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姑娘見了這個熟人,萬萬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壓了壓,道:「什麼受氣!我在裡頭悶了,出來散一散。」
孟鈿籠著件月白緞面披風,揚著下巴,譏誚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當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撐什麼呢,似你這般得巴結著主支才能得口熱湯喝的姑娘,受些氣也是尋常——不然,就憑你家那樣,你哪來的這身體面衣裳穿?」
這時棚里的人出來了大半,畢竟章二姑娘一個年輕女子,從哪方面來說都不能讓她就這麼獨自賭氣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對章二姑娘來說,這份關心就顯得很多餘了,因為出來的諸人同時跟著聽到了孟鈿的話。
旁人還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驚詫之色,失聲道:「這是什麼意思?」
秦堅白跟在章二太太后面,孟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來的章太太,這兩邊組合起來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確,孟鈿「瞭然」了,笑道:「章二,原來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這麼一身好衣裳來撐門面。」
她記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時追到土地廟去罵她,今番遇上,連個「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輕視之意顯露無疑。
這下秦太太聽得再明白沒有了,孟鈿與萬公子做妾,萬公子有個首輔爹,手面闊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錢把孟鈿妝點起來,孟鈿讓養了半年,那身貴女氣息又全回來了,乍一看矜傲高貴,不似那等信口胡說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來,章太太見勢不好,冷臉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給了人做妾,應當好好守著規矩,伺候大婦才是,往外頭生什麼口舌是非。」
秦太太釋然了——原來只是個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話當真了,看她那副架勢還怪唬人的。
孟鈿從伯府嫡女淪落為妾,雖說衣食上無憂了,終究與她以為的人生進程差得太遠,心中對此原就有憾,讓章太太一踩,當即痛得冷笑一聲,伸手一指孟鈿:「我生口舌是非?我說的句句是實!章二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為什麼她袖口會有一道摺痕?這衣裳她穿著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里哪位姑娘過了季的衣裳回來後改的。一般富貴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時雖也有藏著一些量,不過是個習慣,其實衣裳不等穿舊就壓箱底了,以後或賞底下的丫頭,或就那麼放著,再沒有誰把折進去的那點余料放出來——章二,你改人家的舊衣也就罷了,都不知道讓人熨平了,還留個幌子在外面!」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過去。
說實話,她既然改了衣裳,袖口的摺痕當然是已經熨過了,很不顯眼,要不是孟鈿這等出身驕奢豪門挑剔無比的人指出來,旁人真留心不到。
而即便現在被點了出來,章二姑娘其實也可以辯解說是撞到哪裡壓出來的,但眾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想不出話,完全被孟鈿帶著走了——要麼承認衣裳是借來的,要麼承認她換不起當季的衣裳,身量長了還只能穿改過的舊衣,總之,她改衣裳這一點是確定了的,那就都不體面,無非是個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
章二姑娘傻了,被諸人的目光看得手腕處如火燒一般,再不及細想,伸指指回孟鈿道:「你一個做妾的,這輩子連身正紅都再穿不得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她一句話噴出來是出氣了,但她既沒反駁,就等於坐實了孟鈿的話。
秦太太簡直不可置信,來回在章太太和章二姑娘面上望:「你們——你們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你是定平侯府的姑娘嗎?怎麼出個門連身衣裳都要問人借?你們先和我說的不是這樣啊!」
孟鈿看出苗頭了,緊跟著就踩回去:「這位太太,我知道了,你大概是不怎麼清楚定平侯府的狀況罷?這位章二姑娘出身定平侯府不錯,不過他們家幾輩子沒分過家,各房頭的姑娘們站出來,能有百十號,不過人家要點臉的,逢著結親這種大事時自然會說清楚了,嫡房主支偏房旁支,樣樣都有差別。您面前的這位侯府姑娘麼——我說太細了恐怕您一時算不明白,我就這麼簡單說一說罷,定平侯府年節下進祠堂祭祖,章二父親這一房排的位置,只差出了內儀門了。」
她說完了恐怕秦太太沒見識——有見識也不能叫章太太母女蒙了,補了一句說明:「內儀門外,就是家人小廝們站的地了。」
這個比對就明確多了,也就是說,章二姑娘這一房實在是又「偏」又「旁」得不知到了哪一輩去了。
真的太——沒法說了!
再沒想到會有這個展開,她先攢的一肚子氣全不翼而飛了,現在只剩一腔看好戲的熱情勁。
底都叫人掀翻了,章太太母女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低著頭就要走,秦太太如夢初醒,阻攔上去,氣得顫抖道:「你們怎麼好意思出來蒙人,跟我說得那樣好,又是同這家高門熟,又是認識那個貴人,說起來如數家珍——」
孟鈿快意地插了句嘴:「說認識幾個貴人未必是矇騙太太,章二一家子都肯鑽營,一些正經場面是去過的,不過貴人們認不認得她們麼,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太太更加惱怒地接著指責:「還說姑娘能陪多少多少擡的嫁妝,又說秋姐兒日後全在你們身上,根本不用發愁,我以為你們有多大本事,原來最大的本事是胡吹大氣!」
秦太太說著簡直痛心疾首,先頭在棚里章太太還擺著一副貴婦的架勢在說這些,她是真的完全相信了啊!對她來說,一對比蘇婉根本帶不來多少利益,她才不惜冒著惹怒秦學士的風險也要搞這齣花樣,結果魚沒吃到,白惹了一身腥,回去秦學士知道她動了手腳,她還不知要怎麼交待!
