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帝韻

  太極宮,外圍。閱讀

  「上官姑娘,時辰差不多,您該去殿外候著了。」

  「嗯,」上官婉兒答應一聲,停下筆桿,又抬手伸了個懶腰,「武大人可進宮了?」

  一旁等候的宮娥道:「武大人應該已入宮了,奴婢不知此事。」

  「多謝。」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走到梳妝檯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卻是從未有今日這般精緻妝容。

  她閉目凝神,輕輕呼吸,一縷縷氣息自各處匯聚而來,她整個人精神了許多。

  門前已有兩排侍衛靜靜等候。

  臨出門前,上官婉兒看向采娥與采霽,笑道:「這兩日勞煩你們照料了。」

  「大人您客氣了,」采霽小聲說著。

  「大人,」采娥做了個鬼臉,「祝您馬到功成!」

  上官婉兒笑眯了眼,邁步去了侍衛的隊列。

  侍衛齊步前行,上官婉兒就跟在侍衛之後,自這宮牆邊緣出發,沿著那接連不斷的白玉圍欄,朝最高處的金殿趕去。

  在這太極宮中站得越高,回看長安城時,景色越顯壯觀。

  上官婉兒似乎並無半分緊張,時不時會眺望長安之景,看著那些漂浮於空中的機關坊鎮,看著各處坊鎮之間穿梭的奚車與花船。

  她還沒機會好好領略一番機關之都的繁華。

  臨近金殿,行到了金殿正門外的台階前,又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上官姑娘!」

  武大人含笑迎了上來,身著官服的他,此刻也有了幾分富態之外的威武。

  「辛苦上官姑娘,稍後拜見陛下,可莫要失了禮數,也莫要太過慌張。你此前練的字我看了幾幅,正常發揮,肯定沒問題!」

  上官婉兒含笑道:「多謝大人。」

  「對了,上官姑娘。」

  武大人微微眯了下眼,含笑道:「之前沒多問你,本官就擅自做主,命人去將你的家人請去了邊關軍營。

  「上官姑娘,好好獻筆帖就是了,不用擔心其他事。

  「若是得了陛下欣賞,上官姑娘家人自可一併接來長安。」

  他說這話時笑容有些僵硬。

  「大人,」上官婉兒面露不滿,抬頭注視著武大人,「我家人可安好?」

  武大人笑著點點頭:「自是安好,一個不缺。」

  他看似表情全無破綻,但正是刻意強調的『一個不缺』,讓上官婉兒心底沒了疑慮。

  應該,是關外的消息還未傳來,這位武大人尚不知那邊發生了何事。

  上官婉兒並未多說什麼。

  正此時,就聽大殿門前傳來一聲呼喊:

  「陛下有旨!宣!上官婉兒進殿!」

  武大人轉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上官婉兒微微點頭,雙手端在腹前、挺胸昂首,走到那寬闊的台階邊緣,目不斜視、邁步而上。

  她嘴角,不自覺露出淺淺的笑意。

  臨來長安,家中已進駐了李大人的諸多護衛,他們喬裝打扮成護院、僕從,名為保護、實為監察。

  但不知是那位李大人太過自信,還是自心底就瞧不起她們母女,竟不曾調查他們上官家在關外這麼多年,到底經營了多少產業。

  又是憑的什麼,於雲中那般多匪徒亂兵之地,護住這些產業。

  這就是這些『大人』的世界嗎?

