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面妝

  「大抵,我修習筆法的過程就是這般。��

  上官婉兒輕輕一嘆,表情有些黯淡。

  自然,回憶歸回憶,講述是講述,一些不能講出來的細節,比如那筆帖、自己心底暗下的決定,還有自己除卻筆法之外的那些本領。

  她道:「大人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這個……」

  武大人沉吟幾聲,看著面前這個鎮定自若、毫無半點怯場的美麗女子,眼皮禁不住跳了幾下。

  「上官姑娘如何學來的筆法,此事我是知曉了,但這……這個……」

  武大人扭頭問了聲:「我要問什麼來著?」

  侍衛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接話。

  武大人站起身來,對上官婉兒露出和藹的笑容,言道:

  「此時已然入夜,姑娘先用些餐食,趕緊練習幾遍書帖。本官去找人商量商量接下來該如何盤問你、咳,該問姑娘些什麼問題。」

  「大人儘管問便是,」婉兒笑道,「我定知無不言。」

  武大人含笑道:「難得上官姑娘如此深明大義……」

  「晚飯還請多些餐食,我明早不易用飯。」

  「對,對,要面聖還是空腹喝些流食為好,」武大人挑了挑眉,讓眾侍衛守好此地,背著手悠然而去。

  心情顯然沒了此前那份慌亂。

  剛出門,武大人就故意大聲喊了句:「若是查驗無誤,就把上官姑娘的那杆筆送回去!這杆筆對上官姑娘重要的很,莫要擦損了!」

  一旁自有侍從應答,上官婉兒此前被拿走的玉杆長筆再次被捧了回來。

  握住這杆筆,上官婉兒目中流露出少許笑意,坐在那久久沒有言語。

  ……

  半個時辰後,回返太極宮的奚車上。

  上官婉兒閉上雙眼,微微鬆了口氣,又立刻打起精神,打開武大人給的字帖,拉近一旁的機關燈盞,細細品讀著。

  這是那位所作?

  此前她與武大人最後那段對話,卻不經意間在心底流淌。

  上官婉兒在找尋,自己所說的託詞哪裡有破綻,畢竟後面的這些話語,已是半真半假。

  那武大人問她最犀利的問題,無外乎那句:

  「上官姑娘,你這筆帖是如何流入的長安城?」

  這是整個計劃最容易出破綻之處。

  上官婉兒的回答也算嚴謹,只是說偶然之下,有長安親友前去關外探望,看到了掛在牆上的書帖,將其帶回長安,方才有了後續之事。

  那親友是誰,上官婉兒自是能準確說出,武大人也已連夜派人去查。

  對方如何應對,那就非上官婉兒可控了。

  想必那位李大人已是做好了所有安排。

  真說起來,那李大人著實有些聒噪,又想著計劃十全十美,又想著自身不承擔半點風險,說得一口漂亮話,卻總是把旁人當傻子。

  眼前盪起少許漣漪。

  許是在武府講述此前之事,讓她心神一時間也有些難寧,不由又回憶起了過往這幾年的種種。

  那日,她自竹林破了魔障,回返小院想與師父和師弟分享喜悅,卻只見此處空空蕩蕩。

  留給她的,是一封書信,以及一個小小的布包。

  按信中所說,師父料定上官婉兒今後必不會居於雲中,不想自身行跡暴露,見上官婉兒已克服心魔,便自帶著孫兒離去。

  不必去尋,也不必掛念。

  他們師徒緣分一場,不過是看在金銀財物之上,本是不願再收徒結下緣法……

  上官婉兒記得,自己當時頗為平靜,心底泛起濃濃的不舍,這不舍又化作了少許感慨。

  她對著茅屋行了一禮,站在院中佇立許久,回了自己屋舍睡了一覺,第二日又做了一餐飯食,坐在堂前等了一日。

  待黃昏時,門外傳來車馬聲響,卻是得到師父通知的母親,帶人接她離開。

  「婉兒!」

  「娘,」婉兒溫婉的笑著,「我沒事了。」

  自那開始,她就再沒見過師父與師弟。

  來長安之前,婉兒帶了些布匹糧食去那山谷中的小小村落,又回小院看過一次,因長久無人居住,已是完全破敗了。

  師父當真如他說的那般,只是看在金銀財物的份上,才這般教導指點她嗎?

