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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製藥小屋中一片熱鬧,桌面擺著十來顆包子饅頭,和一小鍋熱粥。
何涼涼手裡拿著包子,歡快道:「方才我去昨日種藥草的地方,發覺雷吼花種子已經長出一點點新芽了,果真如神醫說的那般,生長速度極快。」
安賜替他吹涼幾口,道:「等等去澆水,也許還能施點肥料?」
池緞:「施不施都行,我偶爾會拿用不到的藥草搗碎入土,充當肥料。」
何涼涼疑惑道:「這樣藥性不會互相干擾嗎?或者土壤不會損壞?」
身側,安賜替他舀了碗熱粥,同樣仔細吹涼後才遞過去。
池緞綻笑:「菘兒谷的土與外界不同,種植上百種藥草藥花皆沒問題,不會互相影響。」
安爻手中拿著的饅頭,選的是清淡口味,菘兒谷里的早膳一向是池緞包辦,而只要他喜吃的口味,池緞總是會多做一兩個,下午餓的時候還能蒸熱解饞。
他道:「所以雷吼花再三五天就需全部採下嗎?」
池緞點頭:「花苞長在新芽上,不採下即會枯萎,採下後直接風乾,能保存上好幾年。
接著指了指牆角,道:「我那已有好幾罐磨成的藥粉。」
他話剛說完,外頭忽地響起踏步聲。一抹雪色身影姍姍來遲,身側是另一道高大的身影,懶洋洋地和他同時踏進。
安爻:「仙尊今日起晚了,是不是昨晚的劍招比試太過勞神?」
季瀾隨便點了下頭,只道:「你們都吃完早膳了?」
何涼涼神情歡快:「還沒呢,正聊到一半,神醫說等會兒可以去給雷吼花澆水施肥。」
池緞看著季瀾,對方正拉開椅子坐下,他便嘖嘖兩聲,說道:「昨日仙尊和宇珹回去打架了?看上去似乎睡得不好。」
季瀾頓時一愣,半晌後才鎮定道:「就是房裡炭盆較暖,睡覺途中不斷翻身罷了。」
池緞:「倘若熱得睡不著,熄滅一兩個炭盆便成。」
夜宇珹:「院裡藥炭快用完了,你那還有?」
池緞一頭霧水:「仙尊不是才說過暖?怎麼,這回改成你畏寒了?」
如此詭異。
夜宇珹瞥了身側人一眼,對方正冷靜喝著熱粥,於是勾笑道:「對,本座近來畏寒。」
安爻驚的饅頭都差點掉了。
季瀾垂著眼,慢慢咀嚼著膳食,腦袋又不經意地飄往今早的情景。
打自他清晨醒來,許多畫面便未散去。
……
曙光剛現之際,菘兒谷的鳥兒便已全數出巢,站在枝椏上唱吟,聲聲鳥鳴有高有低,有慢有急,交錯起來便是婉轉早安曲。
小院裡,床榻內側的白衣身影,淡色長睫闔著,耳邊銀髮垂落在枕上,整個人如白雪般。
唯獨唇瓣,是惹眼的紅潤。仿佛胡亂咬上了大半夜。
房裡炭盆燒的溫暖,以至於季瀾裡衣雖掀起大半,一大截柔韌腰腹露出,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涼意。
半晌後,眼睫才微微顫了幾下。不仔細看,便瞧不出。
身邊剎那即傳來低懶帶笑的聲嗓。
「醒了?」
季瀾沒有睜眸,一小會兒後才道:「還沒。」
本讀書人,決心賴床。
夜宇珹拾著他枕上的銀髮繞玩,彎唇道:「昨晚沒睡好?」
季瀾這才慢慢翻身對著里側牆壁,緩速答道:「還可以。」
這聲音,已是悶在被子裡。
此時外頭曙光雖弱,房裡油燈也未點,可他浮上緋色的耳廓,仍是被另一人看得一清二楚。
側躺的姿勢也讓季瀾露出一部份的頸側,距離耳下極近的地方,有一小塊極為明顯的深紅淤痕。
夜宇珹望著那小片紅腫的肌膚,彎唇道:「還想賴床?」
季瀾這才慢悠悠的偏過頭,回視了他一眼,眼角有些紅與倦,明顯昨晚睡眠欠佳。
夜宇珹懶洋洋地捏著銀白髮絲玩,道:「起不來的話,本座等會把早膳拿過來。」
季瀾搖搖頭,表示自己能起,可又一面伸手,將身側的被子拉緊,蓋住露在空氣中的腰側。
而那片肌膚附近,映著幾抹若隱若現的痕跡。
夜宇珹笑靨便更加上勾,「確定不是賴床?」
季瀾道:「去池緞的小屋吃吧,要不涼涼肯定衝來這裡問的。」
依照他徒兒的性格,定會擔憂他未出席,是不是染了風寒或生病,指不定一刻鐘後便帶著早膳衝過來探望。
可這房裡還有……還有些未消散的痕跡……
夜宇珹卻道:「就讓他來。」
季瀾瞬間睜眼。
不許!又!胡鬧!
