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閱讀
黑洋上霧氣飄散,頂空天色仍是有些朦朧,一如蟲煙裡頭的天景。
一艘大船行駛在海平面中。
此刻風浪不大,船身順著水流加速,安穩堅固。
甲板上頭。
少了藥人島的陰影后,所有人仿佛充滿希望,話語中全帶著雀躍,明明前頭險況不知多少,氣氛卻是輕鬆一片。
安爻拿著不知何處搜來的棋盤,趴在甲板地面上,正仔細研究。
在他對面的何涼涼喊道:「出棋就出棋,看那麼久,不如直接認輸!」
安爻不禁怒道:「說什麼大話!待會輪你的時候,最好是想都別想就能出!」
池緞坐在兩人附近,手裡一袋瓜子,一面咀嚼,一面說道:「爻兒和涼涼真是對活寶,這才下棋半個時辰,便已吵上半個時辰。」
語氣里全是莫名其妙的驕傲。
安賜從池緞袋裡揀了一把瓜子,細心的剝開殼後,遞去何涼涼唇邊。
對方迅速咽下後,不忘繼續朝安爻破口大罵。
季瀾走出船艙,隨即看到這吵吵鬧鬧一幕,失笑道:「你們在做什麼?」
何涼涼指著安爻,朝季瀾告狀道:「他下棋慢的跟蝸牛似的,我差點把這棋盤都掀了。」
安爻:「觀棋不語真君子,你廢話怎麼那麼多!」
何涼涼怒道:「難道你方才就很安靜!?且你是不是不識字阿!」
安爻終於決定好了,將手中棋子往左邊挪了一格,和最一開始糾結的位置一模一樣,然後說道:「行了行了,我出完棋了,輪你。」
於是這回,改成何涼涼對著棋盤陷入沉思,用的時間沒比安爻少去哪。
季瀾:「……」
好的呢。
這狀告的,為師也是看不懂了呢。
夜宇珹在他身後,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朝池緞道:「不是說有事要議?」
池緞嘖嘖兩聲:「不這樣說你會出來嗎,昨日抓著仙尊進艙後,整整一天都沒出現。幹嘛,房裡有什麼好玩的,不如說來聽聽?」
季瀾頓時面無表情,鎮定瞥眼。
夜宇珹揚唇不語。
池緞繼續說道:「我們在這玩了半天,不見你倆身影,安賜又說別去打擾,我還想飛鴿傳書去你們房間,問問何時才要出來。」
身旁安賜立即說道:「我讓神醫別過去胡鬧,別打擾仙尊和宮主休息,有什麼事等晚膳過後再說。」
季瀾朝他點頭,一臉淡定的說:「多謝,涼涼以後便交給你了,要住哪都可以。」
霜雪門、夜焰宮,任選。
畢竟左護法如此可靠,他身為何涼涼的師父自然也得大氣。
池緞聞言,眼眸一亮,對著夜宇珹道:「太好了!那不如喜事成雙,待出了潭境,我這頭的聘禮就送至夜焰宮!」
季瀾卻雙手覆於身後,向他說道:「不收。」
池緞一臉悲苦,「仙尊,有話好說,以後你和宇珹想在房裡多久便多久!池某絕不打擾!」
季瀾聽他這樣一說,臉頰更是不由自主的升起薄紅。
池緞趕緊朝夜宇珹求救,「你才是夜焰宮宮主,你收禮的吧!」
他等著下聘呢。
豈料夜宇珹先是懶懶地望了季瀾一眼,然後渾身閒散的說道:「不收。」
池緞差點握拳敲甲板。早知道飛鴿什麼的,就別說了!
正在下棋的何涼涼聽見這頭談話,朝對側之人打趣道:「喂,你聽到沒,夜焰宮拒絕了神醫。」
安爻卻十分鎮定,道:「你傻了嗎,夜焰宮不收而已,你師父的霜雪門一樣能收。」
何涼涼眼眸驀地大睜。
對呀!他都忘了,如今霜雪門和夜焰宮已經是那啥的。
總歸兩方不分家。
可又突地覺得安爻這話哪裡不對勁,半晌後,才露出竊笑表情:「嘖嘖,有人每回都裝的不在意,沒想到其實也挺急的。」
安爻立即將手中棋子一摔,「有種拿針出來決鬥!」
一直未開口的安賜,忽地插話:「既然如此,那我就代知雪出戰吧。」
剛才季瀾已將何涼涼託付給他,而他樂於負責。
一旁池緞突然衝過去攬住安爻的肩,道:「還是我家爻兒聰明,夜焰宮不收我的聘禮,我這就全數送到霜雪門去!」
安爻滿面通紅的朝他喊道:「別在這亂喊!」
何涼涼不嫌事大,煽風點火道:「右護法腦怒,右護法羞憤,右護法惱羞成怒。」
五音不全,宛如唱謠般,只差沒哼上曲。
季瀾在旁看著這鬧劇,唇邊笑靨也愈發綻放。
夜宇珹驀然說道:「方才出房前,說的話還記得?」
身側人那抹淡雅笑靨,隨之染上緋色。
季瀾強裝鎮定道:「忘了。」
夜宇珹隨即揚唇:「晚點本座就幫你記起來。」
季瀾:!
