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華不認得什麼定平侯府的人,但和「章」這個姓結合起來,她有了一點印象——那個在勇毅侯府的荷花宴上喝醉酒的章二姑娘不就是這家的嗎?不過當時她和章二姑娘的嫂子坐在同一處水榭里,章二姑娘在另一處,沒實際跟她打過照面,不能確定此時這個派頭十足的章二姑娘,是否就是當日那個。
這些公侯之家,有的是合用一個大排行,有的繁衍人口太多或分過家或有其它不可說原因排行則會分開各算各的,情形不一,光想分清楚這些就夠繞的,要麼說大家媳難做呢。
珠華起先沒有在意,元宵佳會,滿城勝景,出來遊玩的人多著,碰上幾個熟人也很正常。
誰知道隨著一群女眷各分賓主重新坐下,互相說起話來,漸漸就不大對勁了。
秦太太和章太太說得熱絡,秦家小女兒不停奉承章二姑娘,珠華這邊,反是文太太一直在找話題拉著她聊。
這要還領會不到是什麼意思,珠華就太傻了。
她撫著茶盅,面上帶笑,心裡的火實已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兩輩子沒見過秦太太這麼蠢的成年婦人!
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原因不同意和蘇家的這門親事,沒有把事辦得這般難看的,這不是拒絕,整個是想結仇了!
「蘇大姑娘這件上襖的花樣新鮮,京里似乎沒有見過,不知是在哪間鋪子裡買的?我尋匹差不多的,也給我們玉兒做一件。」
文太太笑著又尋了個話題。
珠華聽得問話,壓了壓火,轉頭望了一眼蘇婉,她穿件海棠紅遍身芙蓉紋錦窄襖,腰身盈盈一握,垂著頭,嘴角微微下撇——她外表上一貫是個愛笑愛撒嬌的甜萌姐兒,現在會露出這個有點落寞的表情,顯然也是覺出進展不對了。
聽到文太太問話,她才擡了頭,勉強笑道:「是在離我家不遠的錦繡坊里,年前才開的一家鋪子,嫂子領了我和妹妹各做了一身。」
旁邊的蘇娟聽到提了她,附和一聲,但她看不懂這些眉高眼低,隨即又跟文玉兒說一起去了,拉著自己串的一串手珠兒給她看,文玉兒還真喜歡上了,問著是怎麼做的。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珠華在心裡默念兩遍,她給秦太太難看容易,不把蘇婉牽扯進去難,一個不好傳出兩女爭一男的閒話來,名聲損失最大的是蘇婉。
為今之計,只有把這口氣忍下,當做沒有相看這回事,只當她們出門就是過節賞燈,至於別的,等明日由蘇長越和秦學士交涉去。
秦太太整這一出肯定沒有獲得秦學士的同意,兩個人意見相左了,否則她直接回絕就是,哪用玩這些花樣。
文太太笑道:「怪不得我沒見過,原是才開的鋪子,等明兒閒了我也去逛逛。」
她說著盯一眼秦太太,秦太太似無所覺,仍舊和章太太聊著,文太太噎了口氣,心裡惱怒不已。
現下這個景況,秦太太想表達什麼意思,人家再沒有看不出來的了,她還不見好就收,繼續把人往死里得罪,以為他家的小子是什麼了不得的俊才,怕人家硬賴上他不成!
這個念頭一轉過,文太太立即醒過神來,暗道一聲慚愧,秦堅白說是買花燈去了,至今沒有露面,說不準是被秦太太尋個理由打發了去,此中詳情他未必知道,倒不該遷怒於他。
不過秦太太這麼幹,這筆帳難免要連累記到秦堅白的頭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由著性子行事。
這麼想了一通,文太太再看秦太太就愈加不順眼起來,存心也要給她添一添堵,就道:「堅白這孩子去買花燈怎地還未回來?聽說他才中了秀才,我準備了好一篇話要夸一誇他呢,難得這孩子爭氣有出息,他九泉底下的親娘聽了,也要欣慰含笑。」
秦太太:「……」
她終於不能裝下去了,扭過頭來瞪文太太,想說個什麼,一時又說不出來。
她正跟章太太說著秦堅白,結果文太太一開口把秦學士原配秦堅白的親娘扯出來了,雖說話沒有錯,可這時候當她的面說是什麼意思。
珠華原已準備帶蘇婉蘇娟告辭走了,聽了這個轉折,又安穩坐定了,笑道:「聽說先秦太太是個極溫柔和氣的人,只可惜年壽不永,我做晚輩的沒機會拜見一下。」
其實先秦太太是個什麼樣人她哪裡知道,不過管他呢,拿好詞夸總是沒錯。
她先頭退讓是為蘇婉,但能有繞過蘇婉的打臉方式,不用提及就能給秦太太難看,那何樂而不為?哪怕其後這門親事仍舊成就,她也沒打算示弱——八字沒有一撇,姑娘就讓人這么小看,真等過了門又有什麼好日子?