他視線一瞥,發覺雪松鼠正窩在床沿最角落,用毛茸茸的尾巴對著他們,可不但沒有平時精神抖擻的活力,反倒和季瀾比起來,不知誰更累。便是昨晚被吵的,因昨日半夜,榻上不怎麼寧靜。
季瀾視線定在那團白毛,又想到幾個時辰前…
腦海翻騰間,忍不住又抱緊被子,試圖滾到床牆更裡邊,可才剛移了半吋,被子又被身後人往外扯,不讓他移遠。
夜宇珹驀地說了句:「日有所思丹,只有一顆。」
所以以後的,不會是夢。
季瀾被他拽著被,無法移動。只能繼續將臉面埋進蓬鬆被褥中,半晌後才說了句,「我知道。」
語調極輕。可他知道,另一人能聽見。
昨晚入夜以後,季瀾確實入夢了。
然而分明在夢境中,所有感知卻比清醒更加深刻。
直至清晨的曙光升起,藥性才漸漸退去。
但,也只是夢境結束。
夢境外的…仍是未斷。
雪松鼠也被迫不斷移位,途中還摔下去幾次,每回皆是怒氣沖沖的溜回榻上。
……
製藥小屋內。
何涼涼關心著季瀾昨日睡眠,不時叮囑幾聲。
池緞:「還是我今晚弄些適合入眠的湯藥,包準喝下去後一夜好眠。」
夜宇珹懶洋洋道:「不必。」
池緞:「知道你不必,我說的是仙尊。」
夜宇珹依舊道:「不必。」
何涼涼忽地拍桌:「我知道了!是不是那隻松鼠,睡一半就撲到師父身上去了,弄得師父失眠沒睡好。」
池緞貌似了悟,拍掌道:「對啊!我都沒想到這可能,還是我改弄些湯藥給雪松鼠喝,讓他乖乖睡覺?」
季瀾差點被粥嗆到,「…不、不用了。」
雪松鼠很乖,倒是有隻黑漆漆的蝙蝠,讓他整夜沒什麼休息到。
清晨他與夜宇珹說話時,雪松鼠不知何時醒來,睡眼惺忪地從床角抬起頭,一身白毛雜亂蓬鬆,探著腦袋,巡視榻上狀況。
看起來頗為可憐。
安爻聽季瀾這樣回答,下意識認定是那小傢伙惹的禍,讓仙尊沒睡飽,便道:「雪松鼠活潑歸活潑,沒想到居然是只鬧性子的。」
季瀾:「……」
池緞裝出思考模樣,倏然來了句:「誰知道呢,說不定一關上房門,就往仙尊身上蹦了。」
他見季瀾鎮定咬著饅頭,又說:「我猜猜,是不是入夜後,這擾人的雪松鼠,就變成黑毛了。」
季瀾瞬間顫手,差點將一旁熱粥潑灑出來。
池緞感覺自己火眼金睛,一個擊掌:「果真是黑毛!」
何涼涼一頭霧水:「什麼毛?雪松鼠分明與師父的衣袍相同,是雪色的。」
池緞卻搖頭嘆息:「涼涼既聽不懂,不如晚上問問安賜吧。」
何涼涼聞言,立即做出好學模樣,朝隔壁人道:「神醫這是什麼意思?」
安賜面色不改,道:「晚上告訴你。」
安爻咬下包子最後一口,道:「什麼?我能一起聽嗎?」
池緞方才的比喻,他似懂非懂。
安賜朝他點頭。於是池緞立即拍手。
季瀾:「……」
你們!
