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綢,你站過來。」
珠華正琢磨著,聽得張推官發了話,正戲將上,她便把這個問題暫壓到心底,先看一看他眼前的處置。
張巧綢被點了名,感覺到眾人的目光一下都匯聚過來,臉色陣紅陣白,受不住抱著張老太太的手臂就要埋到她肩上去,張老太□□撫地拍了她兩下,道:「巧巧,別怕,就算你娘這張臉沒用,護不住你,還有你爹呢。去吧,你不過是一時糊塗,又不是安心害人,好好給珠丫頭道個歉就行了。」
此話一出,撇開其中機鋒不論,這是揭明坐定了張巧綢下毒害人的事實了。
張萱大吃一驚,她一直以為兇手是家裡某個下人,先前也曾催過張推官查探,張推官沒糾正她的想法,只敷衍她說已經查出來了,不過顧慮珠華的身體,還是等她的傷養好再商量著看怎麼處置,張萱覺得父親說得也有道理,就信了沒多追問。此刻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一個勁盯住張巧綢,只不好在張推官理事時插話,才硬忍住了沒有說話。
珠華也有點驚訝——她驚訝的是張老太太居然沒再考慮抵賴,而就這麼認了,她以為以她先前的做派,該再垂死掙扎一番,直到張推官叫來洗墨當場對證或拿出別的切實證據才服軟呢。
張巧綢從張老太太那裡得了保證,不放心,又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老太爺,喊了聲:「爹——」
一直沒說話的張老太爺被小女兒呼喚得露出了菊花似的笑臉,咳嗽了聲,道:「巧巧去吧,給珠兒道個歉,珠兒原諒了你,就好了,還是一家人。」
張巧綢來了勁,清脆地答應一聲,這才離了張老太太,往堂中走。
珠華眼看她靠近,不理會她,先仰頭問張推官:「舅舅,您不會也覺得,讓她跟我道個歉就行吧?」
張推官道:「跟你認錯是第一步,下面該罰的自然要罰。」
珠華:「怎麼罰?——等等,我也想了個主意,既然我是苦主,舅舅不如先聽一下我的?」
張老太太沉了臉:「長輩們說話,哪有你小孩子插嘴的,珠丫頭這規矩真該好好教一教了。何況你舅舅都說了要替你做主,你還胡鬧什麼,難道還信不過你舅舅不成。」
珠華全當沒聽見,只盯著張推官看,張推官猶豫片刻,便點了頭。他這段時間算是領教了這個外甥女的脾氣有多壞了,這當口實在不想惹毛了她,而且他之後需要珠華在壽宴上親自出面,演一出和睦如初的戲,事情的關鍵點就在她身上,不和她達成一個統一的意願,讓她平了這口氣,事情就不算真正解決。
珠華道:「舅舅別緊張麼,我先就說了,我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有非分要求的。」
她說著,這才扭臉看了眼張巧綢——不由笑了笑,她很滿意張巧綢的身高,總算有個她能平視對話的人了,一直仰頭脖子都仰酸了。
「小姨給不給我道歉,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雖然小姨覺得自己口吐蓮花,一句話就價值萬貫,甚至抵得過一條人命,但對我來說,」珠華伸出根手指搖了搖,乾脆道,「卻是一文不值,我並不需要。」
這正面開撕來得毫無防備,張巧綢一下漲紅了臉:「你——!」
珠華笑道:「小姨要生氣,等我說完一起氣,不然我恐怕你氣不過來。我的要求很簡單,我只要把我受的這些罪,都請小姨依樣畫葫蘆,重頭在自己身上來一遍就成。先去買點耗子藥,再買口棺材——哦,不用買,我的那口沒用上,應該還在家裡吧?那小姨只要把藥吃了就行了,等斷了氣就擡出去埋了——」
張老太太再也聽不下去,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力指向珠華,指尖顫抖:「你、你這丫頭小小年紀,怎麼歹毒成這樣!」
張老太太逼視她,心中恨極——原就是個刁蠻的小崽子,經這麼一遭越發難纏惡毒了,怎麼偏偏就讓她活了下來,要是當時死了,省上多少事!