章太太忍不住了,冷道:「姑娘出門說親,誰不把自家往好里說,我們本就是定平侯府的人,又不是冒充了的,秦太太說的好似我們是騙子一般。你有的這麼長篇大論地指責我們,難道你幹的事有多好看?那棚里另一家的姑娘是怎麼回事?你——」
「章太太!」
聽她牽扯到蘇婉,珠華不能只顧看戲不出面了,從棚里走出來,打斷她正色道:「我看這些不過是個誤會,到底為止也就罷了,再說下去都沒意思,佳節良辰,何必弄成這樣。」
秦太太怒道:「什麼誤會,明是他家哄我!」
珠華冷笑:「那你們兩家怎麼回事,只管自己辯去。我們家人只是出來賞燈,走累了問文太太借個棚子歇腳,同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點干係也沒有,誰再胡亂拉扯,別怪我上你們門上找你們當家作主的人討個明白!」
秦太太又驚又怒:「你——」
反駁的話要出口前她反應過來了,她要說出蘇家就是帶姑娘來相看的,那她明知如此,還帶了章二姑娘來打擂台,底下的話她又要怎麼說?不管哪條道她都是把自己的道給堵死了。
她卡殼片刻,找不到話可回,便把一腔憤怒又全傾倒回了章家,這回看章家人再也不是先前那般了,而且下意識把蘇家拖出來比了比,人家小門戶的姑娘都矜貴,護得好好的,外頭一個字也不叫扯上;這章二姑娘倒好,她先沒敢蒙她們,明說了有蘇家人的存在,這家人還是來了,真是正經的侯門嬌女,哪會這點身份自持都沒有!
秦章兩家的女眷們離著市井潑婦終究還有一段距離,叫提醒得回過神來,果見路上已有人投來好奇窺視的眼神,不由皆覺羞慚,章太太拉著章二姑娘忙忙走了,章二姑娘臨去前向孟鈿射出一記憤恨的眼刀,丟下一句:「一個妾,回去還要給大婦倒洗腳水,得意什麼!」
孟鈿臉色一變,待要追上罵回去,身邊的丫頭拉了她勸道:「姨娘,我們和大爺走散了,該先緊著找大爺才是。已是在這耽擱了好一會,別再節外生枝了,和那等破落戶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孟鈿甩了手,沒好氣道:「別囉嗦了,我知道!」
她也不理旁人,在丫頭的勸哄下逕自走了。
餘下的人等一時冷了場,站了片刻,蘇婉蘇娟聽外面爭吵的動靜歇了,挽著手出來,蘇婉小聲疑問地向珠華:「嫂子?」
珠華安撫地向她搖頭:「沒事了,別人家的事同我們不相干,我們走罷,往那邊去迎一迎你大哥,他應當也快過來了,我們一起回家。」
蘇婉繃緊的肩膀松下來,露出一點甜甜笑容:「好。」
珠華戴上風帽,跟文太太告了辭,秦堅白有點倉促地從後面追上來:「蘇大奶奶,我母親她——實在對不住。」
沖他能把燈要回來這一點,珠華沒遷怒他,緩了腳步,還算和氣地回了他一句:「秦公子,我知道,這不怪你。」
「多謝大奶奶體諒。」
秦堅白說著話,試探著把燈朝蘇婉的方向遞過去,蘇婉慢慢伸手,伸到半截,又忽然縮了回去,道:「別人拿過的我不要。」
扭頭催珠華:「嫂子我們走。」
珠華被她的小脾氣弄得好笑:「好好,走。」
秦堅白不敢勉強,拿著燈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們離去。
長街另一邊的一個花燈攤位前,有一個華服公子一腳踢向旁邊一個小廝,激動地道:「你看見了沒有?那個岸上船上的美人?!」
小廝提了滿手燈,正辛苦地琢磨著如何把又壓到他手裡的一盞新燈拿好,讓這一踢像個燈架一樣晃悠起來:「哎呦,爺,到底是岸上還是船上,又是什麼美人,您說清楚點——」
華服公子一把把他一推:「蠢貨,滾一邊去,別擋著爺的路!」
擡步就要往那邊去,不想一襲月白披風隨後擋住了他。
孟鈿望了一眼那還晃悠著的小廝燈架,心情好了點,露出笑容道:「終於找到爺了,爺好興致,買了這麼多燈,都是送我的嗎?」
「是是!」
這華服公子貴姓自然是「萬」了,萬公子急不可耐地把她又一推,再往那處望,遊人如織,佳人芳蹤早融了進去,哪還尋得出來?
孟鈿一個趔趄險些摔了,幸好叫丫頭扶住,莫名其妙地跟著萬公子的目光望去,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爺見著熟人了?」
萬公子失魂落魄:「嗯……」
作者有話要說:
章二姑娘在定平侯府這一房的地位,打個比方的話可以參考賈芸在賈家的地位,
草字頭,和寧國府的嫡長玄孫賈蓉一輩,說出去一般是賈府爺們,可是要尋個生計還要問鄰居潑皮借錢開路。。章二姑娘比他家好點,沒那麼窮,不過肯定也富不到哪去,正常吃穿行,要奢侈就沒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