  爾虞我詐、不得安寧,滿嘴仁義道德、滿肚齷齪伎倆。

  終究也不過如此罷了。

  她端著雙手,每一步落下,身周仿佛出現一重畫卷。

  步步落下,畫卷重重。

  上官家一夜遭劫,前朝宰相被斬;

  前往雲中的艱難路途,年少的孩童蜷縮在母親懷中,嘴唇乾裂卻灌不進水食。

  初抵雲中,上官家艱難紮根,那孩童被困在自己搭建的陰影中;是那個日漸憔悴的上官夫人,將這孩童自陰影中一點點拉出來。

  求學的草廬小院,修行的竹林陣勢;

  坐在青牛上歡笑的牧童,坐在門前吧嗒著旱菸袋的老人。

  林中衝破重重陰影的少女,鐵筆洗淨鉛華凝成的玉杆。

  登門造訪的『大人』,滔滔不絕講述的大義。

  不舍的母親,決然的女子,臨行的叮囑,一紙書信的求援。

  最後三重白玉階。

  她邁上倒數第三重台階,又似有少許畫面自她背後浮現。

  那是,自己離家前,在李大人派遣的諸多護衛注視下,將自己縫製的一雙繡花鞋遞給了母親,鞋墊中夾雜著她的錦囊密信。

  自她進入長安城的第一夜,大批黑衣人趁夜色翻入關外上官府,其內少頃就爆發出陣陣喊殺。

  長安與雲中的遙遠路途,讓遠處的消息無法短時間內傳抵長安。

  對於上官婉兒而言,這是一招險棋,她無法確定自己何時面聖,但相比於母親和家人的安危,她只能讓自己承受這般風險。

  給母親的密信中,她將一切安排妥當。

  其實這妥當之下,對她自身而言,藏了不知多少兇險。

  又一步邁出。

  上官婉兒在倒數第二重台階站穩。

  她所不能見的是,上官府家眷在夜色中被大隊人馬護持,沖入了漫漫黃沙之中。

  上官婉兒踏過最後一重台階。

  長安之外某處城池,一處裝飾典雅的莊園中,身周華服的李大人瞠目怒視,一腳將面前單膝跪拜的幾名兵衛踹翻,破口大罵『廢物』、『廢物』。

  大殿門檻前。

  上官婉兒平視前方,嘴角笑容漸漸收斂,雙手端在身前,目光只剩寧靜,邁步踏入金殿。

  台階之下,正要轉身趕去殿門聽宣的武大人,目光被一名匆匆跑來的宮內侍衛吸引。

  這侍衛急沖而來,將一隻竹筒奉上。

  「武大人!關外飛鴿傳書!從您府上轉來的!」

  「哦?」

  武大人一把將竹筒奪過,解開那一層層紙帖,自其中倒出一隻窄窄的紙條,打開之後,眯眼辨認著蠅頭小字。

  他突然後退半步,面色蒼白如紙,都忘了自己該如何呼吸。

  【關外上官府發生慘案,末將帶人趕到時其內已無活口,總共有一百二十餘名護院裝扮之人慘死其中,屍首被堆積在前院,經判應為昨日遭難,眾死者應為關中某地兵衛。上官府家眷沒有半點蹤跡,府內財物也被搬空,或為亂匪所為。】

  亂匪?

  亂匪……昨日?

  武大人豁然轉身看向金殿,上官婉兒已沒了蹤影。

  「來人!快來人!護駕!」

  金殿內!

  上官婉兒一襲白裙,靜靜跪坐在矮桌後,面前擺著筆、墨、紙、硯。

  高坐珠簾之後,那名主宰長安的女帝斜坐在寶座上,下方之卻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敢直視其面容。

  上官婉兒吸了口氣,端穩筆桿,注視著面前紙張,身周自有少許氣息環繞。

  殿外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上官婉兒微微皺眉,又放下筆桿,閉目凝神。

  一名名面無表情的機關兵衛沖入殿門,夾在其中的武大人前沖兩步,已是跪伏在地上,雙手拱在身前,高聲呼喊:

  「陛下!臣有罪!還請陛下准許將上官婉兒拿下!她極有可能是來行刺的刺客!」

  那寶座上傳來有些不耐的嗓音:「你在搞什麼花樣?」

  「陛下!」

  武大人雙眼瞪圓,帶著哭腔喊道:

  「臣!一時失察!上官婉兒為上官儀之孫!她處心積慮,以筆法聞名於長安,臣見其字而欣喜,引她入長安呈現於陛下面前!