珠華往張推官身後一躲:「舅舅,你看外祖母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
張推官無奈地轉身面對她:「珠兒別鬧,你出的主意肯定是不成的,又不是生死仇人,哪能這樣以牙還牙?你聽一聽舅舅的意思罷。」
珠華無趣地摸一摸辮子:「有什麼好聽的,我這麼公平的主意舅舅不肯聽,那一定就是打算偏袒兇手了。總歸我沒爹沒娘,只好由著人欺負罷了。」
張巧綢有點發慌地看向張老太太,因為她忽然發現張推官面對珠華的時候和面對她時是不一樣的,態度要和軟得多,珠華說出那麼過分的話,張推官也沒有斥責她。她不由就想向張老太太尋求一下支持,張老太太正等著她看過來,忙向她用力擠了下眼睛。
張巧綢被一提醒,方想起來自己先商量好了的話,原該一站過來就說的,偏偏珠華張口不要她道歉,她被打亂了步驟,就給忘了。
這時忙衝口道:「我沒要害你!」
珠華看她:哈?現在抵賴?晚了點吧?
張巧綢被她的表情刺激到了,氣道:「我說真的,我以為那是會讓人皮膚變黑的藥才偷偷撒到你湯里了,哪知道那是會害死人的□□,早上聽說你死了,我都要嚇死了!」
這戲演得好真呵。
珠華仔細盯著她的表情,竟沒找出她的破綻來。是她和張老太太套好了這齣戲排演出來,
還是真沒撒謊?
不,不對,要是事實如此,張巧綢一早就該說出來了,犯不著先頭害怕成那樣——不過,也可能是她真的沒想害死人,所以造成意料之外的嚴重後果,才承受不了,嚇得見著苦主就發懵了?
珠華有點暈,因為她發現她把自己想繞進去了,居然分不出哪個選項是真的。
張巧綢轉了轉眼珠,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院子裡逛著,忽然聽見有人說悄悄話。我偷偷一聽,原來他們是在說大哥從外面得回一種奇藥,是什麼番邦人用的,常吃皮膚就會變黑,變得像、像什麼崑崙奴一樣。我羨慕珠兒皮膚白,我怎麼抹粉都不能和她一樣,所以當時聽到,才動了一點壞心眼。但我沒想把珠兒害到那麼黑,我想我只給她下一次,讓她黑一點點就好了,我真沒想到那是□□,會害死她呀!」
一串說完,她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巧綢的自辯無可挑剔,這一整段在邏輯上都是說得通的,雖然她把唯一可以向第三方求證的部分虛無化了,直接說「不知道」聽誰說的,這裡耍賴意味十足——張家又不是什麼世家豪族,奴僕成群到主人都記不全,但既然不能真對她上刑迫她吐實,那她願意說什麼,只要能圓得過去,就只能聽她說了。
珠華抓著辮子發起了呆:她當然沒有就這麼相信,但她也不能肯定張巧綢說的就是假話,因為她說的聽上去還挺合理的。張巧綢現在就站在她面前,雖然比她大兩歲,卻和她一般高,看上去仍不脫小孩子的模樣,這麼個小蘿莉,說她能為爭風爭到對親戚下死手,要不是先前她的不對勁太明顯,珠華也不會那麼容易就認定。
比較起來,下會讓人變黑的藥還真更符合張巧綢的年齡會幹的事。
珠華只好去看張推官,因為她現在是真分不清真相了。
張推官沉默片刻:「即便如此,你給珠兒下藥也是不對的。」
張巧綢止了哭聲,放下手,抽噎著道:「我知道,我道歉還不成嘛。」
她向著珠華道:「對不起,我不該一時糊塗,因為你在魏國公府的壽宴上比我出彩,回來就生了不平之心,誤聽了別人的話,結果害你受了苦。」
這又和原主的話合上了,她正是從魏國公府回來後沒幾天出的事,看上去事情的邏輯鏈越來越完整,但珠華就是覺得不對勁,因為那個關鍵的節點還是沒有被補上。
但張老太太不再給她思考的時間了,直接招手讓張巧綢回來:「好了,事情都說清楚了,巧巧不是那等會害死人的惡毒心腸,她做了錯事,也跟珠丫頭道歉了,這就行了,都散了吧。」
張興志響應著頭一個站起來,揉著肚子:「終於能走了,在這坐這麼久,我肚子都坐餓了,趕緊回去吃飯。」
他這一起來,馬氏張芬等二房的人跟著都起來了,像看了場不太精彩的戲似地,表情都無觸動,只待走人吃飯。
珠華惱怒地咬緊了牙關:就算張巧綢給她下的僅僅是令她變黑的藥物,她所該付出的代價也絕不止一句抱歉那麼簡單!
這一屋子所謂親戚,她一個也指望不上,要報仇只能靠自己,既然張巧綢害死「她」算白害,那她打她兩巴掌也是白打對吧?就不信張推官還能有臉讓張巧綢打還她,不管那麼多了,余帳日後算,先收點利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