這群!
鬧事的傢伙!
本讀書人!
還在這呢!
一群人裡頭,只有夜宇珹神色自若,唇邊掛著懶閒笑意。又撈了半匙豆漿,放進季瀾喝空的碗裡。
安爻和何涼涼正七嘴八舌的討論黑毛白毛,池緞則一臉神秘,不把話說清楚,嬉嬉鬧鬧間,外頭天空猛然傳來幾聲巨響!宛若雷掣重重打在鐵皮上那般!帶著回音,繚繞在菘兒谷內。
製藥小屋裡的談話霎時間停住,何涼涼麵色露出驚嚇,池緞則一改歡快,神色警戒。
在他對側,夜宇珹聽見第一聲巨響時,即收起嘴邊笑意。
沉聲道:「有人要闖菘兒谷結界?」
季瀾聽著餘下的回音,警覺道:「我們要上去察看嗎?」
池緞俐落的站起身,「我過去一趟。」
安爻起身道:「我也去!」
菘兒谷結界異動,定是出了問題。
池緞卻道:「爻兒待在這就行,有宇珹在大家身邊,我比較放心。菘兒谷結界複雜,可外人應是無法進入,我去看一看就回來。」
何涼涼聽聞這番話,被嚇到的心緒正要平復,怎知屋外又突然傳來巨響,聽起來,像是外頭的人急於進入,用盡各種方式要破界。
安賜跟著站起,「我和神醫一同過去。」
夜宇珹朝池緞道:「先別上去,你傳個聲上懸崖,先看闖入者是誰。」
池緞頷首,抬手憑空畫了個東西,注入靈力後用力一揮,一抹青綠色的煙隨之飄出。
那絲青綠煙霧漸漸的濃密起來,逐漸堆疊成煙團,池緞眉宇頓時一蹙,朝夜宇珹道:「是莫瀟,身後還跟了一大群人,沒有八十也有一百,全是各個仙門。」
安爻瞪大眼:「一百多人!?你在外幹了什麼事,讓人尋仇嗎?」
池緞搖頭:「不可能,我平時不常出谷。只是從崖上畫面看來,那些人非常心急。」
夜宇珹面色冷下,道:「本座過去看。」
各教派擠破頭欲進菘兒谷,絕非常事。
季瀾迅速道:「大家都一起去吧!」
桌邊幾人便全站起身。
池緞出屋前,心底總覺有異。每回出谷,便快速將一旁木櫃的藥瓶掃入布巾,迅速打了個結,提上後便朝其他人應首,接著走在最前頭,出了門。
安賜安爻與何涼涼皆跟在他身後。眾人掠過谷內草木,快步往懸崖的方向過去。
季瀾走在後頭,可才剛踏出小屋沒五步,身軀倏地一陣冷寒,霎時間愣的彎下腰。
夜宇珹立即將人撈過,低聲道:「怎麼了?」
黑袍衣袍中,忽地飄出一顆米粒大小的珠子,往下墜落,卻在距離地上不過幾吋的距離,猛地靜止,懸空又浮了起來。
季瀾眼眸不斷發顫。他能感覺周身那股突如其來的寒意,越來越森冷。
夜宇珹英挺的眉眼間布滿鋒利,往周邊望去。
兩人身周分明還是菘兒谷的景色,卻已無半絲菘兒谷的溫馨氣息,取而代之的,是股極為潮濕的潮意,迎面而來,帶著陣陣冷寒。
季瀾忍著身軀中的寒意,站直身軀,道:「蒼刎珠…有異狀。」
夜宇珹將視線調回浮在空中的珠子,「谷外那些人定是為這東西而來。」
菘兒谷結界受擾,接著蒼刎珠出現異狀。
夜宇珹猛然將胳膊往旁一揮,強勁掌風往谷內掃去。
遠處土黃色的石壁瞬間發出劈啪聲,凹凸不平的岩面頓時顯出裂紋,那裂痕越擴越大,最終延伸至半座懸壁。
只見裂到壁面仿佛要全數破碎的紋路,驀地從裡頭散出陣陣薄霧,不過一會兒又盡數消散,畫面詭譎。
季瀾定睛一瞧,發覺所有裂痕也跟著那陣霧,煙消雲散。石壁再度歸於完好,宛若不曾接下夜宇珹掌力。
而四周景色,也漸漸暗下。
季瀾驚詫的睜眸,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畫面有些熟悉。
夜宇珹環視周圍,方才谷內滿布的綠意已然變調,茂密的樹叢漸呈枯萎,且涼風陣陣,不時有水滴聲傳來,潮濕氣息越來越重。
兩人往池緞等人消失的方向,繼續步行,卻是越走越不對勁。
熟悉的石子路已不見影,倒是一整片的岩地,帶著濃重的濕氣。
季瀾湊近一處岩壁,定眼觀察,眨眼之間,一股寒氣忽地撲面,身軀宛若浸在薄霧中。停雪多天的天氣,這會兒也開始飄起雪花,寒意繚繞,不時有從高處下的滴水,打在岩石上,景色詭譎。
離早膳不過半刻鐘時間,菘兒谷的暖調景色,已是觸手不可及的距離。
季瀾愕然之際,腦海驀然閃過什麼。
他終於知道!這片景色為何如此熟悉了!
