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季瀾望著那人背影,道:「那片結冰的黑洋,是你的傑作?」

  如此強大的修為,竟然隱藏在這副單薄的身子底下!

  誰都料想不到。閱讀

  柳卿這才慢慢地偏過身,臉色是進入蟲煙後即出現的蒼白,緩緩開口說道:「我住在蟲煙已逾千年,這兒便是我的家,要讓黑洋結冰並不困難。」

  季瀾眉心緊攏,心底仍是不敢置信,對方看來溫和無害,皮下竟是惡名昭彰的閻王。

  柳卿看出他的想法,便道:「鬼尊兩字,不過是個名號罷了,如同夜焰宮首座人稱魔尊,說到底也是個有七情六慾之人。」

  季瀾道:「你手中上千條人命,如何能相提並論!」

  柳卿將手中茶杯放下,悠悠說道:「從頭至尾,我只曾……只曾親手取過一人的魂魄。除了赤淵以外,其餘的鮮血,並非我所為。倘若其餘人頂著這兩字肆意行事,於我而言,無能為力。」

  「赤淵?」季瀾聽見話里出現不熟悉的人名,腦中立即閃過什麼,道:「硯叔曾說過,最初鬼尊一直是雙人行動,直到其中一人容貌盡毀。」

  仙門眾人喚鬼尊為赤屠,另一人八.九不離十,便是柳卿所說的赤淵。

  夜宇珹望著柳卿,沉聲道:「若本座沒有猜錯,你口中這人,此刻正在蟲煙外頭。」

  柳卿聽到聞言,驀地有些發怔,好半晌才扯出一抹笑,輕聲說道:「對,他在外頭。」

  夜宇珹沉聲道:「你將他留在巫鳳教,獨自進潭,難道不擔心赤婪找上?」

  季瀾一聽,剎那震驚撇眼望他,在夜宇珹回視的那一瞬,他便隨即了悟,震驚道:「赤淵…難道…難道便是巫傲!?」

  「不愧是夜焰宮首座,心思比誰都靈敏。」柳卿唇邊笑意漸淡,一面注視著杯中茶水,眼眸乘載的悲傷,透過清澈的水面倒映在上頭,「有的時候…連多陪陪對方一天,都是種奢侈。」

  他起抬臉,向黑袍身影問道:「你是何時發覺我身分的?」

  夜宇珹:「藥人島之後便有懷疑。直到船艦碰到黑洋結冰,才最後確定。」

  季瀾腦中忽地浮現巫傲帶著驕傲神情,一面喊「我家卿卿」的模樣,以及對方身上五顏六色的衣飾和鈴鐺。

  外頭的花孔雀,竟然是大殺四方的鬼尊其中一人!?

  簡直令人錯亂!

  季瀾見柳卿維持著坐姿,似乎沒打算起身,便道:「巫鳳教在巫羽城歷史以久,一直都屬城內第一大仙門,上一代教主還是巫傲的親爹,巫傲則是幾年前才接棒坐鎮,怎會好端端地突然的成了魔修?」

  柳卿聲音極輕,道:「巫傲,便是魂魄受損的赤淵。」

  夜宇珹沉聲道:「你施咒弄暈犼獸,讓我們墜入這兒的用意究竟為何?」

  方才犼獸倏然倒地,並非偶然。

  季瀾環視這偌大的潭洞一圈,道:「犼獸就是守護這洋底洞穴的凶獸,對嗎?」

  「此趟你們進入黑洋洋底,我並無傷害之意。」柳卿垂下眼眸,指尖摸著杯沿,「可阿淵……他一人在外頭…我這一趟重回蟲煙,又沒想過再出去…還想拜託仙尊,最後替我帶些話出去。」

  有些事情,不能跟著他深埋,不能輕易葬於原地。

  季瀾眉心蹙起:「沒想過出去?什麼意思?」

  對方宛若正在回憶一段艱苦的過程,柳卿的表情在提至此段時,神情有易見的苦澀,似乎在思考著從哪裡說起。

  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道:「千年以前,阿淵和我不過是一般仙門弟子,赤屠非我本名。我最初的名字,喚作稚荼。」

  屠與荼同音,卻是天差地別之意。

  荼屬於燦爛小巧的白花,每每綻開時總是滿山遍野的燦爛。

  可屠字,卻代表橫屍山野的鮮血,所到之處,恐懼無數。

  季瀾只覺得眼前人仿佛謎團黑底,包裹著太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柳卿停頓了一小會兒,才繼續道:「我和阿淵從幼年便相識,一同玩耍,一同修習,一同拜入仙門,做什麼都在一起。當年,我倆也同屬仙門當中修為最盛的弟子。」

