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精美的內室里,張巧綢正被丫頭扶著往床上躺。
另一個大丫頭則把她剛解下的花緞馬面裙鋪在桌面上,比劃了一下位置,揚下巴指使立在一旁一個年歲小些的丫頭,指著選定的裙面位置和她道:「就這裡,來,快點。」
小丫頭怯生生的,猶猶豫豫地握著手裡的剪子,一時沒有動作。
「嘖,又沒叫你把手砍下來,磨蹭什麼。」
大丫頭不耐煩地白她一眼,從她手裡搶過剪子,跟著用力拽了她的手,懸到裙子上方,剪尖對著她顫抖的手指一紮——
「啊!」
小丫頭短促地驚叫了一聲,見到自己的手一下冒出了紅艷艷的血珠來,忙把眼閉得緊緊的,不敢看。
大丫頭擠著她被戳出來的傷口,讓血珠滴在裙子上,滴了大概有五六滴,這時帘子掀起,李媽媽走了進來。
大丫頭忙問她:「媽媽,您看看,這夠了嗎?」
李媽媽走到桌前看了一下,裙子是綠色織金的,血珠滴上去,暈染開來,看不出那種鮮紅了,顯得要深一些,她滿意地點點頭:「行了,就這樣,再多反不像了。」
「聽媽媽的。」大丫頭這才放開了小丫頭的手。
小丫頭抽著涼氣,眼淚含在眼眶裡直打轉。
「沒出息。」大丫頭斥一句,從桌上的盤子上抓了幾塊芝麻糖,塞給她,「去吧,今天都不用你伺候了,自己找個地方歇著,閉好嘴,不許亂說話。」
小丫頭得了糖,又開心點了,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捧著糖走了。
張巧綢從枕上歪起身來:「媽媽,外面都打發乾淨了?」
李媽媽應了聲,走到床邊回話道:「夫人放心,聽說夫人見了紅,那些放肆的丫頭們都嚇得跑光了。」
張巧綢冷笑一聲,她唇瓣又紅又薄,做起這個表情來,顯得尤為刻薄:「便宜她們了,依我的意思,索性抓兩個起來,打一頓,也給她們點厲害瞧瞧!」
「夫人,算了罷,」李媽媽勸她,「衛側妃的胎兒是真的沒了,也怪不得她如此。能把她的人嚇走,得回清靜也就罷了,夫人消消氣,這會兒實在不適合把事情再往大了鬧了。」
張巧綢氣道:「怪不得她,難道就怪得我了嗎?我好心好意請她先挑首飾,誰知道她見了什麼鬼,自己沒用保不住孩子,偏往我身上賴,連王妃也不信我,她身邊那個姓尤的老不死來問我好幾回了,嘴上說相信我,話里話外還不是在審我,我身邊的人也都叫問遍了,現在還有兩個被扣著沒回來呢!」
李媽媽也被叫過去審過,不過她是王府里的老人了,見過經過的多,她知道這事確實不是她家小夫人幹的,心裡有底就掌得住,沒有急躁,此時還能再勸:「夫人既然是清白的,那憑怎麼問都不怕,夫人也很不必和別人動氣,您肚子裡的這個小公子,才是第一等要緊的呢。」
李媽媽柔聲道:「夫人這麼想就對了,什麼也不比您肚子裡的孩子重要。」
「但我心裡還是氣不忿,」張巧綢細細的柳眉又有點豎起來了,「衛側妃冤枉我,讓人來我院子外面噁心我,王妃也向著她,要不是媽媽給我出了這個主意,我現在還受著氣,說不準真要出個什麼不好了!」
「夫人可千萬別這麼說,誰能生下王爺的子嗣,誰才是最後的贏家,您現在就算忍她一時之氣,也不算什麼。」
李媽媽一邊拉過錦被來替張巧綢蓋上,一邊很有耐心地繼續哄勸,「其實您現在已經是贏家了,畢竟衛側妃的肚子已經空了,您懷著的小主子卻還是好好的,再怎麼樣,她也別想在這一項上勝過您了。」
這個話投了張巧綢的意,她舒暢起來,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錯,衛側妃快三十了才只有一個女兒,這一胎說是個兒子,稀里糊塗又沒了。她是意外落了胎,少不得要將養一段時間,已經這把年紀,天知道還有沒有這個運氣再懷下一次了。」
李媽媽替她掖好被角,接話笑道:「不比夫人,鮮花一樣的好年華,來日方長。夫人,歌雲已經去王妃那裡求救了,估計過不多時,大夫就該來了,到時候您可得仔細著緊一些。」
「媽媽放心吧,」張巧綢不以為意地道,「不就是裝肚子疼嗎?我硬說不舒服,那大夫還能非得說我沒事不成,真要有什麼,他可擔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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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張夫人院外鬧事的幾個丫頭回到了衛側妃院裡,都有點怕,互相推擠了片刻,一個穿藕色比甲的丫頭一昂頭一跺腳:「你們這些敢做不敢當的,算了,我去回娘娘,我就說是我領的頭,張夫人的胎要真落了,大不了讓娘娘一頓板子打死我,反正我一個丫頭的命不值錢!」
她說著上階掀簾進去了。
餘下的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彼此臉上俱是不安害怕之色,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站著等待。
