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十六年,京城的春來得比往年晚,京郊外的梨花林開到了三月尾。
蠶月二十日這天清晨,大霧,兩丈之外難以見人。
城門通往內城的主道長隆大街早已全民避讓,萬籟俱寂,偶有幾聲雞鳴犬吠打破這沉寂,但隨即這些家禽牲畜就被主人捂了嘴,只剩下幾聲低低的嗚咽。
「噓,今日女侯得勝回京,別出聲!」
這樣的威脅牲畜哪裡聽得懂,偶有沒捂住的,一聲犬吠,接連著隔壁的大鵝也叫嚷了起來,再然後,整條街的牲畜受驚,都發出了嘶鳴。
一時間,整個長隆大街雞鳴犬吠,好不熱鬧。
然而濃霧裡的街道中央,依然肅穆,數百官員盛服以待,為首一人著明黃朝服,繡有四爪蛟龍,頭戴遠遊三梁冠,正翹首以盼,正是當朝太子。
「這辰時將至,慕家軍到底何時來啊?」他出聲詢問,神情之間帶上了幾分焦色。
慕家軍行蹤乃宮廷密報,僅呈報帝王。
但歷來凱旋都是白日裡帝王親迎,百姓夾道,呈現大捷之後軍民同樂的白日盛景以鼓動人心。
如今提前清退了百姓,又選在了清晨,僅讓太子親迎,可見這朝班師回朝非比尋常。
是以太子身側的官員訥訥許久,無法作答。
太子眉頭一皺,正要發火。
「殿下,據密報,鎮北侯昨夜子時已至京郊八百里,依照踏雲的腳程,辰時必到銀春門。」一道靡麗的聲音伴隨著濃霧縹緲而至,太子聞言神色一輕,喜道:「清之,你來了!」
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近了,濃霧裡出現一道身影,修長瘦削,緋色的朝服在他身上略顯寬大,明明是嚴謹的裝扮反而顯出幾分懶散風流,太子身邊之人低頭快退幾步,將位置讓了出來,待得那人站定,太子這才側首,眼裡滿是喜悅:「清之,孤以為……」
「以為臣不會來。」那人接道。
太子點頭:「孤還想著要怎麼替你遮掩。」
「這下甚好,甚好。」他一連兩個甚好,透露出一股子劫後餘生的感覺,反倒讓身邊的人忍俊不禁,只開口道:「臣這身官服還是托鎮北侯的福,今日她凱旋,陛下特令臣作副迎使,臣怎敢因一點小病就不來迎接?」
話雖稱謝,但語氣里頗有咬牙切齒的味道。
——這顯然是很不想來,並且在抱怨陛下。
太子身邊的幾位大臣聞言對視,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眼裡的看好戲之意。
一點小病?
——小病確實是小病,不過就這一點小病,卻讓這位林大人從今年開年起就只上了三天朝啊。
三日前的朝堂之上,陛下深重警告,如若不來,就要打板子伺候。
但眾人都知道,只要林大人不想來迎,宮裡的那些御醫就能在長公主的指揮下擬上百來個方子,說他「陳年舊疾」「風寒入體」,起不得床。
可偏生這位「體弱多病」的林大人,今日冒著寒風,頂著濃霧,來了。
雖然比眾人遲了許多,但他的出現,依然讓眾人精神一振,八卦之心頓起,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起來。
畢竟這位林大人,可是和這即將歸京的鎮北侯,有著難以言說的……舊仇。
……
「這林大人,也是來看女侯笑話的吧?」
「不知道這一次,陛下是不是還有意為這二人說和?」
「若是再被拒絕一次,林大人怕是一次朝都不會來上了。」
「上不上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不過……」
眾人的議論聲雖小,但依然還是時不時傳到林清之的耳朵里。並不是什麼好聽的言論,但他卻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嘴角含笑面色如常,只伴在太子旁邊,仿佛真在靜靜等待為女侯接風洗塵。
遠遠地,鐘鼓樓傳來辰時的鐘聲,百官接耳聲漸止,都微微抬頭向著城外的方向看去。
唯有太子聞聲一震,突然扯著林清之小聲問話——
「清之,這鎮北侯長相如何呀?聽說,她出征之前,還親手抱過本宮。」
林清之詫異地看著他。
眼睛裡明明白白地顯現出疑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小太子臉上飛起一抹紅,他咳了兩聲,加了一句:「你如實描述,不可帶個人恩怨。」
面對這本朝唯一一位女將,幼太子不可謂不好奇。他不過十二歲的年紀,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不喜歡宮中嬌滴滴的女子,反而對這一位在邊關多年,凶名在外的女將軍格外好奇,故而追著問。
雖然有些舊怨,但林清之也沒有要藉此描黑人家的意思,沉吟許久,才似乎在記憶中找尋到那位女將軍的雄姿:「殿下,慕將軍出征之前,臣見過她一面,那時臣站在眾世家公子之首,但也未敢直視鎮北侯,只記得那時女侯將近花信,身量比肩男子,姿容雄壯健碩,身形英武有力,一身甲冑,存在感極強。」