不…不許……
不許再用站的!
夜宇珹見他連耳朵都紅了,便挑起眉。
行,那用坐的。你坐本座身上。
季瀾頰邊發紅,回視了他一眼。
不許你毫無節制!
夜宇珹懶笑出聲,長指勾起季瀾落在肩側的一縷銀髮。
可有人縱容,本座就要無法無天。
季瀾試圖佯裝淡定,可昨日夜半的情景,又再度飄回腦海中。
……
好幾個時辰前。
雪松鼠將臉埋在蓬鬆的尾巴中,安穩地縮在床下小窩。
沉睡之際,榻上被褥倏地整件掉落,蓋在毛茸茸的身軀上,雪松鼠被這動靜嚇得驚醒,立即探頭。
榻上早已一片混亂。
季瀾緊拽著身上人,「嗯…你…你緩緩…」
他整個人仿佛從水裡撈出來,兩人的汗水全沾在他身上,銀白長發散在肩頸處,一些則纏在對方臂上。
夜宇珹吮住他頸側一小塊肌膚,在上頭留下深紅瘀痕,低啞道:「緩不了。」
懷中人發紅的臉面和每個細微表情,都讓他無法克制動作。
季瀾淡眸微睜,手臂環住眼前結實的脖頸,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全是自己的倒影,一向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只會停留於他身上。
他忍不住抬臉,親了親對方下巴。
夜宇珹猛地停下動作。
季瀾淺淺笑道:「怎麼了?不喜歡?」
話落後,又多親了幾下。
夜宇珹瞬間俯下身,狠狠地咬了下季瀾的唇,低啞道:「你自找的,今晚便不准你休息。」
接著便依著同個姿勢,將季瀾整個抱起,步下床榻。
雪松鼠望著床柱邊交疊的人影,極不情願地從窩中爬起,默默地將小窩拖至牆角,以防等等又被波及。
怒吱!
五聲!
…
甲板中央。
池緞仍是抱著安爻大喊,嘴裡嚷嚷著聘禮內容。
阮絆棠從船艙走出時,見到的便是安爻被攬在神醫懷裡,一邊偏頭忙著跟何涼涼吵架。
安賜則不斷撿拾何涼涼滾至四處的棋。
場面堪稱混亂。
阮絆棠:「……」
這確定是兩天前在藥人島上大殺四方的神醫與左右護法?
她見這幾人都沒空抽出時間聽自己說話,視線又瞟到一旁的白衣仙尊,便上前說道:「仙尊,昨日服下神醫藥方的幾名弟子,目前已能發出簡單喉音,喉嚨也不再疼痛。」
季瀾收了收心神,朝她應首,說道:「記得讓他們連喝七天,雷吼花的藥粉還有,池緞都已經放在灶房裡了,只要煮熟了便能食用。」
阮絆棠:「池大夫不愧是神醫,菘兒谷的百草如此神奇,難怪外頭總說重金難求。」
雖然這藥草的名字略微難聽,及俗氣。
季瀾笑道:「那是池緞自己改良的藥草,外頭找不到,所以才人人嚮往。」
阮絆棠好奇道:「不知菘兒谷有沒有能夠養顏的藥草?或者能讓人容顏不老的藥丸。」
季瀾正要答不清楚,池緞宛若有千里耳般,朝著這頭說道:「有的有的,不過服下之前,得先把自己毀容,往臉上劃個七七四十九刀,待血全部放干之後,再吃下我特製的劇毒藥草,以毒攻毒,方可出落的如天仙般標誌。阮門主想試試嗎?」
阮絆棠:「……」
季瀾忍不住失笑,身子一晃,便靠近另一人懷裡。
帽兜中的雪松鼠也探出頭來。
夜宇珹彎唇道:「菘兒谷的還有其他不同效用的東西,下回再帶你過去玩。」
季瀾眉眼彎彎,道:「好。」
即便此刻他們身在潭境,可他卻覺得,距離布滿綠茵的菘兒谷,不會太遙遠。
甲板上笑聲連連,安賜把撿回的所有棋子遞給何涼涼,順帶替他將衣領拉緊,那張與年幼相差無幾的臉,隨即朝他綻開笑靨,帶了點紅,安賜回以同樣笑容,伸指摸了下何涼涼頸側小痣。
只是何涼涼與安爻停下吵架後,棋盤也不知被扔去甲板哪裡,兩人只好以堆疊棋子的遊戲做為決鬥。
池緞與安賜在旁做評審,卻各自有坦護的對象。
每當何涼涼的棋高出安爻一些,分明無風,卻會憑空被吹倒。
或者當安爻的棋高出一截,甲板地面便忽地震晃,好不容易疊高的棋子,應聲而垮。
季瀾見他倆身旁散落了不少棋,便隨之蹲身,道:「那我也一起玩吧。」
夜宇珹驀地往池緞和安賜的方向瞥去,對方二人立即收回方才弄出的掌風,表示從現在開始,這將是一場公平公正的比賽!