  「這一切都為此人之計算!其後怕是另有主謀!

  「臣肝腦塗地!萬死莫辭!卻不可讓其傷到陛下半分啊!」

  寶座上的女帝並未開口。

  但上官婉兒感受到了那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已將自己完全看透,沒有半點秘密可言。

  而那目光,又帶著少許玩味。

  「陛下。」

  上官婉兒平靜的開口,低頭、朗聲:「武大人應是有所誤會,民女並非是為行刺而來。」

  武大人雙眼一瞪。

  此刻已有大隊機關護衛自兩側殿門衝來,將上官婉兒團團圍住。

  寶座上的女帝再次開口:「你還有何話要說?」

  「啟奏陛下。」

  上官婉兒不緊不慢地說著:

  「民女本居於雲中之地,為前朝流放罪臣家眷。

  民女欲抵陛下駕前,困難重重,但又有不得不前來覲見陛下言說之事,故不得已借勢而行。」

  「如何借勢?」

  「有人慾借我之手行刺陛下,為我鋪平抵達長安之路。

  「散我筆帖、引武大人上鉤、呈現筆帖於陛下面前,武大人邀功心切,請我前來長安城。

  「民女假意配合,入長安城、抵太極宮,此刻跪在陛下面前。

  「如此借勢。」

  上官婉兒話語頗為平靜,平靜到毫無波瀾,仿佛不知身周處境。

  武大人偷偷抬頭看了眼高台,心念急轉,見陛下遲遲不開口,立刻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扯著嗓子呵斥:

  「是誰這般大逆不道!誰敢行刺英明神武的陛下!」

  「大人應該能猜出是誰,何必問我?」

  上官婉兒淡定地反駁了句,抬手摘下頭上翠綠髮釵,放在面前空白的布帛上。

  她輕聲說著:

  「權勢之爭,此時的我已明,但那時的我不明。

  「王家興衰,此時的我已知,但那時的我不知。

  「此時的我費盡周折抵達此地,也不過是為那時不明、不知這些複雜之事的我,想找陛下要個公道。」

  「混帳!還說你不是刺客!」

  武大人抬頭瞪著上官婉兒,顫聲道:「拿下!快拿下!」

  周遭機關兵衛持著長槍長刀一擁而上,幾堵人牆對上官婉兒鎮壓而來。

  上官婉兒雙目低垂,似已認命一般。

  刀光閃,長槍直刺。

  高台金座上的女帝只是靜靜看著這一幕,高台附近已被人影團團護住。

  上官婉兒身形還是未動,離她最近的長槍槍尖,只餘三尺!

  其勢疾如風雷,她似已避無可避!

  瞬息間,上官婉兒突然睜開雙眼,身周道道氣勁吹拂,少許黑白相間的氣息自她身周盤旋,周遭幾排機關兵衛人仰馬翻。

  御氣!

  「護駕!快護駕!」

  武大人面色蒼白地大聲呼喊,面容之上滿是驚懼,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

  上官婉兒左手翻飛,拍在桌面,那根玉釵被震的懸浮而起,又被她袖口掃中,對武大人激射而去。

  刺耳的破空聲中,玉釵緊貼武大人腦門划過,帶著他一縷長發,徑直嵌入了側旁金柱!

  那金柱瀰漫出一縷縷青煙,將其內堅木腐蝕出銅錢大小的孔洞!

  上官婉兒緩緩起身,手中已握長筆,雙目宛若水凝之鏡。

  「陛下,民女有一幅筆帖呈上,請陛下鑑賞!」

  刀光已閃,長槍扎來!

