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謝公館,最後一盞燈也早已經熄滅,安靜得只剩下值守的門房,半夢半醒間偶爾發出的囈語。
黑幕中,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劃破了這深夜的寧靜,門房一個激靈醒過來,瞅了眼外頭,見到是三少的車,趕緊出來開門。
謝煊停了車,打開車門下車,邁開長腿疾步朝公館內走去。副駕駛座上本睡得昏天黑地的陳青山,後知後覺醒過來,發覺謝煊不知何時已經下車,背影都快要消失在黑幕之中。
他揉了揉額角,挪到駕駛座將車子慢悠悠開進去。從華亭到法租界著實不算近,得開上好幾個鐘頭,加上夜晚路黑,不敢開得太快。他連著幾日高強度訓練,本就累得厲害,開到了半路便扛不住,就在他忍不住要會周公時,車子忽然一個打滑,若不是他反應及時,迅速剎車,只怕會一頭扎進路邊的水田。本來在后座小憩的謝煊,將他趕到了副駕駛座,自己握著方向盤,一路風馳電掣趕回了上海城。
還別說,三少開車就是穩當,讓副駕駛的陳副官睡了一個好覺。
公館裡的傭人都已經歇下,謝煊軍靴落地的橐橐聲,迴蕩在樓房中,格外清晰。他來到樓上的走廊,才放輕腳步,到了門口,他本打算敲門,但借著月色看了下腕上的表,已經快凌晨一點,想了想,又踅身下樓,來到他房間後方,昂頭看了看幾米高的陽台,往後退了幾步,助跑上前,腳步蹬在牆上借力,矯捷如同獵豹一般,往上一躥,雙手攀住陽台翻了進去。這是他曾經在德**校訓練的基本功,多少年沒派上用場,沒想到用在了進自己房間上。
小套房裡沉靜如水,他輕手輕腳進屋,起居室的地毯,吞沒了他的腳步聲。
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屋子裡濃黑一片,只有窗外一點月光落在大床上,自然是看不清床上的景象,只隱約見到被子中央微微隆起的一個人形。
這個時候已經沒了熱水,謝煊到了浴室,用冷水洗了個澡,帶著寒氣躡手捏腳回到房內,輕輕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採薇占了床中間的位置,人高馬大的謝煊一躺下,免不了要碰上她。但他動作輕,她又睡得正熟,只是在黑暗中囈語了聲,並沒有醒來。
謝煊終於睡了個好覺,以至於天光大亮,他都沒有半點轉醒的跡象。採薇盤腿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床上多出來的男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剛剛她一睜眼,發覺身旁有個男人,而且自己幾乎是靠在這人懷中,差點沒讓她嚇得掉下床,確定這人是誰後,一顆心臟才稍稍歸位。
她分明記得昨晚自己是一個人上的床,也記得自己鎖了門,這人怎麼就無聲無息躺在了她床上?好吧,是他們的床上。
採薇剛剛反應很大,甚至還輕呼了一聲,但這人並沒有被吵醒。她又推了推他,還是沒醒。
採薇有些無奈地揉了把蓬亂的頭髮,歪頭打量著眼皮下這個對自己來說,還算不上熟悉的男人。
他應該是很累,所以才睡得這麼深沉,眉頭雖然在睡夢中舒展鬆弛著,但仍舊有殘存的倦意。比起醒著時,睡夢中的他,面容柔和了許多,長長的眉眼也是溫和的。採薇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這個英俊的年輕人,是在那張發黃的舊照片裡,一個在他的時代,英年早逝的男人。
謝煊終於在她的凝視中悠悠醒來,他惺忪睜開眼,對上的便是女孩兒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目光驟然相撞,採薇心虛般別開眼睛,隨口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謝煊看著她欲蓋彌彰的小動作,勾唇輕笑了笑,道:「凌晨。」
採薇又問:「我鎖了門的,你怎麼進的屋?」
謝煊道:「翻牆。」
採薇:「……」她轉眼看向他,想了想,問,「你這麼晚回來有急事?」
謝煊:「倒也沒有。」
採薇不解:「那你大半夜回來作何?」
謝煊定定望著她的眼睛,勾唇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睡覺啊。」
採薇一言難盡地看了看他,掀開被子下床。
謝煊坐起來,笑道:「今日沐休,就回來看看你。我這新婚第四天就一個人去了華亭,怕人家以為我故意冷落你這個三少奶奶,叫你不好做。」
採薇回頭看到他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剛剛扯了下嘴角,道:「我謝謝你啊,三少爺。」
「夫妻一場,不用客氣。」說這話時,他目光從她臉上滑到了胸前,頓了下,又不著痕跡地收回,不緊不慢地下床。
他這輕描淡寫的動作,自然落在了採薇眼中,她這才想起,這幾日自己一個人睡,睡衣都是松鬆散散穿著,圖個輕鬆自在。低頭一看,果然露了一片春光在外。她有些鬱卒地皺了皺眉,趕緊將衣襟整理好。
謝煊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邊往盥洗室走邊道:「我今日休息一天,明早回使署。你想去看電影還是去看戲,我帶你去?」