「啊?威武至此嗎?」太子聞言略顯失望。
北齊無論男女,皆以修長風雅為美,他身側的林清之便是如此,膚色淺淡的臉上鴉羽長睫,一雙秋瞳剪水,容貌姝麗,一頭烏髮濃密至極,愈發顯得整個人瘦削修長,如遺世之人。
小太子想起自己曾在皇姐宮中看過一些話本,那上面形容的女將,都是貌美且強大,絕不會……健碩如男兒。
朝中之臣,能抱當朝太子,乃是恩賜殊榮,可見身份貴重。據說當時的他還被逗得哈哈大笑,小手拉住人家的食指,不捨得離開對方懷抱,此事被宮中娘娘多次拿來說,這讓小太子忍不住生了幾分期盼,他嚮往力量,卻不想看到粗獷可怖的姿容,如今聽聞這描繪,卻不知為何有些懊惱這些年的惦記。
又半個時辰過去。
天邊金日乍升,濃霧稍退。
終於有前方探路的侍者大聲來報:「鎮北侯進城啦!」
這聲音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鼓聲,震耳欲聾。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紛紛整冠拂袖。
須臾,有馬蹄聲急至,風卷著梨花香劃破濃霧,從遠及近可見一黑一皂兩匹駿馬飛馳而來。為首的馬上之人一身甲冑,帶著清晨的寒氣,於十米開外勒韁而止。
駿馬長嘶中,那人背負長槍冷冷注視前方,雖一人一馬,卻仿佛殺神降臨,說不出的凜然。
而她身後的士兵看身量應當也是女子,未著甲冑,只背著一個藥箱,想必是軍醫。兩匹馬的後面,各自綁了一個巨大的袋子。
名將凱旋,太子本該說點什麼,但此刻只跨前一步便已然失語,他第一次見這樣的人,雖一人一馬,卻氣勢遠勝百官來朝。
隻眼睜睜看著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來,在太子身前跪下,沉重的甲冑在青石板上磕碰出金石交鳴的聲響,接著便聽得那人乾澀嘶啞的聲音如雷鳴:「慕則歸來遲了!給太子殿下請安!」
「鎮北侯辛苦了,本宮替陛下賀鎮北侯凱旋!」太子仿佛才剛剛記起這賀詞了一般,將其扶起而言道,又忍不住往後望了望:將軍怎的孤身一人先行?
「非為孤身。」那女將鏗鏘答道,解下身後的行囊,那行囊血色斑斑,有些甚至已經結痂,她卻珍之重之,將其打開。露出裡面一本厚厚的染血的名冊呈上:「我慕家軍全體戰士,皆在其上。」
此話一出,群臣皆驚!!!
就連原本尚雙手抄在袖中的林清之,也不由得微微變色,定睛朝那人看去。
青黑沉重的甲冑,厚重但蓬亂乾枯的發,右手之上猙獰的疤痕,負在身後染血的長槍,以及那兩匹消瘦卻帶著邊境寒意的戰馬,讓眼前的女侯和這一群衣冠楚楚,鮮麗如霞的官員顯得格格不入。
整條街道安靜得落針可聞。
見太子沒有反應,鎮北侯再度跪下:「則一人殘軀,本該一死以獻陛下,但三萬南齊士兵埋骨他鄉,我不得不留此殘軀進京稟告陛下、太子,以讓英靈之魂得以歸家。」
隨即,她接過了跟在她身後軍醫拿下馬來的布囊,打開那散發著濃重血腥氣的包裹,呈上了俘虜的敵將的頭顱,將其高高舉起。
「此乃北戎賊將之首,獻與陛下!」
太子一時間不知所措,來時帝王並未告知具體軍情,只說鎮北侯得勝當嘉獎,可如今對方卻說她一人獨歸,這怎能算是凱旋?
他不過十二歲,雖然自小便是太子,但真正獨自處理政事的場面並不多,一時間,這位年幼的儲君竟不知該如何進退。
「鎮北侯,你先起來!」太子只趕忙令身邊的大太監接過那布包,起身去扶那鎮北侯,可甲冑沉重,女侯又執意不從,哪裡扶得動?
太子下意識地向林清之遞過來求助的眼神。
林清之暗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走向前,去扶女侯的另一隻胳膊:「鎮北侯,您先起來,長平一戰,以少勝多實乃險戰,能盡數殲滅敵軍俘獲對方主帥,也因是將士們以命相換,鎮北侯想為麾下將士表功陳情,可待到御前……」
他頓住了。
這一扶之下,便感受到女侯的這一隻胳膊綿軟無力,林清之不由得驚訝地對上了對方的眼神。
「只怕我到不了御前。」女侯低聲道。
「什麼?」林清之怔道:「鎮北侯何出此言?」
「陛下可有其他口諭?」女侯問。
林清之道:「聽聞鎮北侯傷重,陛下特許鎮北侯回府邸休息,暫且不必來朝。」
說完之後他也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猛然看向女侯。四目相對間,林清之心頭雪亮——今日怕並非原想的那麼簡單!
「大人何職位?」女侯抬起頭來,輕聲問。
「不過區區翰林學士而已。」林清之道。
「對不住了,林翰林。」女侯看了林清之一眼,露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在他下意識地往後一退之時,驟然失聲喊道:「大膽奸佞,竟敢辱我三軍將士,我要見陛下!」
「陛下為臣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