衛側妃起居的這處屋所,外間掛的是符合時令的綠竹簾,蔭綠輕巧,裡間卻重換上了厚厚的棉簾,因為衛側妃娘娘才小產過,現在小月子裡,雖是初夏了,也不能見風。
藕色比甲進去,先掀起棉簾一角,裡間一直貼身服侍衛側妃的一個老嬤嬤見到她,放下了手裡的活計,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
「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就把去張巧綢那鬧事的經過說了,末了抹著眼淚道,「嬤嬤,張夫人要真出了事,我這條命恐怕保不住了,我也不敢為難側妃娘娘,只求娘娘看在我伺候了這麼多年的份上,別牽連了我家裡人。」
老嬤嬤皺著褶痕深重的眉頭:「幾個人?」
「……四個。」
「你們這些丫頭,我跟你們怎麼說的,叫你們老實呆著,偏沉不住氣,唉。」老嬤嬤嘆了口氣,「這事不能瞞著娘娘,萬一張夫人的胎真保不住,王爺和王妃來問話,娘娘得有個應對。你跟我進來。」
藕色比甲有點遲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閃避了,她只能縮手縮腳地跟了進去。
衛側妃躺在床上,雙目睜著,沒什麼焦距地望著繡著百子千孫的帳子頂,以她的審美,原本並不愛這等花樣過於繁雜的用物,是在她有了身孕後才特地翻出來換上的。
離她小產不過四五天的功夫,她傷了的元氣還沒有養回來,原本秀美的臉龐白慘一片,出口的話語也有些無力:「嬤嬤,怎麼了?」
老嬤嬤轉頭示意了一下:「你說,說仔細一點,前前後後,你們怎麼鬧的,張夫人那邊什麼反應,又是怎麼不好了的,一點都不要漏掉。」
衛側妃一向待下人和氣,藕色比甲倒不甚怕她,胡亂把眼淚抹了,細細想著說起來。
中間老嬤嬤不時插話發問,比先前在外間時問得要細微得多,費了一盞茶的功夫,藕色比甲才交代完了。
衛側妃全程聽著,沒有說話,直等到藕色比甲再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她才慢慢開口問了一句:「也就是說,你們一直只是在院外吵鬧,沒有進去張夫人的院子裡面?」
藕色比甲點頭:「我們只想給娘娘出口氣,不敢真害著張夫人,所以沒有過於無禮。」
老嬤嬤垂著眼皮,淡淡說了句:「隔了一個院子,聽了小丫頭吵嚷兩句,張夫人就能動了胎氣,可見這位小夫人的身子,著實是太弱了些。」
藕色比甲連忙點頭——真的啊!她們真沒想害張夫人流產,就算有這個心思,也不可能直接大搖大擺地去,那不是找死嗎。
衛側妃聲音虛弱地道:「既然是這樣,大約就是張夫人自身的問題了。不過你們行事也是莽撞了些,張夫人那裡若是虛驚一場最好,你們去道個歉,也就罷了;若是有個什麼,你們——唉,少不得要吃一頓教訓了。」
藕色比甲愣著,她不是個很機靈的人,不然也不會冒冒失失去張巧綢院子外吵嚷,把手段做在明面上了。
還是老嬤嬤提了她一句:「娘娘心慈,念在你總是為著娘娘的份上,把你們的小命保下來了,還不謝恩?」
藕色比甲這才恍悟過來,不由大喜,忙跪下連磕了好幾個頭:「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老嬤嬤道:「好了,你下去罷,別在這裡吵著娘娘了。」
「是,是!」
藕色比甲一骨碌爬起來,掀了帘子出去,很快外面傳來了一陣低低的歡呼聲,那是一起去鬧事的丫頭們知道逃過一劫了。
衛側妃在屋裡聽著,眼睛閉了一下,再睜開時,眼底陡然迸出鬼火一般幽亮的光芒:「嬤嬤,都準備好了?」
老嬤嬤近到床前,帶著渾濁的嗓音壓低了:「娘娘放心,都按娘娘說的,叮囑好大夫了,那小賤蹄子順著娘娘的意,掉進了這個坑裡,那不管她是真的動了胎氣,還是假的,最後都會變成真的。她肚子裡那個小賤種,很快就會下去陪娘娘的哥兒了……」
衛側妃縴手撫上小腹,眼角滑落一串淚珠:「嬤嬤,我不甘心,不甘心哪,我知道是誰害了我的孩子,可是我只能拿一個布莊掌柜的女兒出這口氣,她是個什麼東西。我好悔,先前為什麼要和她爭這口氣,讓別人乘虛而入,真的害了我的孩兒,我心裡疼死了,疼死了……」
老嬤嬤的眼圈紅了,握住了衛側妃的手:「娘娘,事已至此,千萬別多想了,好在王爺還是看重您的,只要有王爺的心意,您好好保養身體,小哥兒要不了多久又會來了。」
衛側妃成熟理智許多,被安撫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冷靜:「那也是不知多久以後的事了,多想無用。我現在,就只想聽到別人和我一樣傷心。」
老嬤嬤態度肯定地道:「很快,娘娘就可以如願了。娘娘沒了哥兒,那個小賤種,絕沒有可能被生下來,那個得了王爺兩天恩寵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賤人,更不可能踩到娘娘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