採薇道:「不用了。」
謝煊道:「我也好久沒看過戲了,那就去丹桂園看戲吧,聽說最近的演出都還不錯。」
採薇:「……」
坦白來講,她覺得謝煊的忽然回歸,有點平靜生活被人強行打斷的感覺,不過她也知道,不管自己願不願意接受,這個人就是自己現在的丈夫。
兩人叫傭人送了早餐來房裡,一塊吃完後便各自換衣裳準備出門,因為是要去看戲,謝煊換了身白羅長衫,與身著白色鑲彩邊褂子的採薇,看起來倒是有幾分相搭。
到了樓下,看到謝珺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謝煊有些意外道:「二哥今天也休息麼?」
謝珺抬頭看向兩人,笑道:「這幾日都不是太忙,所以晚點去使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謝煊笑說:「昨天半夜。」
謝珺放下報紙,似是隨口問:「你這段時間不是在帶兵拉練麼?怎麼會有空回來?」
謝煊道:「昨天第一階段的訓練提前完成,今日沐休一天,就回來看看。」
謝珺點點頭,看了眼兩人,笑問:「這是要和弟妹出去?」
謝煊道:「嗯,去看戲。」
謝珺道:「去吧,你老不在家,弟妹一個人也挺無趣的。」
不!我一個人很有趣,採薇默默在心中反駁。
謝煊歪頭看了眼身邊的女孩兒,笑道:「我看她一個人挺有趣的。」
採薇驚愕地對上他的眼睛,這人是她肚裡蛔蟲麼?這都知道?
謝煊見她睜大一雙烏黑水潤眼睛的模樣,有些好笑,忍不住親昵地揉了把她的頭頂:「走吧!」
採薇皺了下眉頭,又朝謝珺笑道:「二哥,我們走了。」
謝珺微笑著點頭。
兩個人看過戲,中午在洋場吃了西餐,謝煊又帶採薇去茶樓聽人說書,一直到暮色四合,才開著不緊不慢回謝公館。一進公館,明顯比前幾日熱鬧了許多。
採薇正覺奇怪,進屋一看,果然是謝司令帶著兩個姨太太回來了。這謝家父子,還真是有默契。
謝司令還是滿面紅光笑盈盈的模樣,看到兩人進屋,笑道:「老三,你們回來正好,我有些事同你們說。」
謝煊道:「父親,你這次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謝司令道:「北京那邊派了人來開會,臨時回來兩天。」
謝煊問:「父親要與我和採薇說什麼?」
謝司令笑眯眯看了看他,又看向採薇,笑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你們剛新婚,我這個做父親的,還沒和你們兩個好好聊過。你們跟我來書房,咱們慢慢說。」
採薇心中咯噔一下,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她和謝煊跟著謝司令上去了樓上的書房,心中輾轉千百回,想著謝家這老狐狸到底要跟兩人說什麼。
謝司令讓傭人倒了茶,又笑盈盈叫兩人坐,和藹可親道:「採薇,來了咱們謝家,還習慣嗎?」
採薇點頭:「挺習慣的。」
謝司令又笑著對兒子道:「老三啊,你如今結婚了,不比打光棍兒的時候,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公務再忙,也得想著家裡的太太。」
謝煊輕笑了笑,看了眼採薇道:「我知道的,父親。」
謝司令端起冒著熱氣的青花茶杯,不緊不慢呷了口茶,再次看向採薇:「採薇,我聽說這些天,你每天都去工廠。」
採薇回道:「工廠是我爸爸給我的嫁妝,我想自己看著點。」
謝司令笑著點點頭:「如今是民國了,女人出去做事賺錢不是什麼稀奇事,你又是上海灘長大的商家女,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你家那位二姐還去了美利堅留學,你想出來自己做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他話鋒忽然一轉,「如今世道不安穩,我們謝家初來上海,定然是眾矢之的,所以我一直讓家裡的太太小姐們儘量少拋頭露面,你來了這幾日,想必也看到了。」
採薇知道謝司令這是不滿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拐彎抹角敲打自己,硬著頭皮道:「父親,我每天出門帶了衛兵的……」
她還未說完,已經被謝司令抬手打斷:「咱們謝家子嗣不興旺,你大哥前兩年過世了,只留下一個眉眉,二哥還沒來得及要孩子,二少奶奶就過世。如今你進了門,最緊要的事,就是跟季明早點為謝家添丁,開枝散葉。」
採薇臉色微僵硬,想反駁,但對上謝司令那張微微斂了笑容的臉,以及看向自己時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知道這人絕不會允許有人反駁他的意見,最後只得點點頭,小聲道:「明白。」
她的反應讓謝司令面色稍霽,笑著同謝煊道:「老三,你明日一早就要回華亭吧?」
謝煊點頭。
謝司令道:「那行,採薇你叫傭人收拾一下,明早跟季明一塊兒去華亭。」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三更吧,但會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