處下手。
她遣了扈剛來做這事兒。
扈剛原是飛翎衛,三十多歲的年紀,手快劍狠,十分了得。
後來有次在外辦差,他被人暗算右手受了重傷。雖然人救回來了,可是手卻再也不能拿劍,黯然退出了飛翎衛。
玲瓏從小就跟著飛翎衛跑進跑出的,和扈剛自然也熟悉。
她知道扈剛是福建人,恰好福建那邊產好茶,她便央了七叔叔,讓扈剛來負責幫她跑福建進貨。
剛開始郜世修並不同意。
「扈剛本是武將,怎能做這樣的事情?」郜世修很維護自己的手下,雖說和朝中官員並不熟絡,與手下的飛翎衛卻很熟稔,說道:「我聯繫了一所武館,讓他去做武先生。」
聽了他的話,玲瓏不以為意,樂呵呵地什麼也沒說。
一旁的扈剛主動站了出來,低著頭說道:「小的願意幫小姐去福建進茶。」
郜世修大感意外。
扈剛解釋道:「小的生在福建,原也非常喜歡茶。這些年打打殺殺的日子過多了,倒是想過點悠閒寧靜的日子。來往於京城和福建之間,既能看到父老鄉親,聽到鄉音,又能時常見到衛所的同僚。對我來說,這樣的選擇再好不過。」
看著旁邊玲瓏眉眼彎彎的模樣,郜世修知道自己又被這小丫頭擺了一道。
她分明就是早就和扈剛商議好了才來他這兒提起。而且還沒和他提前知會一聲。分明就是故意的。
郜世修略點了頭,算是答應下來。
等扈剛走後,他仔細地左思右想,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這小丫頭。
其實郜世修倒是冤枉玲瓏了。
是扈剛聽說玲瓏要找進茶的夥計,主動找了玲瓏,毛遂自薦。玲瓏覺得這法子可行,兩人一拍即合,然後來尋了郜世修。
不過玲瓏也「因禍得福」。
郜世修實在想不出小丫頭為什麼生氣,就遣了人去給她拿了一套碧璽首飾玩。
玲瓏覺得好看,沒事兒就戴著碧璽珠串和耳墜到處晃。
可是所謂「到處亂晃」,現在對她來說也只能是國公府、侯府、店鋪三地來回地跑了。
她一邊和程九理著店鋪里的帳目,一邊進行著招人手的事兒,順便要等扈剛回來,還得認真學習不落下族學裡的課程。
一時間所有事情湊在一起,玲瓏忙得腳不沾地。
這天到了九月中。
玲瓏今日無課去店裡看看進程如何。剛跨進店門,程九給了她一封信。信封上「小東家親啟」幾個字工整秀麗。
信寫在薛濤箋上,大意便是謝謝玲瓏為她挑選的好茶,送人後對方很喜歡。以後若是需要,還會繼續光顧。
玲瓏奇道:「這是誰送來的?」
「就是之前花了一千多兩銀子買茶葉的那位。」程九道:「具體姓甚名誰,她不說,我也不清楚。她前些天也來過幾次,你都不在。這次她直接帶了信來讓我轉交給你。」
玲瓏恍然大悟。
這位應當是辭退王掌柜和夥計那天,過來買茶葉送親眷的太太。
只不過她最近都在忙著上課,大部分時間無暇過來,因此沒有碰到對方。
玲瓏小心地把這封信放在了自己在店鋪里放置物品的小柜子里,開心地說:「這還是我頭次得到顧客的讚揚。一定好生收著。」
程九倚靠在櫃前。大冷天的,他依然袖子挽起,衣裳也沒好好穿,衣襟處半開,「這才開幾天?往後感謝的信一定會越來越多。怕是你那丁點兒大的柜子會放不下。」
這話玲瓏愛聽。
她笑著朝程九道:「借你吉言啊。」
程九咧了咧嘴,露出整齊白牙。
不過玲瓏很快就發現了,這世上不是什麼都很順心的。有些事兒順利的同時,另外一些就沒那麼好運了。
從中秋節過後開始,她在一個月內三次往徐府遞拜帖,兩次下請柬邀請對方去侯府做客,對方都是婉言謝絕。而且,只遣了一位媽媽來說項,連個推辭的親筆信都懶得寫。
玲瓏頓覺這事兒難度很大。深感歉然,想著恐怕要讓太后她老人家失望了。
但,碰壁是一回事,繼續努力是另外一回事。
玲瓏繼續下帖子,隔三差五的也送個拜帖過去。還不時地遣了人去打聽徐太太的喜好,思量著爭取在年前能夠和對方面對面地喝一次茶。
不管最終能不能成功,好歹也是努力過的。
顧媽媽還勸過玲瓏:「郡主什麼身份?何至於這樣低聲下氣地去主動示好?倒不如晾著她些。說不定晚些自己就來尋您了。」
玲瓏笑眯眯地聽著,沒吭聲。
莊嬤嬤當時尋了她說起太后的意思時,顧媽媽並不在旁邊。自然不知道她之所以這麼努力,全是因為太后娘娘發了話。
其實玲瓏早有準備,事情怕是沒那麼容易成功。
如果這位徐太太不是塊硬骨頭的話,何至於太后還要莊嬤嬤悄悄來提點?想必太后那邊也沒有什麼把握,所以特意和她說起。
幾次三番下來,眼看著店裡夥計都招得七七八八了,徐太太那邊還沒有絲毫回應。
玲瓏無奈之下只能另做打算。