  上官婉兒是不信的。

  自師父處回家,婉兒招來筆墨紙硯,提筆運筆時手腕輕顫了下,而後便沒了其他異樣,已可四平八穩地在紙張、布帛之上寫下俊秀的字跡。

  接下來的兩年,上官婉兒醉心筆法、不忘修行御氣之法,筆力突飛猛進,常有親友前來求幾幅字跡。

  上官婉兒瞞著母親,暗中調查著當年之事。

  她心底時刻會浮現出三道黑影,其一便是那已記不起形貌、在自己耳旁不斷言說,讓她臨摹祖父筆記的男人。

  雲中離長安太遠,上官婉兒雖盡力打探,依然尋不到這人半點蛛絲馬跡。

  若說有人設計陷害上官家,這人自算是元兇之一。

  她的筆帖漸漸流傳出去,在雲中也得了些聲名,家中也因此多了一筆進項。

  雖然比起母親經商得來的財物,這些只是錦上添花,但上官婉兒本身還是頗為滿足的。

  總算能直接幫到母親。

  上官婉兒與母親最初並未在意字帖的流向,一直到麻煩找上門。

  那日,她正在後院練字,母親卻憂心忡忡地趕來,將她拉去了角落,小聲問:

  「婉兒,你與為娘說實話,你可是跟李家聯絡了?」

  「李家?」

  上官婉兒不明所以:「娘,孩兒近年一直在家中,外出遊歷也只是去了近處探尋景色,書信都未曾寄過半封。」

  「唉,這可如何是好。」

  母親有些焦慮,在她面前來回踱步。

  上官婉兒有些不解,忙問:「娘,這是怎麼了?」

  母親嘆道:「李家有個大人寄信過來了,說是過些時日,要過來看望咱們。」

  「哪個李家?」

  「自是長安城原本的李姓,那個李家。」

  母親言語中有些忌諱,低聲道:「他們所來定不只是探望咱們這般簡單,你且在後面躲著,稍後莫要露面。

  「唉,咱們都已流落關外,卻還是逃不開那座機關之城。

  「若不行,咱們就朝西面再搬遠些,讓他們尋不到咱們。」

  上官婉兒安慰母親幾句,讓母親莫要太過擔心,自己卻是一連數日都在思索後續會發生何事。

  如此又過了半個月。

  深夜時分,後院的犬吠吵醒了上官婉兒,前院多了一隻只火把的光亮。

  她提著筆桿便沖了出去,還未到前廳,就被匆忙趕來的侍女攔下。

  侍女低聲道:「小姐,夫人讓您先去隔壁躲起來!」

  「這是我家,為何要躲?」

  上官婉兒反問一聲,繞過侍女、提筆向前,風風火火闖到了前廳,見到了那個披著斗篷的身影。

  「婉兒?你怎得這般就過來了?」

  母親立刻迎了上來,對上官婉兒連連使眼色,呵斥道:

  「還不快退下!莫要衝撞了貴客。」

  那被眾多護衛環繞的身影卻已轉過身來,露出幾分和煦的微笑,開口就是一句:「這就是昔日上官兄的掌上明珠?」

  上官婉兒微微皺眉,卻是對此人沒有半點印象。

  此時想來,自己當時之所以衝出去,其實是存了幾分妄想;妄想再見到那個,昔日曾將那幅筆帖放在自己面前,讓自己臨摹的仇家。

  可惜並不是。

  這個李大人,也只是個精於世故的官場老手罷了。

  這位自關內趕來的大人物與她徹夜相談,自說自話的定下了一則計劃。

  那人說:

  「令祖父慘死於女帝之手,我等雖欲搭救,卻無力回天……唉,婉兒侄女,你可有為祖父報仇之心?」

  那人還說:

  「如今朝野上下,百官有怒而不敢言,有怨卻不敢提,只求有正義之士能挺身而出,只求有一二英豪能伸張正義!