  上官婉兒腳尖輕點,身形倒退竟直接撞向人群,卻又在恍惚間宛若一縷青煙,卻讓幾排兵衛直接撲空。

  玉臂翻轉,一桿長筆虛影自兵衛們身周划過,竟似蛟龍騰躍,大片兵衛人仰馬翻。

  筆鋒行處若枯筆飛白,於盡處筆力千鈞卻藏蘊其鋒。

  上官婉兒身形若游魚戲於池水、飛鳥穿梭雲間,徑直撞在那長筆虛影,手中玉筆迅速抖動。

  風起章草,筆躍橫鱗!

  道道字跡於她筆尖凝成,此刻卻有些模糊,尚未成完整字跡。

  一旁又有疾呼聲,大批兵衛再次湧來,門外已有背負弓弩的兵衛湧上台階。

  上官婉兒恍若未覺,落筆點出道道黑白筆桿之影,於人群各處接連炸散,手中筆桿勾畫不停,腳下橫挪數步,憑空灑下大字十數!

  圍攻之勢猶自不停。

  上官婉兒只得暫且避讓,身形游於機關兵衛之中,故技重施、清掃書寫之地,再次翻筆行進。

  一縷縷氣息自殿內匯聚成氣海,伴著上官婉兒騰挪閃動。

  大殿之中一片混亂,武大人已是靠在高台旁,眼中滿是驚懼之色,身上藏著的甲冑太重,讓他已無法站起身來。

  他昨天,就當面威脅這般刺客了?

  那些刀斧手和機關弓弩手管個屁用!

  命、命大福大,當真命大福大!

  婉兒身形忽地躍空而起,身周氣息環繞,自身竟如虛幻,讓那些抬起的弓弩竟無法被扣動機括。

  她就如縱筆狂書的墨客,又如身周環繞蝴蝶的舞者。

  潑墨揮毫所為一意,書寫千秋不免孤行。

  帶他身形自半空落下,那數十模糊字跡齊齊向前推出三尺,自這金殿之中,自那女帝面前,呈出一份章草之卷。

  其上寫的卻是:

  自古暴君喪國信,宮闈亂政污忠義。

  陰陽顛倒何所立,傲凰壓鳳梧桐泣。

  …

  寥寥數十字,讓那武大人剛恢復少許的面色再無半點血色。

  這能呈給陛下嗎?這不是在罵陛下嗎!

  大殿之內那些機關兵衛猶在追逐上官婉兒的身影,但上官婉兒身形落下,再次跪坐在原本位置,也不去看女帝身影,只是道:

  「陛下應該看過這幅字帖。」

  身周有大批黑影湧來。

  高台寶座,有隻玉臂抬起,那群機關兵衛瞬息間停下動作,各自凝視著上官婉兒。

  婉兒面容平靜,語速不疾不徐,緩聲道:

  「多謝陛下給婉兒開口的機會。

  「昔年,婉兒祖父因此貼觸怒陛下,上官家一夜既倒。

  「陛下並不知,此筆帖與我祖父並無干係,是我幼年時為人蠱惑,模仿祖父筆跡抄寫下此貼。

  「我知此貼不過藉口,也知陛下須除祖父才可掌握朝綱,更知我今日一意孤行來此地,對陛下說這些,不過是枉送性命,『大人』之間沒人會去在乎對錯。

  「但陛下。」

  婉兒慢慢閉上雙眼。

  「你當年錯了。」

  言罷,她將手中玉筆放在身前,頭頂的那些字跡緩緩消散,而她臉頰上已有汗水緩緩滴落。

  大殿之內一片死寂。

  武大人面色蒼白,癱倒在角落中的他,有些不敢去看那一個個字跡。

  殿外,白雲飄過蔚藍天空,有鴿群簌簌飛過。

  長安城的喧鬧被鎖在宮門外,太極宮的金頂映著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坊。

  金殿內,那寶座上的身影緩緩起身,環佩叮鈴、長裙如水,威儀地凝視著下方跪坐的上官婉兒,忽又讚賞地笑了聲,殿內殿外百花齊綻,卻獨缺牡丹。

  「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