只因他曾看過一模一樣的景觀敘述。
就在《仙尊嗷嗷叫》里。
心底驚懼隨即滋長,他不禁顫聲說道:「我們、我們該不會在…」
夜宇珹眸中閃過冷厲,沉聲道:「在蟲煙潭境裡。」
季瀾聽見這四字,額際剎那泌出冷汗。
他一直清楚,這天終究要到來。
可卻沒想到,如此之快。
充滿暖意的小院,放了暖炭的炭盆,以及昨日的繾綣夢境。
所有的一切,不過幾個時辰前。
心緒正翻騰間,外罩忽然被一股輕微的重量下扯。
季瀾瞥眼看去,一坨白毛即入眼帘,那圓鼓鼓的毛茸模樣,也將他沉重情緒稍稍趕跑。
「是雪松鼠,他怎麼進界的?」
夜宇珹揚了揚手中珠子,「菘兒谷常年設有結界,蟲煙潭境也有,再者我手上又有蒼刎珠。本座猜,是這珠子連結兩邊結界,將谷里人傳遞進潭境內,雪松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自然也被傳遞進來。」
季瀾頷首,將松鼠捧至肩上放好,道:「可我們在譽仙大會時,便一直攜著蒼刎珠,當時為何無事發生?就我所知,蔭蘭峰周圍也設有小型結界。」
夜宇珹只道:「你身軀被玉石之氣入體,是離開蔭蘭峰之後的事。」
如今他們都在菘兒谷中,池緞為了隱世,在谷內設了大量結界,而他手裡有蒼刎珠,季瀾又被玉石散出的潭境氣息入身。所有因素都齊全之下,菘兒谷與蟲煙便有了聯動。
貌似因緣巧合,似乎又非如此。
反倒像冥冥註定。
夜宇珹:「各教派找來菘兒谷,八成是外頭發生異端,而我們身在谷內未察覺。」
季瀾也聯想到這點,道:「有辦法先找到池緞他們嗎?不管外頭發生了什麼,大家至少先齊聚,再一同想法子。」
夜宇珹望了眼灰濛暗沉的天色,「再往前走一段,看看池緞與安賜有沒有留痕跡。」
二人經過一片高聳樹木群,從樹幹至樹梢全呈黑青模樣,枝椏張牙舞爪,宛如惡鬼十指,隨時要往人咽喉一勒。
季瀾張望四周,圍繞的陰暗景色,也讓他腦中記憶不斷升起,關於《仙尊嗷嗷叫》里對蟲煙的描寫。
【蟲煙潭境,屬仙門最險之地。裡頭布滿潮意,寒氣逼人,此地處於極北惡海的正下方,與世隔絕之隱地,不少未出世的凶怪全隱藏於此,一但現蹤便是鮮血屠殺,潭境中多為堅硬岩壁,偶有荒草漫地,或者連接的惡海分支。放眼望去整片墨黑汪洋,水深萬尺,倘若以兩腳步行,壓根渡不了海域,最終屍骨留於原地。海面數百座島嶼,每一處皆是險境重重。白衣仙尊一身決然,立於某處岩壁頂端,頰面髮絲狂舞,望著遠方襲來的強烈海風,心底早已明白,在這極惡之地,他將與夜焰宮首座,必須殊死一戰。】
季瀾垂著眼,回想至此,身側人驀地伸來胳膊,將他攬過。
季瀾見對方英挺的眉宇正緊緊聚攏,便伸指揉了揉,道:「我沒事。」
此刻夜宇珹表情差勁,除了前方未知險途,還有隱於他身驅的玉石氣息,即是自蟲煙這地方而來。
果不其然,低沉的嗓音道:「倘若你還會冷,便告訴我。」
季瀾不禁笑道:「可潭境裡頭荒蕪,約莫什麼東西都找不到,上哪找禦寒的東西。」
眼下溫度雖低,可結界變換時的陰寒已漸散去,幸虧季瀾習慣在出房吃早膳前,便將厚料外罩披上,故只要體內那股玉石寒意不發,身軀便屬溫暖。
夜宇珹見他頰面笑意,暖暖亮亮,聚攏的眉心這才舒緩,說道:「自是有辦法。且蟲煙雖荒涼,但花妖曾對你提過獨隱者,既然潭境裡頭能藏人並且久住,可見該有的東西,硬要尋也能尋到。」
季瀾點點頭,覺得這話有道理,「花妖說的獨隱者,興許就是莫瀟的先祖,懂得製造聚靈玉石,故被赤屠帶進潭境,若能尋到他們,也許能對蟲煙多掌握一點。」
總歸在這裡,不是敵方,便是我方。
此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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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
一片半人高的枯枝樹叢里。
一名身穿紅衣的艷麗女子,手裡拿著短刀,朝身旁的草枝砍下,動作俐落,看得出熟練。
並且,全框式眼線。
她面上帶著憤怒,道:「這鬼地方的雜草怎麼那麼多,砍都砍不完似的,走了老半天也不見盡頭。」
阮絆棠堆滿怒氣,大力地往前方高草砍下,深綠枝叢隨之倒地,可抬眼往前看去,仍是無邊無際的深綠。
半天以前,所有仙門共聚於菘兒谷外的懸崖,沒想到尋了整整半日,也找不到一個正常進谷的入口,所有人面色逐漸沉重。
起因往前推算,便是譽仙大會結束不過兩日,各教派突然接連傳出異狀,不少弟子慘死於各教中,死狀慘烈,七孔濺血,有些甚至眼目被徒手挖出,且屍骨還殘存明顯的魔修之氣。
於是眾仙門又馬不停蹄地會合,共同商議。事關重大,阮絆棠身為門主,也帶上幾個大弟子,共同出席。一同前來的,還有道上頗負盛名的雙刀門,可因老掌門仍在休養,故由雙悅代表參加,贏得比武招親的青年自然也隨其左右。
就在一群人講述完自家慘況,一籌莫展之際,那姓莫的青年驀然發聲,表示眼前情況興許有突破口,接著眾人便共同啟程,來到傳說中的神醫谷。可對著那萬丈懸崖,卻是無人敢跳。
畢竟傳聞終究是傳聞,萬一這一跳,沒進菘兒谷,反倒去見了閻羅王,簡直得不償失!
