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光未明時,蘇家眾人已全部起來,門前一溜排停了十數輛大車,眾人忙忙碌碌地把各樣家什往車上搬。
蘇家本身下人極少,算上珠華的兩個陪嫁丫頭也不過四個,不過有趕車的車夫一起動手幫忙,效率倒也不慢,到辰時朝陽升起時,諸般事宜也就差不多齊備,可以啟程上路了。
告別了聽到動靜出來送行的幾家鄰居們,大車載物沉重,車輪一路轟隆轟隆地往渡口而去。
車行小半個時辰後到了渡口,靠水吃水討生活的百姓們早已為生計忙活開了,販魚的,剝蝦的,扛包的力工,一片繁忙景象。
渡口邊停泊著大大小小几十隻船,船的種類也不少,大的有數丈高,小的長不過八尺。同蘇長越有定約的是府城裡一家綢緞商,姓朱,因運送的是綢緞布匹這類嬌貴的貨物,他家的船整治得十分乾淨整潔,連在船上走動的夥計們都穿著統一的粗布短褐,腳脛處繞著幾圈雪白行纏,同那些粗豪邋遢的別船夥計大不一樣,屬於朱家的四艘船上還挑著統一的「朱」字大紅燈籠,十分好認。
朱家在布行上是祖傳的買賣,幾代人下來,幹得不好也不壞,到朱老爺這一代時,終於把鋪子從一家開到了兩家,朱老爺十分心滿意足,往上看,興旺了祖業,對得起列祖列宗;往下看,他一共兩個兒子,以後一個兒子分一個,是正正好,不偏也不倚。
但朱老爺想得好,兒大不由爺,兒子卻不同他一心——這個兒子主要說的是長子朱大爺,朱大爺自覺長子就該是承襲家業的,下頭的弟弟分他一碗飯吃,就是他做長兄的責任了,要分鋪子與他,那卻是割肉,萬萬不行。
朱大爺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兄長都是這個態度了,他娶的媳婦朱大嫂又隔了一層,更是不願了,夫妻倆個成日尋隙吵鬧,說朱老爺偏心小兒子,把朱老爺吵得頭痛不已,又不能怎樣。
被偏心的小兒子朱二爺卻是個有氣性的,眼看家中如此不得安寧,一氣之下,拿著自己平時攢的私房錢跑出去了,各地逛了一圈,最遠跑到了京城,在各大布莊裡考察閒看,了解天子腳下的喜好,最終決定把此時還未在京城出現的一種荊緞運送到京里售賣。
他的目光奇准,這荊緞出產於湖廣江陵,風格獨特,色彩艷麗,朱二爺僅憑這一把買賣,手裡的私房錢就翻了兩番,從此起家創業,他幾乎壟斷了荊緞供往京城的整條線路之時,他那個認為長子就當承襲家業的哥哥還窩在安陸守著兩間小鋪子呢。
……
以上所有訊息,來自孫姨娘。
此時距離他們登船不過兩天而已。
包打聽也是一種才能啊。蘇長越去和船主朱二爺下棋去了,他們租人家的船,雖則給了錢,朱二爺也行了不少方便,蘇長越要去應酬一二。此時珠華獨自在艙里,閒著也是閒,聽孫姨娘說人家的發家史,失笑問道:「姨娘,你這打哪聽來的?」
孫姨娘道:「大奶奶不知道?這船上有個朱二爺的妾室在,她悶著無聊,所以來尋我說兩句話。說也想來給大奶奶請個安,只是怕她身份低微,隨意前來,唐突了大奶奶。」
珠華還真不知道,蘇家在船上占了三間艙室,她和蘇長越一間,隔壁是蘇婉和蘇娟,再隔壁才是孫姨娘,她基本不出艙門,有事都是小荷代/辦——青葉暫時撥給了蘇婉蘇娟,她兩個小姑娘,在船上有些事不便,需得有個人幫手才好。蘇姨娘那邊發生什麼,珠華隔了點距離,是聽聞不見的。
「隨便她罷。」珠華想了想道,她對見妾室沒有什麼興趣,不過現在坐著人家的船,相隔不過幾塊木板,這要堅持拒絕,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那她再來問,我就給透個風了,她知道大奶奶肯見她,不知該多高興呢。」孫姨娘說著,忽然有點神秘地笑道,「其實,大奶奶見她,對大奶奶來說也是件高興的事。」
珠華莫名揚眉:「怎麼說?」
這個開場白的意思是很明了的,珠華一聽便明白了,正因為明白,她反而有點不確信:「他想找蘇——」當著孫姨娘的面,她縮住改了口,學蘇家人的口氣道,「找大爺給他家的生意撐腰?可大爺官都沒選,進京後得在翰林院裡熬三年再說別的,自己前程未定,幫不上他什麼。」
庶吉士說起來清貴無比,進士們打破頭要搶,可落到當下的實權上,恐怕連個縣衙的縣丞都比不上,罩著別人云雲,當真還太早。
孫姨娘笑道:「大奶奶太謙虛了,朱家這樣沒跟腳的商戶,等閒能攀上個舉人就不錯了,我們大爺這樣的進士,對他來說就是天上的人了,他捧著銀子,只怕送不出去呢。最難得又是本鄉本土的,天生三分香火情,這若能牽上,他朱家固然喜得要拜佛,就是我們大爺,得了這一注乾股,往後手頭上也活絡得多呢。」
珠華聽出不對來了:「乾股?」