她聽人說起過,徐太太什麼禮物都不收。雖然覺得沒甚用處,玲瓏還是讓錦繡送了包自己做的花茶去徐府。
極其難得的是,茶被收下了。
令人意外的是,對方回了五百兩銀子過來。
玲瓏被徐太太冷落了很久,忽然這麼一遭,頓覺有點受寵若驚,指了銀子問錦繡:「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是徐太太覺得茶好,特意來謝我的?」
錦繡艱難地開了口:「說是買茶的錢。因為是郡主做的,尤其珍貴,所以按照市價的幾百倍來購置。」
答謝和購買,雖然瞧著有點差不多,但是意義就相差甚遠了。
玲瓏覺得那位徐太太是個有分寸的人,沒道理會做這樣的事情,追問道:「這話是徐太太的意思,還是說她底下人的意思?」
錦繡斟酌著說:「給銀子的是徐太太身邊的一個丫鬟,看著梳妝打扮十分體面,應當是屋裡的大丫鬟。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沖,至於是她誤傳或者本來就是徐太太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錦繡說的不肯定,但是玲瓏心裡明白,一般來說貼身的大丫鬟都是依著主人的意思來認真行事。
見自己用心做的東西被人當做貨品一樣對待,而且對方表現得好似十分不屑,玲瓏十分無奈,也有些難過。只能暫且歇了結交的心思,打算過段時間緩過神來再繼續。
·
一連數日,懷寧侯府那邊都消停著沒有消息過來,沒有拜帖沒有請柬,倒是讓徐太太身邊的張媽媽大感意外。
張媽媽親自沏了茶,端著托盤到院子。
院中小丫鬟看到了張媽媽,笑著和她打趣:「怎的勞煩您來親自捧茶了?不若我們來吧。您老歇歇。」
張媽媽略微側身避開了她們伸過來的手,佯怒著呵斥道:「知道這是什麼茶麼?前些天侯府送來,長樂郡主親自做的茶。若是有點閃失,你們擔得起責?」
聽了這話,小丫鬟們面面相覷,趕緊退了下去。
長樂郡主自然是聽過的。可是這京城裡頂貴氣頂受寵愛的貴女。
太太這幾天沒事兒了都會要一杯郡主送來的茶來喝。只不過平時這茶都是太太屋裡的大丫鬟來做,沒想到今兒是張媽媽親自來。不然的話,她們也不至於這樣子貿貿然上去而被訓斥。
張媽媽捧了茶盞走到門前,朝里喚了一聲,待到徐太太說了聲「進來吧」,方才小心地推門而入。
徐太太黃氏現下穿了秋香色交領褙子,未施脂粉未戴首飾,正在窗前練字。
聽到張媽媽進屋,她隨口說道:「我很快就好。你且等會兒。」
放下筆拿著帕子淨手,黃氏走到茶几前略看了眼,才發現張媽媽端來的是什麼茶,有些意外,「怎麼今兒是你來泡的?」
黃氏眉眼柔和,氣質溫婉。年歲稍大到了中年後,更是愈發沉靜。
茶香四溢。
黃氏慢慢品著,不時頷首微笑。
張媽媽問:「婢子泡的可還合胃口?」
見黃氏點了頭,張媽媽又道:「其實泡的好不好倒是其次。這茶本身十分出眾才是最重要的。依著婢子看來,長樂郡主這做茶的手藝可以稱得上是這個。」
說著就豎起了大拇指。
見張媽媽難得一見的玩笑樣子,黃氏不由笑了,再抿了口茶,方喟嘆道:「真的是很好。」
好到她即便知道應該拒絕,卻還是收了下來。想想不妥,又給了五百兩銀子做謝禮。
只怕那黃白之物沒的辱沒了對方的好意,黃氏特意叮囑丫鬟,說話一定要客氣點。
福建本是產茶之地,黃氏隨夫君在福建多年,喜茶愛茶,於此研究很深。
從這位小郡主做茶的仔細認真來看,對方並非是那種為了討她歡心一時興起而做出來的花茶,而是真心喜歡,從挑選到晾曬無一不精細。
正是因為對方的這種態度,且做出的茶真心不錯,她才把東西留了下來。
品嘗過後,唇齒留香。
張媽媽看黃氏甚喜此茶,半玩笑半真地道:「太太在京中少有玩伴。若這郡主是個懂事的,或許可以一起品茶踏青。」
不怪張媽媽這樣提議。
太太來了這麼多天,對誰都不太放在心上,唯有那個茶鋪的小東家能讓太太花費些心思。
至於高門太太和貴女們,除了這位長樂郡主得了太太的另眼相看,對於其他人,太太更沒有結交的意圖在。
謹慎是好事,可謹慎到身邊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那就有些孤單了。
黃氏知道張媽媽的好意,笑道:「聽聞她才十多歲,即便喜好在此,也不見得能夠談得攏。再說。」
她柳眉輕擰,思量了許久。一杯茶飲盡後低聲道:「長樂郡主可是太子那邊的人。」
長樂郡主與皇家關係甚深。若與她交往,少不得要連累得相公站了太子那一方。
這可得不償失。