阮絆棠見大家討論許久,又綁手綁腳的放不開,在崖上等了半日之後便決心跳下。
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紅色衣衫身影一躍,消失於崖邊。
接著是雙悅與莫瀟,也終於受不了其餘拖拖拉拉的仙門,直接跟著墜入。
幾人這一跳,又無池緞帶路,菘兒谷結界受了干擾,隨即發出雷鳴重擊聲。
阮絆棠入內之後,半天內約砍了一畝的草地,可放眼望去,貌似連半根草都沒少,眼前全是枯枝橫生,前路難行。
與她一同跳下的大弟子,警覺問道:「門主,這地方有異,與傳聞中的神醫谷景象不同。」
阮絆棠面色不佳,「我自是知曉,這裡既是神醫谷,應是滿谷的藥草藥花,眼下這破敗模樣,說不定是池緞弄出的幻境,防止外人入侵。」
大弟子一臉心驚:「可我們進來這地方至少兩個時辰,除了眼前這堆荒草,什麼也沒見到。」
阮絆棠聞言,也稍微收住割草架勢,道:「莫瀟說了,池緞與夜焰宮也許清楚仙門異狀的由來,故我和各家掌門才會決議來這兒。倘若未見到人便離開,沒將事情弄個清楚,怎麼對得起門中死去的師姐妹。」
大弟子連忙點頭:「門主說的對,為了師姐妹,至少得撐到見了神醫他們再說。」
阮絆棠接過對方遞來的水袋,豪氣的喝了幾口,道:「此次巫鳳教出席,派了個姓柳的青年。這人我從沒看過,聽聞是巫傲的情人。」
大弟子點頭:「對方名喚柳卿,我聽說過他與巫教主的事跡。但巫教主為何不親自當場?」
阮絆棠:「或許是比武大會上接了霜雪門仙尊一掌,至今尚未復原。」
大弟子:「說到霜雪門,有人說仙門茶會的花妖,最後是讓仙尊給退散了,既然仙尊金丹已恢復,為何如今仍與魔尊同行?」
阮絆棠一臉正義:「興許裡頭有不為人知的苦衷,兩尊之間的冤讎並非小打小鬧,從當年的雪地屠殺便能略知一二,如今除了惡鬥一場,打個你死我活,其他方式自是無法解決的。」
兩人談話之際,眼前忽地一陣窸窣聲。
阮絆棠瞬間露出警戒眼神,「小心!前方有東西!」
大弟子也將自身短刀橫於胸前,注滿靈力,做出禦敵姿勢。
結果等了半晌,前頭什麼影子都沒飄出,倒是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先行傳來。
「你這谷內的結界到底怎麼回事!為何設著設著就連接到潭境了!?」
另一道聲音回應:「爻兒彆氣,這我也不清楚。過去我天天埋頭製藥搗藥,跟蟲煙半分不熟,這回興許是宇珹身上帶了珠子的關係。」
阮絆棠瞪大眼眸,望著從另一側草叢踏來的人影,對方幾人與她一樣皆是寸步難行,只是她拿著短刀割草,他們是拿著長劍揮斬。