季瀾便拾了一把棋子,跟著開始跌高。
只是不知為何,這回分明連微風都沒有,甲板也平穩無晃,隔壁兩人的棋卻已倒塌無數遍,只有他的這堆完好無缺。
池緞不滿的向夜宇珹投去目光,打算以跳海的方式做出抗議。船艙卻在這時走出一批人。
季瀾聞聲抬臉,發覺是圍攻藥人島當天,從東南樹林處逃出的人,溫雅的臉面朝對方展出淺笑。
其中一名白胡長至衣襟的老道長朝他應首,精神明顯恢復不少,展顏道:「多謝船上諸位,我們一群人受了照顧,不知如何報答,要不是你們到來,也許我們就永遠無法重見天日了。
接著老者又朝池緞說道:「特別感謝船上的大夫,您的醫術高超,連我多年的背脊疼痛都一併治好了。」
他捶了捶腰,原本常年泛疼的腰椎,此刻已是舒緩不少。
池緞擺擺手,指了下隔壁,「應該的應該的,身為醫者,救助是本能。不過你們最要感謝的不是我,若非宇珹拿著蟒牙粉撒至全島,這會兒我們大概還在那島上奔波。」
白胡長者這才將視線轉向夜宇珹,道:「聽聞夜焰宮首座高大威武,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救命之恩,老衲在此謝過。」
夜宇珹朝對方頷首,面上仍是一往如常的懶意。
季瀾站在他身旁,說道:「前輩,為何你們會被擄進潭境?」
老道長撫著長須,眉眼隨之緊皺,慢慢將前些日子的事情一一訴來:「約莫一個月前,我住的峰上正好結束一段修練期,其他長老護送弟子們出峰,我索性趁著這段空窗期閉關修練,豈料才閉關不過幾天,峰上便有外來者闖入。我修練途中被干擾,只能強硬出關一探究竟,驚覺外頭屋房已讓人毀了大半,最引以為傲的藏書閣也成了廢墟,上千本古冊毀損破裂,宛若蝗蟲過境。整個峰上破敗不堪,」
老道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自是急著招回峰下所有人,可消息來不及送出,入侵者便又乍然現影。人面目兇惡,問我知不知曉峰上有本關於製造聚靈之器的書冊,可老衲印象中根本沒有這本冊子,對方便用符咒將我們剩餘八人擊昏。醒來後,我等便身在一處地洞中,暗無天日,裡頭什麼也沒有。我們一行人只能挖地底的落葉與泥土食用,勉強度日。直到昨日,眾人奄奄一息之際,終於聽見外頭傳來轟隆聲與喊叫,猜想救援已至,倘若錯過這次機會,就是真的毫無活路了,洞裡所有人即用盡剩下的力氣,將地洞頂部的厚土給破開。」
奔出樹林後,入眼的,卻是滿地不知名的綠色稠液和腥臭味,他們驚駭的一一避過,慌忙衝出樹林。也是在上船之後,才知曉原來自己被擄進的地方,便是蟲煙。
何涼涼聽的臉色泛白,於心不忍道:「吃泥土和落葉?簡直不是人過的生活!」
安爻也面色不佳,皺眉道:「為找聚靈之器作法而破壞了藏書閣?這闖入者該不會又是…」
甲板一側,有個人忽地緩緩開口,接下了他想講的話。
「是赤婪。」
柳卿聲音不重不輕,卻是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
阮絆棠重重蹙起眉:「從我們進蟲煙之後,便不斷聽聞赤婪想奪取聚靈之器,可他如此心急找尋,究竟是為什麼?」
池緞:「應是為了他主人。鬼尊常年無法出面,定是身體受了損傷,也許聚靈之器對他有用處。」