  他有些出神,回想著遙遠以前,那道頎長的身影,總綻著俊朗笑意,低頭看他的時候,眸中帶著溫柔。

  柳卿視線未定焦,緩緩抬起,望著潭洞岩壁說道:「那一年,我和阿淵剛結束修習,我倆的心愿,便是找一處熱鬧的城鎮,辦個小小的修練堂,廣招弟子,這般閒雲野鶴般的自在生活。」

  他說著說著,心思偶逐漸飄遠。

  千年以前的一切,近在眼前。

  ……

  千百年前。

  一處淺藍的屋房中。

  赤淵拿著刷子,將最後一抹牆面漆成天藍色。歷經十天,他終於將這座有些發舊的屋房煥然一新。

  他轉頭朝另一頭的清瘦身影,綻笑道:「小荼,全部的牆壁都漆好了,大功告成,是你最喜歡的藍色。」

  稚荼正蹲在地面,研究這空間大小,想著如何擺放家具,驀然一雙胳膊將他撈身站起,往他唇角親了親,笑道:「想什麼?這麼專心。」

  稚荼望著面前的俊挺面容,眨了眨眼,道:「想想我倆的床榻要擺在哪裡,還是乾脆就不擺了。」

  赤淵聞言,隨即做出不高興的模樣,道:「不擺?那我就抱著你,咱倆去睡外邊屋檐下。」

  稚荼被他佯裝氣憤的樣子逗笑,放鬆的靠在對方懷裡,道:「倘若下雨呢?」

  赤淵故作沉聲,道:「便一起淋雨,反正屋裡也沒床。」

  室內一時間全是清朗笑聲。

  赤淵待懷中人笑停了後,才道:「小荼,你符咒一向用得特別好,眼下我們有了房子落角,再找個地方辦間修練堂,招些志同道合的夥伴或弟子,如此一來,便能將我們的興趣發展至最大。」

  稚荼點點頭:「那修練堂的壁面顏色,也能隨我選擇嗎?」

  赤淵展開俊笑:「當然,你選顏色,我負責漆上。」

  美滿的生活盡在眼前,一邊修練、一邊學習,這般快意又充實的生活,便是他倆的最大心愿。

  他與赤淵上峰習道的期間,因兩人天資上乘,不時受到長老們誇讚,說他倆未來可期,定能攜手創造輝煌,故也對承辦修練堂一事特別嚮往。

  然而有人懷著惜才之心,便會有人充斥嫉妒之意。

  稚荼天生優秀的仙術技巧,也招來了眼紅之人。

  他永遠忘不了當天。

  一切無法回頭的開始。

  那天清晨,稚荼仍窩在榻上賴床,赤淵卻早早起床,一身俊朗,親了親他額頭,道:「小荼,我出門了。明早便回來,會帶上你最愛的吃食。」

  稚荼臉色還有昨晚情.事的紅暈,道:「你若累了,便在外城住上一晚,別趕路了!」

  赤淵展笑:「早一天回來便能早一天見到你,我自然不願在外多留。」

  打從年少,只要有稚荼在的地方,便是他心之所向。

  稚荼聞言,耳尖不自覺地染紅,說道:「我會將後院的菜收成,待你回來,便有新鮮蔬菜可吃了。」

  赤淵輕吻了下他頰面,俊朗清徹的眉眼間,倒映著他的臉面。

  那天下午,稚荼便帶著工具到後方小菜圃。

  這兒是他倆修道結束後,便規畫一同種下的,他時常在這兒澆花拔除雜草,忙的是不亦樂乎。

  而他因過於專注查看菜葉的成熟度,忽略了後頭細微的腳步聲,下一瞬便意識全失,雙眼一黑,倒於菜圃旁邊。連來人的臉面都未看清。

  而一股濃密的煙霧,靜悄悄的,伴隨著詭異符陣入侵他身軀。

  最終,完全沒入他腹部。

  ……

  黑洋洋底,潭洞內。

  柳卿的聲嗓,緩慢流淌在洞內,在這空蕩蕩的潭洞中,聽上去竟有些飄渺,仿佛隨時會幻化成水氣,煙消雲散。

  季瀾聽著他娓娓敘說,眼眸也隨之發顫。

  柳卿道:「當年我因一時疏漏,未有防備之心,離峰不過一年,金丹便被人下了惡咒破壞,一身修為於一夜之間毀損。」

  他停了一小會兒,似在調整情緒,接著又道:「赤淵自然是第一個知曉的人,當時他不過離家幾個時辰,去外城詢問開設修練堂一事,隔日清晨趕回來時,便見我倒在後方菜園,體內金丹盡裂。他為替我找循修補金丹的方法,放下手邊一切事務,遊走於眾仙門間。便是後來各教派後來所盛傳的,鬼尊為了修習入魔,潛藏於各教。」