似秦太太這般不知在傲慢個什麼勁的,越扶越醉,索性與她兩個耳光,她痛一痛才曉得忌憚。
秦太太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改瞪珠華,卻仍舊說不出什麼來——總不能說不該提先秦太太罷?哪家填房也沒這麼大臉,如此欺倒前人。
正經的社交上有眼色的人是會避諱一下,但人家要就是不避,就是說了,那被說的也只好聽著。
秦太太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就著文太太先前的話接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堅白這孩子做事認真,我先與他說了,要他挑一盞做得最精巧的走馬燈來,送與章二姑娘賞玩,他多半是為此耽擱了。」
秦太太把話說得這麼露骨,珠華反而不往心裡去了,學她的模樣笑回去,挑著嘴角道:「是嗎?」
不為別的,她純出於對蘇長越眼光的信任——他再看走眼,也不至於把爛木頭當棟樑介紹給自家妹子。
退一步說,就當秦堅白和秦太太一個意願,那也不可能當著蘇家人的面明確選擇了章二姑娘,除非他不怕回去被秦學士抽死。
秦太太讓她看戲似的眼神膈應得又卡住了,她把章太太母女一併請來,打的便是讓蘇家知難而退的主意,或是蘇家人當場不忿鬧起來,都有可為之處,可以說蘇家人魯莽不知禮儀,事態在乎一張嘴,就算秦學士心有疑慮不肯全信她,兩家既已吵翻,這婚事自然也再難提了。
可目前為止,她的打算一個也沒成真——
「啊,快救火啊!」
「別亂跑,只燒了幾盞燈,不要緊,人亂起來才是糟了!」
外面忽傳來一陣喧譁,似乎隔著一段距離有人大聲喝叫。
棚子裡的人都嚇了一跳,顧不得彼此間那些爭鋒了,忙擁到外面去看。
這左近倒還安全,沒見哪裡竄出火光,只是行走的遊人們已騷亂起來,有茫然四顧的,有沒頭蒼蠅般向兩邊亂擠的,也有互相著急詢問的。
珠華緊張起來,忍不住抓緊了蘇婉蘇娟兩個的手,這一整條花燈長街,到處是易燃物,真燒起來就是了不得的慘劇,慢一步都要葬送在裡面。只是眼看著人群已經亂起來,她帶著兩個小姑娘,就算有丫頭護持也不敢往裡亂擠了,弄不好火沒燒過來,先叫人踩踏了下去。
好在過不多時,從前方有人一路敲著鑼大喊過來:「火滅了,火滅了,沒什麼事,都不要亂跑!」
這陣混亂方慢慢止歇了下去。
眾人鬆了口氣,只是一時仍不敢回棚子裡,又留在外面觀望了一會,望著望著,一個少年領著個小廝,護著手裡提的一盞花燈從前方擠了過來。
少年擠到近前,滿頭汗地向秦太太行禮。
秦太太忙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火可是真撲滅了?」
文太太看不過去,皺眉補了一句:「堅白,那邊亂得很,你身上沒傷著吧?」
秦堅白感激地向她笑了笑:「沒有,那邊也沒有大事,只是兩家貴女為爭一盞燈鬧了起來,下人動了手,不留神推倒了一架花燈,燃燒起來。」
女眷們禁不住都驚呼起來,蘇婉站在珠華旁邊,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小動物受到驚嚇一般,秦堅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繼續說起話來。
「正巧二皇子殿下領著侍衛逛至附近,見此忙命侍衛們都下場幫忙,因處置得及時,現在都沒事了,也沒有燒著人。」
文太太念了聲佛:「萬幸,萬幸。」
當下方領著諸人重新回棚,命丫頭給秦堅白倒盅茶來壓驚,秦太太低聲向繼子道:「堅白,你那燈放我這裡來罷,總提著做什麼。」
就伸了手,秦堅白聽話地把燈交給了她,接過丫頭遞來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燈,轉手就給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慣,但她名義上是秦堅白的母親,如此行事,旁人無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燈,低頭含笑,不妨秦堅白喝完茶後,向她拱手見禮:「蘇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擡頭,不等她說什麼,秦堅白又問秦太太道:「母親,蘇姑娘的這位尊長不知該如何稱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難看起來。
秦太太僵著臉:「這、這不是蘇家姑娘——」
這回是秦堅白驚訝了:「什麼?」
他是真不知怎麼回事,一進燈會他就讓秦太太打發去買燈了,隨後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沒見過這兩個人,也不認識蘇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燈,他自然就以為是送給蘇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這一時亂的,沒想起來給你介紹一下。」
便把如楚河漢界般分坐兩邊的章蘇兩家人介紹了一下,秦堅白驚訝更甚,但他同時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對不住,我原買了好些燈,只是那頭太亂,都擠掉了,只剩下了這一盞,是我要送給蘇姑娘的——」
一盞燈不值什麼,若在平時,送錯了就送錯了,再去重買便是,只是當此敏感關頭,秦太太背著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要回來,才能最簡潔鮮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態度。
章二姑娘的臉一下漲紅了,秦太太忙道:「堅白,不過一盞燈——」
「還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這個羞辱,已經一把把燈丟還了回去,站起身來就走。
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個熟人攔住了:「章二?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滿是不懷好意,「看你這樣子,又是吃了誰的氣,叫誰棄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