柳卿嘴唇輕輕動了動,似乎想講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老道長道:「我們峰上藏書閣雖古冊眾多,可裡頭並無製作聚靈器物的書籍,翻遍所有也找不出來。這種專門的技巧與仙術,得由特殊的教派製作。」
安爻:「可赤婪欲奪書冊,為何不直接去找莫瀟,莫家鐵石不就屬於其中一種嗎?」
夜宇珹:「蕪石門只剩莫瀟一人,長年四處遊走、不在家鄉,赤婪若找不到他,自然只能另尋他法。」
莫瀟:「確實如此,這幾年我四處為家,從不久留於同一城,即便是去蕪石門的老家等待,也未必找的到我。」
安爻諷刺道:「作為一條走狗,赤婪可真的忠心。為了主人,不惜將外界弄得翻天覆地,可謂是盡心盡力。」
何涼涼心有戚戚焉:「興許修魔者都有走火入魔的前兆,才會如此沉迷與瘋狂。」
老道長望著遠方,眼前廣闊的洋面,霧氣壟罩,那些霧後面的危險,定是比藥人島恐懼百倍,「蟲煙潭境向來只是道中傳聞,沒想到老衲終有一日也能親身進入。」
可眼前這一大波人,卻仿佛無所畏懼,個個面色泰然。
季瀾淺笑道:「前輩放心,一定有機會再出去的。」
池緞歡快地拍手:「既然事情已經弄清楚了,藥人島也暫時擱下,不如今晚大家便輪流甲板上用飯。」
他指著遠處黑漆漆的景色,道:「順帶欣賞風景。」
安爻一臉荒唐:「……你覺得這風景能看?」
何涼涼:「是阿,神醫還是自個兒賞吧,我們去船艙用膳便成。」
季瀾笑道:「不說欣賞風景,大家在甲板上熱鬧一下,確實能行。」
夜宇珹彎著唇角看他,神態發懶。
老道長見大家情緒恢復極快,方才的凝重一轉眼便已消散,忍不住跟著放下心神,又撫了撫長須。
何涼涼望著他擼須動作,熟悉感又從心底油然升起。
半晌後,猛然一個拍掌:「您是欽關峰的老道長吧!難怪我總覺得有些眼熟!」
老道長隨即彎起白眉,笑呵呵道:「沒想到時隔數年,你還記得這件事。老衲一生帶過的弟子沒有幾百也有幾千,雖無法全數記住,可對於你們幾個,可是特別的有印象,即便你們當時年歲不大,可我昨日一上船便認出了,只是當下體力不支,便沒有上前談話。」
時光飛逝,當初的幼孩,已然出落成翩翩少年。
一旁安爻頓時瞪大了眼!
眼前老者這麼一說,他也記起來了!欽關峰,便是他與何涼涼安賜幼年所待的地方。
老道長眼帶笑意,朝何涼涼說道:「你們三人從小就吵吵鬧鬧,什么小事都能爭執,剛剛我在船艙內便聽見吵聲,看來仍是如從前一樣。」
莫瀟道:「前輩說的,應該只有何涼涼和安爻吧,安賜一向穩重,難以想像幼年大吵大鬧的畫面。」
老道長笑開了臉,朝著何涼涼道:「確實如此,以往總是你們兄弟倆顧著吵嘴,我記得另一人總在協調紛爭,當和事佬。」
何涼涼滿臉嫌棄道:「誰跟他兄弟倆,要做安爻兄弟,我不如去和雪松鼠滴血認親。」
安爻也道:「老子也是,不如和踏湮駒拜把!」
老道長似乎有些驚詫,似乎弄不懂這兩人,說道:「你們兩兄弟嘴上吵歸吵,感情可別真的壞了,所有的血緣都是上輩子積累的緣分,得來不易。」
季瀾聽著聽著,也終於察覺不對勁,忍不住問道:「親兄弟?前輩指的是誰?」
老道長一臉理所當然地指著面前兩少年,有些困惑道:「方才說的,不一直是他們嗎?」
眾人視線順著他手指移去,目光所及,便是兩個天天吵嘴的人。
安爻與何涼涼望著指向自己的手勢,雙雙瞪大眼。
同一時間便齊聲喊道:「怎麼可能!前輩你定是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