安爻原本又要罵出口,何涼涼卻先出聲了,憂慮道:「師父他們不知人在何處,剛才我們急著上懸崖,走的太快,居然就分散了。」
安賜持劍斬草,隨手揮砍間,眼前一小區域的荒草即夷為平地。
他回道:「此刻宮主與你師父在一起,應是不會有大礙。」
池緞忍不住轉過頭:「是啊涼涼,你還是先擔心我們自己吧。」
安爻仍是一臉沒好氣:「能否有人先告訴我,為何大家會莫名進入潭境?」
阮絆棠聽見不斷出現的潭境兩字,立即高聲說道:「喂!你們說的潭境,該不會是蟲煙吧?」
對面四人隨即隔著一整片荒草望過來。
安爻睜大眼道:「阮門主怎麼在這?」
阮絆棠:「我跳崖。」
何涼涼聞言,不禁嘆道:「哇。果真是女中豪傑!」
阮絆棠卻無心思理會稱讚,語調急促道:「你們剛剛的談話屬真?我們此刻就身在蟲煙潭境當中?」
安爻點頭:「確實在潭境裡。」
一個時辰前,他們離開製藥小屋,走不過幾十呎,身邊景色驀地移轉,從一片綠意盎然的菘兒谷,變成黯淡慘色的岩壁,又走了一陣,便看見這片半人高的荒草,仿佛亂葬崗一樣生長。
阮絆棠:「可我們分明是從懸崖跳入菘兒谷入口!怎會一下來便成了蟲煙潭境?」
池緞:「因為蒼刎珠在夜焰宮手中。如今夜焰宮在我谷里作客,倘若珠子出動異動,意外連動兩邊結界,導致空間層疊傳遞,確實有可能。」
阮絆棠簡直不可置信,「那如何能出潭境!?」
池緞聳肩:「不知道。總歸倘若出不去,便是等死。」
阮絆棠:「…這還用需神醫開口?」
一旁大弟子已是驚嚇不止,扯著阮絆棠衣擺,顫聲道:「門主!蟲煙向來是禁忌之地,為何我們會誤打誤撞掉進來了!能否先找找出路!」
安爻翻了個白眼:「方才不是說了,沒有方法出去,不如先看看周圍有什麼能利用的東西,若要在潭境中待上一個半月,整日緊張兮兮地也於事無補。」
阮絆棠也竭力保持冷靜,道:「右護法說的對,不如我們暫且同行,一同想辦法。」
何涼涼在旁聽了許久,終於開口道:「那就先離開這片草地吧,這草長的高,顏色又陰森森的,極為怪異,大家別久留。」
一群人便選定了個方向,由池緞與安賜持劍開路,阮絆棠也將收起不久的短刀再度拔出。
大伙兒邊走邊斬草,艱難的往前行進了一段,可不論揮斬速度多快,前方依然充斥著高草,看不見半分地面。
安賜忍不住皺眉,朝池緞道:「這地方不太對勁。」
池緞神情凝重,擺出手勢,讓大家動作先停,接著迅速環視周圍一圈。
遠處突地傳來一小聲吱喳。
聲音不大。
安爻往聲音方向看去,一隻全白的雪色生物倏地閃進視線里,他眼眸一亮,喊道:「仙尊!」
雖隔著數百尺,可他定沒有看錯!