  「我聽聞,侄女你身手不凡,又有一幅可驚鬼神的筆法。

  那女帝又偏愛筆帖……」

  那人甚至不惜撕破臉皮:

  「侄女,上官家與我都是相熟之人,雲中也有聽命於我的諸多義士。

  「若侄女答應此事,我自可護你家人周全,給他們此生榮華富貴。

  「上官家昔日如何,今後還會如何!」

  這人……

  上官婉兒差些忍不住反問一句,若她不答應又會如何。

  其實這話不必多問,對方就是以自己家人在做威脅。

  這就是,爺爺拼上性命,也要護持之人嗎?

  門外,母親對自己不斷搖頭。

  但上官婉兒只是思索了一陣,目中滿是亮光,起身看著那人,低聲道:「我去長安城,為我上官家討回一個公道。」

  這位李大人明顯有些喜出望外,怔了幾瞬,方才起身連說幾個好字。

  ……

  奚車輕輕震顫,其外已傳來了一聲提醒:「上官姑娘,已至宮門,還請跟侍衛回住處。」

  婉兒心底的波瀾被迅速撫平。

  她提著裙擺,步伐輕盈地跳出奚車。

  又聽武府的侍衛道:「上官姑娘,我家大人叮囑,您今晚還是多多練習下筆帖,明日萬不可出什麼差池。」

  「讓武大人放心就可,我會的。」

  上官婉兒道了聲,將那幅筆帖端在手中,頭也不回地走入宮門,被侍衛引著,貼著宮牆漫步遠離。

  太極宮的夜晚十分安靜,各處燈火明亮,卻又顯得什麼生氣。

  回到自己所住的閣樓時,還能聽到那兩個小宮娥竊竊笑聲,讓上官婉兒心情明亮了許多。

  回憶往事,總不免有許多遺憾與不順心之處。

  忽覺有道目光在注視著自己,上官婉兒略微扭頭看去,所見卻是牆角陰影,那裡似乎有道身影。

  武大人派來的?

  還是李大人派來的?

  不管是誰,上官婉兒剛調整的好心情頓時被毀了大半。

  她未動聲色,推開閣樓們進去,招呼那兩小隻準備沐浴的熱水,走去書桌後開始練習手中的筆帖。

  上官婉兒仔細看了眼已放在床邊的衣物和首飾盒,並未有旁人打開過的痕跡,研墨提筆,筆走龍蛇。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難以入眠。

  但上官婉兒練習了幾遍筆帖,嘗試了幾種不同的運筆方式,沐浴之後早早睡下,卻是沒有任何異樣。

  半夜。

  雲中邊界,那座還算繁華的城鎮。

  如悶雷般的馬蹄聲驚擾了此地居民,那滾滾煙塵遮起了有些黯淡的月光。

  一隊隊兵衛翻身下馬,舉著火把、扶著腰間長刀,將此地占地最廣的那家大院團團圍了起來。

  掛著『上官』門匾的大門前,幾名將軍皺眉凝視,一人道:

  「敲門!此刻開始,不要放走半隻蒼蠅!」

  「是!」

  眾兵衛齊聲答應,這大院中雖燈火通明,卻毫無聲息。

  ……

  雞鳴晨鼓。

  太極宮金頂被陽光點亮,長安城已是人聲喧譁。

  外圍角落的閣樓中,兩位宮娥已是早早起身梳洗,互相為對方整理衣襟,早早在上官婉兒榻前候著。

  不多時,那兩位管教大人帶著兩隊宮娥抵達此處……

  她們幾乎是將上官婉兒自床上拖下來,抬到了梳妝檯前。

  上官婉兒眼都未能睜開,打個哈欠的功夫,面前已擺滿了銅盆、布巾、藥皂、漱口水、玉梳、胭脂、腮紅。

  那位體態豐腴的管教婆婆抬手示意,圍著上官婉兒的七八名成熟宮娥各自挽起袖子、蓄勢待發。

  嚇的旁邊采娥采霽緊張不已。

  那管教婆婆手掌落下,數名宮娥齊齊向前。

  「等會兒!」

  上官婉兒睜開惺忪睡眼,朗聲道:「你們怎麼折騰我都可以,但不要給我畫你們這種紅撲撲的面妝!脂粉掉到筆墨中,惹怒了陛下拿你們是問!」

  眾宮娥頓時氣勢弱了幾分。

  管教婆婆笑了聲,淡然道:「姑娘太小瞧我們宮內的脂粉,動手!」

  周遭宮娥帶著幾分笑意盈盈向前,頓時將坐在銅鏡前的上官婉兒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人沾水為她潔面容,一人跪地剪她發梢,一人為她清潔脖頸;