  夜宇珹聽到這,只道:「金丹若是小損,休養一段期間便能復原。倘若是破裂,便是救也救不回。」

  他口吻直接,毫不拖泥帶水。

  柳卿苦笑道:「我自然知曉,阿淵也是。可他…他總是不願放棄,比我更加執著於我的金丹,堅持有辦法能修復。我倆遊走於眾仙門間長達五年,最終什麼也沒尋到。可就在我間持不下去,想要放棄的那時候,阿淵找到了一本古冊,上頭記載的,便是修魔之道。裡頭不少篇幅提及復原金丹的辦法,可不論是哪一種,首件事,便是修魔。」

  季瀾聽到這,不禁脫口而出:「所以他便為你,甘願墮入魔修?」

  柳卿垂下眼睫,神情已是撐不住的痛苦,手指握緊了茶杯,閉了閉眼。

  「阿淵他…他…不論我如何勸說,都無法動搖。我心底明白,因他在意我總是大於在意自己,都怪我…怪我……阿淵時常叮嚀我要保護好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可我仍是大意,讓金丹被惡咒侵襲。」

  說到最後幾句,千年以前的畫面又全數沖至心尖,讓他心緒難穩。

  ……

  稚荼金丹被毀的隔日。

  淺藍牆壁的屋房裡。

  赤淵眼眸中全是心疼與怒意,一向穩重的情緒,在他看見菜圃邊臥倒的單薄身影后,便不再沉定。

  稚荼靠坐在床頭,拉著他手,說道:「阿淵你別急,總有方法能治好金丹。」

  赤淵沉著臉,此刻身上慣有的清朗,已然消失殆盡。

  他道:「小荼,我定能修補好你體內金丹,並擒回破壞金丹之人!」

  稚荼雖也心傷,可更不忍對方心疼他的神情,便試圖緩頰,「沒了金丹,一樣能開設修練堂不是嗎,況且我還有你呢。」

  赤淵明白他的心情,知曉稚荼想安撫他,可自己定也痛苦不已,兩人構想許久的未來藍圖,那份美好,已然從天堂跌落。

  他沉聲道:「小荼,原本你的仙術修為正不斷突破,在道上創出名號,不過是時間而已,無論如何,我都會替你尋到修補金丹的辦法,不會毀於惡人手中。」

  從這天開始,赤淵便不斷在仙門各教中遊走,尋找金丹復原之術,可四處奔波的結果,卻什麼也沒找到。

  稚荼不舍他如此勞累,便試著讓他停下,過了多年,他也漸漸接受沒有丹靈的自己。

  唯一不舍的,是赤淵心疼他的那份情緒。

  只是數天以後,當對方再度回至淺藍屋房時,手裡便揣了本封面老舊的古冊。

  疲憊已久的俊臉,也展出難得一見的笑驗,朝他說:「小荼!我找到了!」

  ……

  潭洞中。

  季瀾聽著柳卿悲涼的語氣,也忍不住蹙起眉。

  一切的始末,遠比眾人想像中複雜。

  他一直以為,鬼尊就個狂熱修魔者,一心嚮往更強大的力量。

  怎知翻開層層原因後,出發點,竟是因為愛人。

  柳卿:「阿淵找到的古書,便是修魔之冊。我立即表示要和他一同修習,可他說,需要我保持清醒,萬一他在修魔途中,拉不回神智,便要我點醒。原本阿淵的狀況極佳,毫無走火入魔預兆,且他修魔既是為了我,自然是等我金丹修復之後,便要卸下魔修。就這般過了兩年,因阿淵本身修為就強盛,學習東西皆是快速,故我的金丹確實漸漸好轉。可阿淵修魔一事,也因此而外傳。」

  季瀾道:「聽你言談間,對方實屬清醒之人,修魔過程也有你時刻在旁,為何最終會演變成他屠害眾教?」

  柳卿有些恍然,道:「在我金丹復原不久後,我倆便遇到了赤婪。從前不懂魔修,總聽聞此道軌邪,不可輕易墮入,直至金丹修補完成,才體會到魔修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也難怪修魔之人,總會在後期性情大變,便是因為對權力和高階修為的渴望。赤婪……即屬於這種人,他對修魔充滿了興趣,得知阿淵修魔一事後,便主動親近我倆,甚至不惜改名,為了更親近赤淵。可阿淵極不喜歡他,且早已決定脫離此道。」

  回憶至此,柳卿下意識的握緊拳:「怎知赤婪他……他明知曉阿淵心意已決,竟然偷偷將古冊其中幾頁替換,撕去的那些頁面,紀載著魔修者脫離此道的唯一辦法,能將一層一層地修魔之氣全數引出,可赤婪卻將他換成了其他東西!」

