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華就要動手,卻聽張推官道:「慢著。」
她怒火上頭,以為這句是對自己說的,剛要噴火,擡起頭才發現張推官說話的對象原來是她小姨。
張巧綢已經要往張老太太那走了,聽得張推官叫住,她不想停又不敢不停,極不情願地止了步,半扭過身子來。
張推官卻又暫不理會她了,而是看向了張老太爺,道:「爹,讓巧綢收拾收拾東西,後日回應城去吧。」
「什麼?」
「什麼?!」
張老太太和張巧綢不敢置信的二重奏響起來,張老太爺慢半拍反應過來:「老大,你這話什麼意思?」
張推官淡道:「這是為了巧綢好,罰了她,她才知道做錯事應該付出代價,下回才不會再害人了。」
「你妹妹這不是知錯了嗎?」張老太爺有點顫巍巍地道,「也道歉了,她這麼點年紀,你把她一個人趕回老家去,她怎麼活哪?」
「我不是在鄉下置辦了個小莊子嗎?二叔一家都住在那裡,把巧綢送去,我寫封信一起捎給二叔,讓二叔幫著照管就是了。」張推官早想定了這個主意,此事張嘴便道,「她犯下這麼大的過錯,差一點就害死珠兒,讓她去鄉下好好反省兩年,要是知錯了,再接回來。」
雖然張推官話里的意思其實就是只送走兩年,但這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也是不能接受的,張巧綢撲過去抱住張老太太的膝蓋,「哇」一聲就大哭起來,這回哭得可比先情真意切多了。
張巧綢還是很小的時候在應城住過幾年,那就是個小小的縣城,整個城區好像也就一條像樣的街道,走上個來回都用不上半個時辰,和金陵的繁華如何好比,更別提,因為張家這一家子都跟著張推官出來了,老家現在無人,她連縣城都住不了,得被發配到鄉下去——那是多麼可怕的地方啊!
張老太太摸撫著女兒的頭,眼淚也下來了:「就這麼容不下我和巧巧,好,好,既然這樣,我也不留在這裡礙你的眼了,我和巧巧一起走!」
哇——
張巧綢的哭聲立時又大了一個分貝,母女倆哭成一團,悽慘極了。
這場景落到不明真相的人眼裡,恐怕不知要以為她們遭受了什麼樣的可怕壓迫,不過珠華在一旁看著,全部的感想就只匯聚成了四個字:喜聞樂見。
更讓她險些笑出聲來的是,對於張老太太的哭訴,張推官是這麼應對的:「老太太一道跟著去也好,巧綢有親娘照顧,爹在這裡也能放心了。至於興文,等這件事了,我會重新給他找一家好書院的,老太太不用掛念,安心去教導好巧綢便是。」
這是連後路都給斷了,張推官是真想連張老太太一塊送走啊,難道是忍這位繼母忍很久,正好有藉口就連她一起打發了?
不過提到老家,珠華想起來了,原主說過,張家並不是金陵人,張推官發達之後才分配到了此地做官,那按常理說,什麼張老太爺張老太太連著二房都該還在老家才對,卻不遠千里地全跟來了,兩個高堂也罷了,可像二房這種就是明擺著當蛀蟲吸血來了吧?
珠華正想到這裡,張興志不甘寂寞地蹦出來了:「大哥,這可不成,把老太太送走了,誰伺候咱爹啊?爹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叫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不是咱們做兒子的孝道。照我說,你想管教巧綢這丫頭,那叫她在自己屋裡禁足就得了,不許她出門不是一樣嗎?何必費那麼大事送老家去。」
張興志剛露出的一點喜色被凍住了,旁邊馬氏忍耐不住,伸手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他掐回了神,訕訕笑道:「這、這不成,良翰要在這讀書呢,他可不能回去,留他一個人下來我也不放心啊,我們走不得。」
張推官冷冷道:「我膝下只有兩個女兒,沒有男丁,良翰雖是我的侄兒,我看他和我的親子一般,有我照顧,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張興志傻了,不是吧?大哥還真想攆他走啊?他是拿了張老太太一點好處所以幫著說話不假,可沒想引火燒身把自家賠進去啊!