  一人端來雲鬢畫作,在她身後不斷比量;一人捧來裊裊薰香,讓她多帶幾分香氣。

  又有宮娥為她輕輕撩起睫毛,細細描畫眉角,還有個不死心的宮娥,總是試圖在她嘴角點兩顆時下長安最流行的紅痣。

  待眾宮娥含笑退去,上官婉兒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怎得,就跟自己今日要出嫁一般。

  「大人,」采霽端來首飾盒,將那名貴木材打造的木盒打開,露出幾杆玉簪,「您要戴哪個?」

  上官婉兒卻笑道:「放下吧,我來挑揀,你莫要過手了。」

  「是,」采霽柔聲應著。

  上官婉兒看著盒子中的幾根玉釵,淡定的拿起了翠綠的那隻,慢慢插在盤起的髮髻中,對著鏡子照了照。

  側旁註視著這一幕的管教婆婆,略微鬆了口氣。

  「何時面聖?」

  上官婉兒如此問著。

  管教婆婆道:「再過一個半時辰,就可去殿外候著。」

  「那這麼早打扮作甚?」

  上官婉兒輕聲埋怨著,起身去了書桌旁。

  采娥立刻跑了過去,為上官婉兒研墨鋪紙。

  上官婉兒握著玉杆筆,略微醞釀,提筆書寫。

  一隻只方正大字自她筆下跳躍而出,初看覺得並無多少出彩之處,但盯著看一陣,那些字跡宛若活過來一般,宛若其內有道身影翩然起舞,那橫撇掛鉤,宛若舞者伸展的肢體。

  寫完一幅,她似乎還覺得有些不滿,將白紙揉成一團扔到一旁,又再次提筆。

  「逆鋒起筆,最能得勢。」

  她喃喃自語,筆下龍騰蛇躍,嘴角含笑、目光明媚,似是頗為得意。

  一旁有宮娥撿起紙團,低頭匆匆離去,將紙團交給了一名侍衛。

  上官婉兒提筆書寫,全神貫注,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般細節。

  時辰在她筆尖悄然溜走。

  ……

  武府,幾名侍衛匆匆跑來,將已平展開的紙張雙手捧到桌上。

  正在一旁張著胳膊,任由幾名侍女穿戴官服的武大人眉頭微皺,仔細盯著紙張看了一陣,扭頭吆喝:

  「來幾個懂行的!」

  幾名白髮蒼蒼的老學究頓時被侍衛帶了過來,圍著那紙張看了陣。

  「妙、妙啊!」

  「武大人,這幅墨寶若能復原,定能賣上一個高價!」

  「這運筆、這巧思,筆鋒好似刀劍,卻又有一股綿柔不絕之意境。」

  穿戴整齊的武大人,背著手湊了過來,摸了摸八撇胡,小聲問:「那照幾位先生之見,寫這幅字之人,此時心態如何?」

  眾人立刻道:

  「方正。」

  「平和,但平和之下帶著幾分欲要噴薄的意氣。」

  「是個年輕人所寫,有些筆鋒處理還不夠圓潤,但這般更顯珍貴。」

  「這麼說,」武大人摸著鬍鬚微微一笑,「這人此時此刻,也不會有什麼壞心思嘍?」

  他目中划過幾分笑意,轉身走向門庭,又開口呼喊:「關外可有消息傳來?」

  有身著鎧甲的男人在旁稟告:

  「大人,尚無消息傳來!

  「但大人不必擔心,先有機關術士趕過去,昨日又有八百里加急快馬,外加十二站飛鴿傳書,您的指示絕對送到了,此時必已將那家人帶回軍營。」

  「好!」

  武大人輕笑幾聲,邁步下了階梯。

  「備車,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