那團白毛,是雪松鼠!
何涼涼聽見這喚聲,也往他視線方向看去。
果然,兩道頎長的身影,正不急不徐的從草地另一頭走來。
雪松鼠就待在季瀾肩上,好奇的四處張望。
何涼涼眼眶瞪睜,喊道:「師父!我們在這!」
可對方二人卻仿佛未聽見這聲高喊,仍是自顧自的走著。
池緞立即覺得有異,伸手讓何涼涼停下叫喊。
眾人就這般盯著對方二人,往草地這頭走近。
安爻看了一會兒,詫異道:「宮主與仙尊為何看不見我們!」
分明不過百尺之距,由他們的位置看出去,季瀾那兒也是被高草給擋住腰腹以下,可眼下走路的模樣,一點也不像行進在草叢中步履難行,反倒像踏於平地。
阮絆棠也察覺了不對勁:「仙尊那頭為何如此詭異?」
池緞:「話別說早,詭異的是那頭,還是我們這頭。」
他們身周全是砍不完的荒草,若說其中一方是身處幻境,不一定是夜宇珹那邊。
…
此時此刻。
草叢另一端。
季瀾道:「安賜他們可能在附近嗎?」
夜宇珹:「結界連動,有時會有錯位。倘若沒有,大家距離便不會太遠。」
季瀾:「可我們走了一個多時辰,什麼都沒看見。」
他有些渴,肩頭的雪松鼠約莫也是。故才跳出帽兜,在他肩上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吃的,但這附近全是陰森景象,不只沒水,更遑論長滿新鮮果實的大樹。
夜宇珹見他逗弄著松鼠,問道:「渴了?」
季瀾應首:「等會兒路上順帶找找水源,不過這裡雖潮意重,卻沒見到半個水潭。」
「這裡沒有,下一處也會有。」夜宇珹話落,便伸出指。
季瀾頓時嗷了一聲。
臉頰疼!
對方懶懶地放下長指,表情未變,「水源邊走邊尋,可得先等我們出了這個幻境。」
季瀾聽見最後兩字,神色無半絲意外,一邊揉著臉頰,回道:「果真如此。剛剛腳下踏的幾塊石面,似乎已走上兩三輪。」
故他也察覺了,這地方倘若沒有機關,也屬幻象。更詭異的是,他倆一路順著草叢走,居然就這般不動聲色的進入幻境裡。
他有記憶,《仙尊嗷嗷叫》曾粗略提及蟲煙的幻境,數量不少,屬隨機出現。可原文裡進入幻境的並非原主,而是其他仙門子弟,故對此並未詳細描寫,皆以一兩筆帶過。以至於季瀾眼下也無法預料,這裡頭會有什麼。
他道:「我們何時進幻境的?」
「剛入蟲煙不久便觸動了。」夜宇珹往天空瞥去,道:「且這幻境還設有額外的結界,需先找破界方式。」
他抬起胳臂,往旁一揮,不遠的岩壁地面,剎那間裂出一道長條裂縫,迅速向前延伸,看上去無止盡,可在百尺之外,便猛然停止!似乎碰到一股隱形的牆面,將那股裂地的力道擋下。
停止之後,裂縫又忽地從尾端閉合,一路闔至季瀾他們腳邊,地面再度完歸完好,仿佛方才的土崩地裂沒有發生過。
季瀾望著這幕,心中有些不寧。動身與夜宇珹一同踏過草叢,走至裂縫的尾端。
他往前呼了口氣,不意外的看見一絲微光反射,且吹出的風也被反彈至臉面。
看來這處便是幻境的結界面,靜止之下,肉眼無法瞧見,可一旦有微風拂過,即能窺知一二。
季瀾帽兜中的雪松鼠,原本安穩的窩躺著,聽見動靜後便跟著伸出頭,可模樣卻與警戒的二人不同。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不斷探來探去,看來興致勃勃,貌似要往霧鏡結界衝去。
季瀾趕緊拽住他蓬鬆的尾巴,這一頭撞上去的話,不知道有多疼。
可阻止的同時,又思及雪松鼠既能一同進入蟲煙,說不定本身有什麼能力,能幫忙破除此界。
如此思考下,季瀾即將手縮回。雪松鼠瞬間從他衣擺滑下,一團毛球快速滾落於地,接著迅速靠近結界面,一副要衝入並破解的架式。
季瀾驀然感到有希望。心道,看來幻境金手指就是你了!