馬氏又掐了他一把,這一把掐在了明處,特叫人看的,嘴上嗔怪他:「快別多話了,大伯早就說了,只是叫我們來做個見證,你東一句西一句地總插嘴作甚,還不安靜聽著。」
扯著他坐回椅上,又努嘴示意,讓張良翰和張芬都坐了回去。
二房明哲保身縮了頭,張老太太不得不親自頂上前了,她這回的鬧法讓珠華大開了眼界——只見她拉開張巧綢,站起身一頭撞到張老太爺懷裡,扯著他的衣襟喊道:「當家的,你就這麼看著人欺負我們娘兒倆?我一個黃花閨女跟了你這麼個鰥夫,給你生兒育女,洗衣做飯,伺候你一大家子,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就落到這個下場?送我回什麼老家,你既然嫌了我,不如給我一紙休書算了,我領著興文巧巧走,從此再也不踏你張家的門!」
她說著,亮開嗓門哭喊起來,又不住捏起拳頭捶著張老太爺的胸口,捶一下罵他一句「沒良心」,間或嚎兩聲「我命苦啊」或「我苦命的巧巧啊」之類,張巧綢抹著眼淚也奔上前,拉著張老太爺的手臂不住晃悠,喊著「爹爹救我」,張老太爺一顆蒼老頭顱跟著左右晃悠,一時被嬌妻質問,一時要應付嬌女求救,衣襟都叫這母女倆扯得亂七八糟,半點脾氣發不出來,只能不斷哄勸安撫。
張推官眉頭皺得死緊,卻是不好上前:這要是親生母親還好上前拉個架勸一勸,可偏不是,繼母年紀比他還小一歲,瓜田李下避都避不過來,哪裡敢沾她一根手指頭?只好由著她和老父撒潑。
珠華則是看得簡直目瞪口呆——不,不,她不是沒見過世面,可她看張老太太先前的表現以為她是個斯文人,怎知人家原來能屈能伸,說一聲鬧,臉皮立刻能扒了踩到腳底下,當著兒子孫子輩的面說翻臉就翻臉,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珠華毫不懷疑,如果她的要求得不到滿足,絕對會升級到睡地打滾!
這一刻,珠華終於有點理解張推官了:也許就他本心而言,還真不想偏袒張巧綢,可張老太太太難纏了,張巧綢犯下這麼大過錯,張推官給出的處罰不過是送她回老家住兩年,已經是再輕微不過的了,就這張老太太都不同意,鬧得這麼難看,這要再提別的,她還不直接扯著張老太爺上吊去啊?
難纏後娘死就死了,爹總是親的——珠華後來知道這個後娘輕易也死不得,死了張推官就得丁憂,他又不是世族出身,有人幫襯,張家五代血親里就出了他這麼一個出息的,這要退下來,誰知道三年過後能撿著什麼職位。
後話不提,眼下看張老太爺這模樣,就知道他是被張老太太吃得死死的了,安撫了妻女一會全不奏效,只好向張推官求助:「老大,算了吧,別送巧巧走了,就照老二說的,把巧巧關自己屋子裡,你要不放心,我親自看著,保准不讓她再惹禍了。」
一眼瞥見張推官身邊的珠華,忙跟著又補一句:「也再不讓她欺負珠兒了。珠兒,你就原諒你小姨罷,你小姨都說了不是故意的了,她也沒比你大兩歲,孩子間鬧點矛盾,你難道真想把你小姨逼走不成?」
珠華露齒一笑,在張老太太和張巧綢的哭聲里無辜搖頭:「不啊,我不想。」
張老太太和張巧綢的哭聲一下停了,張老太爺十分歡喜,連聲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狠心的。老大,你也聽見了,這下不用送巧巧走了吧。」
張推官在珠華那裡碰過幾鼻子灰了,可不敢像張老太爺那麼樂觀,他不答話,只是看向珠華,恰見她狡黠的目光投來:「舅舅,你書房裡那藥不許我提,我也不要了,那耗子藥家裡有沒有?沒有快使人去買呀。」
果然。張推官心中生出意料之中的感覺,他叫這個乖張的外甥女磨得快沒脾氣了,和她生不起氣,平靜地道:「行了,珠兒,你嘴上說一說,出口氣罷了,舅舅攔不住你,可你難道還真能這麼做嗎?你聽舅舅一回,雖然是有些委屈了你,但舅舅保證,只此一次,再也沒有下回了,好嗎?」
珠華的笑意消散了,抿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