張媽媽是跟了黃氏幾十年的老人,很多話旁人說不得,她可以。
邊收著茶具,張媽媽邊笑說道:「老爺之前不是說麼,跟著皇上總是沒錯。而且老爺也說過,皇上很器重太子,那跟那一派多交往也沒什麼。」
黃氏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拿了本書去院子裡小坐。
徐大人剛任職不久,且京城事務繁忙,在家時間很少。
張媽媽看黃氏一身清冷的孤寂,不由得沉沉嘆了口氣。
·
轉眼到了二十這天。
族學裡一片喜氣洋洋。
小姐們都盼著明日的休息日,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
先生在前面用戒尺砸桌案敲得咣咣響,「你們就不能消停點?還有一盞茶的時間才下學!」
小姐們趕緊收斂了雀躍的心思,努力坐端正些。
玲瓏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東西。
郜心蘭小聲說:「我覺得你說,明兒不去鋪子裡?那你來我家玩嗎?我讓我娘,煮好吃的。」
「這次怕是不行了。」玲瓏歉然地和她說:「我答應了人,已經連續誤了三次,這回再不過去,恐怕要遭數落。」
這事兒郜心蘭也聽說過。
前幾天的時候,五皇孫帶了幾個人專門來族學門口堵玲瓏,還問她到底能不能去東宮玩。
玲瓏覺得很冤枉,忍不住和郜心蘭小聲抱怨。
「我也不是沒給他。明明給了他的,只不過他不樂意,怎麼送過去的怎麼給我送回來了。」
即便最近再忙,玲瓏也抽時間進宮探望太后了幾次。
在郜太后的靜安宮,玲瓏做了桂花茶和桂花酒,又告訴莊嬤嬤她們應該大概什麼時候收起來,什麼時候晾曬。
她記得和宋繁時的約定,在靜安宮的時候特意多做了一些,讓人送到東宮去。
結果宋繁時讓人把東西都給她送回來了。還說什麼「一定要在東宮做,別處做的不算」。
玲瓏也很無奈。
可那臭小子就算輩分低,也是皇上嫡親的孫兒。更何況宋繁時幫她好幾次,她總該好好答謝對方。
於是只能答應下來去東宮再做。
結果……
結果就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抽出空來。
郜心蘭十分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祝你好運。」
五皇孫平日裡溫文爾雅,輕易不發火,脾氣好得很。
也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是和玲瓏不太對方。倆人吵吵鬧鬧了好幾年,也沒見吵出個結果來。
下了學後,玲瓏和郜心蘭一同往外走。不多時,郜心蘭往五房的蒼柏苑去,玲瓏則往回侯府的方向行。
玲瓏邊走邊想著,這個時候盛開的是哪些種桂花,大致是什麼狀態,怎麼曬乾或者釀造更合適一些。
因為想得太過出神,她竟是沒有留意到路邊有人在等她。知道身後的冬菱喚了一聲「七爺」,玲瓏方才恍然驚覺,欣喜地抬眼看過去。
「七叔叔!」她小跑著到了郜世修的身邊,「你怎麼來了!」
郜世修抬手為她把鬢邊亂飄的發別到了耳後,微笑道:「正好在家中,順路過來看看你。」
而後他似是不在意地說:「明日你可有安排?」
其實,今日他並非順便過來,而是特意來尋玲瓏。
郜世修知道小丫頭最近忙得很,有意趁了她休息的時候帶她出去玩一玩散散心。
之前他並沒有和她提起過,想要給她個驚喜。
可是玲瓏病不知道七叔叔要帶她出去玩的事情,聽了這問話後,忍不住哀嘆一聲,「有安排了。」
郜世修手指一頓,「什麼安排?」
玲瓏低著頭絞著手指尖,唉聲嘆氣,「我答應了宋繁時要給他做桂花茶和桂花酒。前三次學堂放假我忙著店裡的事兒沒能去成,這回可不能再失約了。不然的話再晚下去桂花要落光,這一年的就過去了。」
郜世修沉吟道:「那後日下午呢?」
後日二十二,她下午不必去學堂。
說到這個,玲瓏來了興致,笑眯眯地說:「傅家莊子上的葡萄熟了,後日中午下了學我就回傅家,哥哥要帶我去田莊上摘葡萄。」
她說的哥哥,自然是二哥傅清言。這麼多年來倆人關係一直非常好。
看著她巧笑嫣然很開心的模樣,郜世修不由得薄唇緊抿。
半晌後,他冒出來一句:「既然要摘葡萄,不怕多一個人吧。」
玲瓏好奇:「誰要來?」
郜世修盯著旁邊的梧桐樹樹幹,語氣淡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