去吧,雪松鼠!
只見一坨雪球奮力向前沖,與結界相碰之際,剎那發出劈啪數聲和些微白霧。
季瀾眼眸一顫。
沒錯呢,這便是金手指開啟的聲音。
霧氣飄散後,他定睛一瞧。
只見一團白毛就倒在結界前方,呈現陣亡模樣。
季瀾:!!
他趕緊步上前,蹲身將雪松鼠捧起。
夜宇珹見他面色擔憂,便伸出兩指,對著那小小的身軀一點,幾道淺淡的光線從他指間傾泄,穩定的送進雪白身體中。
季瀾訝異道:「雪松鼠屬動物,居然能注靈?」
夜宇珹:「菘兒谷與外界不同,生長在裡頭的動植物皆有帶靈,自然可以。」
季瀾擔心道:「他真的只是撞到腦?」
夜宇珹:「他衝撞結界過於大力,昏過去罷了。且這結界只能將人圍在同一地,沒有其他功能,要不方才地裂時,便會有反噬。」
季瀾這才點點頭,手裡毛茸茸的小動物,眼睛正閉闔著。
半晌後,夜宇珹才收回手。
季瀾掌中的白毛輕顫幾下,驀地用力睜眼,一股腦兒的彈跳起身,順著雪袍袖擺,奮力溜到季瀾肩頭,直接鑽回寬大帽兜中。
季瀾這才放下心:「看來他確實是撞到腦袋而…」
可話未講全之際,他眼眶便倏然睜大,剩下的話語全消失於嘴邊,視線直對夜宇珹的左後方!
夜宇珹立即察覺,順著視線偏身望去,眉宇也於瞬間緊皺。
不遠處,立了道黑袍身影,身上縫繡的金線與他一模一樣,樣貌更是相差無幾。正彎著同樣的笑靨,望著他倆。
而那勾起的弧度,無半分溫度。
季瀾隨即背後發冷。
面前乍然出現的黑影,周圍散發淡淡黑霧,宛如整個人從霧中生出。不只身穿黑衣,還一頭黑髮,手裡握了條細長皮面的東西。
夜宇珹沉聲道:「是幻影。」
持著他慣用的黑鞭。而那鞭子,同樣也是幻影之一。
季瀾不安的應首。
此刻幻影的神態,活脫脫便是他當初追看《仙尊嗷嗷叫》時,對夜宇珹的既定印象。原文越到後頭,對方眸中的鋒利越似利刃,似乎隨時能將人千刀萬剮。而那些刀與剮,最終都在原主身上。
夜宇珹緊盯前方,黑影握鞭的五指正在慢慢握緊,明顯隨時要出手。
詭異的是,對方分明化做他的面貌,可目光卻沒對在他身上,而是逐漸聚焦…
最終,落在季瀾的方向。
神態充滿嗜血。
夜宇珹低聲朝身側人道:「退到我身後。」
季瀾便順著步往後踏,然而幻影的視線也隨著他移動,散著冷酷的臉龐,形如鬼魅,宛如降世閻王,頭臉因他移位而跟著緩慢偏轉,模樣僵硬不自然。
季瀾望著那張臉,頓時胃腹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