  季瀾驚駭道:「所以赤淵便入魔了!?」

  柳卿語氣不穩,顫著聲音道:「魔修的咒體皆是複雜,不論是深入還是淡出,阿淵嘗試了一段日子後,才發覺不對勁,可早已來不及,身軀已出現變化,偶爾心性不定,臉上也漸漸出現高階修魔者的紅色紋路,那些紅色惡咒,便是魔修者的無法回頭的代表。」

  夜宇珹道:「鬼尊其中之一,因毀容而藏於蟲煙,便是因為如此?」

  柳卿沒有點頭搖頭,只繼續說:「阿淵走火入魔期間,仍是努力和身體內的入魔之氣抵抗,只要我在身旁,他便能稍微穩定心神。可我倆總是筋疲力盡,赤婪也在這時,將自己魔修修為提高了一層,雖不如阿淵高階,可已足夠他四處發難。而我終於打聽到了蟲煙潭境這地方,當年的蟲煙未有結界,想進便進,可因裡頭險惡,自然是毫無人煙。我便帶著阿淵進入蟲煙,打算在這修養,潭境中雖有各式妖類,可他們反而害怕阿淵身上的魔修氣息,故這裡,對我們來說,是最適合不過的居住所。」

  假如赤淵永遠只能活在這潭境裡,無法翱翔。

  那他就永生永世陪他在這裡,因對方的名字,早已是刻在心尖上的兩個字。

  不管有沒有來世,他都會選擇,和赤淵並行。

  季瀾聽到這裡,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便道:「所以你倆休養期間,赤婪便打著修魔名號,在仙門中四處屠殺作亂,以至於鬼尊之名愈演愈盛。」

  柳卿應首,將手中茶杯放至桌面,望著空蕩蕩的杯底,說道:「阿淵休養的日子沒有多長,赤婪便順著他身上的修魔之氣,跟著進入蟲煙,不斷慫恿我帶著赤淵出潭境。我倆自是不願,蟲煙這兒對阿淵來說反倒寧靜,走火入魔的次數逐漸減少,我甚至想著,就一輩子活在這兒也不錯。可赤婪野心太大,極為渴望權力,又貪圖阿淵的高階魔修修為,想藉由他的力量,在眾教派中翻雲覆雨。我只好假意答應赤婪,趁著阿淵休養之際,和赤婪出了蟲煙一趟。」

  說到這裡,柳卿頓時瞳孔一緊,似乎是拼了命的,壓下某些情緒。

  好一陣後才又開口,「可我沒想到…這趟出去,阿淵走火入魔的狀態卻驀地失控。興許是他睜眼未見到我,那股入魔之氣又過於強盛,便撐不過去,釋放出的氣息,也硬生生將蟲煙潭境毀了大半。」

  而他當時人在外頭,什麼都不知道。

  又看見眾仙門的慘況,驚駭於赤婪的種種所做所為,可早已無法挽回,那些被滅門的教派和百具屍身,無法從頭來過!

  便是這時,有人見到他出現在被毀的教派地點,且他與赤淵當年在山峰上習道,便因天資卓越,名聲廣傳。赤婪則屬默默無聞,不曾拜過任何仙門,故鬼尊這名號便落到了他與赤淵頭上,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宛如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久而久之,荼字逐漸被世人遺忘,轉而帶之的,是屠。

  赤姓,則是分不清他與赤淵的後世弟子,將兩人名字弄混。可如今,卻也是他曾與赤淵生死相隨的少數痕跡之一。

  只是裡頭卻不是美滿之意,而是鮮血無數。

  季瀾光是聽柳卿敘述到這,便足以想像對方心中有多悲痛,不敢想像這兩人後來還得遭遇什麼,便問道:「那赤淵他…他之後的狀況呢?」

  柳卿:「阿淵走火入魔的狀況愈發壓不住,除了蟲煙以外,沒有地方能承受他身上的入魔氣息。無計可施下,我便循著阿淵當初遺留的古冊,照著上頭,取出未沾有入魔之氣的一魂三魄。」

  夜宇珹沉聲道:「取人魂魄,需耗損一半自己壽命,永遠無法復原。」

  柳卿平靜地說:「耗了便耗了。對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阿淵重要,如同他在意我這般。且我也在當時,將整個蟲煙封上結界。」

  他緩慢地轉頭,望向不遠處黑白兩道身影,語調不重不輕,「蟲煙潭境的結界,由我所封。故你倆手中的蒼刎珠,便是千年以前,由我親手所制。」

  季瀾聞言,瞬間驚愕的睜大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