孫姨娘滿面是笑:「是啊!這朱二爺可和他那個小氣鬼哥哥不一樣,人家出手就是兩成乾股,看著大爺年輕,前程不可限量,有意結個長久的緣分。據那妾說,這兩成乾股一年少說也有這個數——」
她眼神閃亮地伸出一根手指來。
「一千?」
孫姨娘連連點頭:「大奶奶一猜就是!」
珠華擺擺手:「不成,回了吧。」
「有了這筆錢——」孫姨娘暢想了半句才反應過來,臉僵了,「什麼?」
「我說,回掉她,不能答應。」
怕孫姨娘不服,回頭自己在暗地裡攪合什麼,珠華平心靜氣,細緻和她說道:「姨娘,我問你,假使大爺現在收下這一筆錢,到了京里有權貴尋朱二爺的買賣麻煩,他來找大爺出頭,大爺能出得了這個頭嗎?」
「怎麼不——」孫姨娘的聲音低下去了,她畢竟曾為官員妾,見識再少,也有那麼點見識。
「大爺在翰林院就要呆三年,三年後,順利的話可以留京,也不過從六七品開始做起,起碼五六年內,對朱二爺能提供的幫助都是寥寥之極,也就是說,這期間的五六千兩銀子都相當於是白送給大爺。姨娘,朱家這是做生意,還是做慈善哪?每年拿出五分之一的淨利結緣分,這緣分,得鑲上一層金邊了吧?」
「姨娘,有句俗話你一定聽過,叫做無奸不商。」珠華從容向她道,「你若真以為人家是白送,那就大錯特錯了。」
她沒有做過生意,可她前世那個爸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本色她最清楚不過,殺了頭也不會幹賠本買賣,送出去一個子,撈回來三個都算是虧的。
孫姨娘賭氣道:「一會白送,一會不白送,什麼話都是大奶奶在說。」
珠華坦然道:「我說的有理。」
登時把孫姨娘氣得瞪眼——這也太不謙虛了吧!
珠華笑道:「姨娘別著急,聽我說。我還有一句俗語,姨娘一定也聽過,叫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大爺若和他是平等交易也罷了,庇護他一二,換他一點報酬,如此交易處處皆有,毫不稀奇。」
嗯,這一點她是從張推官那裡了解來的,沈少夫人也給她科普過一點,總之,官本位的社會文化里,想不依靠任何官員獨立把生意做大的商人不是幾乎,是完全不存在——生意做到一定程度,開始往上碰觸到某個頂板時,必須尋求靠山合作,否則難有寸進還是小事,更有可能直接被有靠山的上層同行吞併。
朱二爺現在面臨的,應該差不多就是這個境況了。
孫姨娘想反駁什麼,卻又說不出來——蘇長越現在能收錢,卻不能消災,他就是官身,這交易也平等不了。
「看來姨娘想通了,」珠華點點頭,「朱二爺算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年肯拿兩成利當餌,只是大爺卻不能就此吞下,否則天長日久,是朱二爺依附我們呢,還是我們去依附他?賓主一旦倒置,就成了笑話了。」
其實珠華心裡想的要直接多了:朱二爺這就是想玩養成啊,找個潛力股,從最起初開始捧,幾年銀子干砸下去,交情也砸出來了,把柄也砸出來了,往後一起發財,共同進步,你也我也好——這是站在朱二爺的角度上,在蘇長越的角度上來說,他憑什麼哪?傳臚三年才一個,朱二爺這樣的商人多如牛毛一般,真跟他捆一起,蘇長越這虧吃得簡直要沒法說了。
話點到這個份上,孫姨娘道理還是懂的,她只是心痛:「一千兩哪,哪怕只拿兩年,兩個姑娘的嫁妝就出來了——」
說著一直瞄珠華。
「大妹妹二妹妹的嫁妝自有大爺做主,我這個做嫂子的,到時候自然也要添妝補貼,這上面一點兒也不用姨娘操心,姨娘只管安享度日就是了。」
孫姨娘還是瞄她:「這可是大奶奶說的——」
珠華爽快道:「我說的,等兩個妹妹出嫁時,別的和她們差不多的姑娘們有什麼,她們就有什麼,不會缺一樣。姨娘不信我,也該信大爺,他是會虧待親妹子的人嗎?」
「不是,不是,」孫姨娘說著,想起來找補,「我也沒有不信大奶奶。」
「那就勞煩姨娘回去,等朱二爺的妾室再來說這話時,直接回了她,莫把大爺坑進去。」
「……唉,好罷。」孫姨娘怏怏地嘆氣,站起身來。
她這趟不算白來,蘇娟的嫁妝得句準話了,這大奶奶別的不說,銀錢上面是真不小氣,可——唉,就是也太大方了,根本不拿錢當錢,一千兩哪,她都不多想兩下就給拒之門外了!
孫姨娘連連唉聲嘆氣地往外走,過了屏風,一開艙門,她愣了一下:「……大爺?」
蘇長越向她點了下頭:「姨娘,朱二爺那妾室你打發了罷,別叫她見大奶奶了。」
連見都不許見——孫姨娘心裡剛冒出的一點希望立刻滅得影子都看不見了,「哎」了一聲,蔫頭耷腦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