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在秋季的最後一天裡,氣候突然回了暖。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夾著濕意的北風吹來了一日的黃昏。
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燦爛的金色中,夕陽照亮了禁宮明黃的琉璃瓦和大街小巷的雕樑畫棟。
市集上, 車水馬龍, 川流不息,人來人往。
書辭提著食盒推門進屋, 沈懌正靠在床邊看書,手裡已換成了一本《玉樓春》, 見到是她, 含笑著將書放下。
「今天怎麼這會兒有空來?」
「我娘和姐姐他們去我嬸兒家吃飯了。」書辭端出糕點和湯羹, 「我琢磨著反正也無聊,倒不如給你做點湯……上次不是說想喝我做的冬瓜排骨湯麼?」
「你還真做了?」沈懌微微一笑,走到桌邊坐下, 白玉碗裡的肉湯散發出濃濃的鮮香,他執起湯勺嘗了幾口,眉峰一直挑著,像是覺得還不錯。
書辭在旁支著腦袋看, 欣賞似的打量他俊逸的眉眼,冷不丁沈懌望了過來,又不好意思地轉頭去捂住眼睛。
「……你作甚麼?」
「沒什麼。」
他好笑地把她拎到自己面前, 「沒什麼你還遮眼睛?」他不依不饒,「老實交代。」
書辭將手挪開,開始捏額頭上的碎發,低聲道:「我就是……就覺得你好看……」
沈懌聞言愣了下, 繼而忍不住發笑:「現在知道好看了?」他抬手去往她額頭上一彈,「那早些時候彆扭什麼?」
「又不能怪我,誰讓你戴個面具的。」書辭斜眼瞪他。
聽她語氣里雖有埋怨,但已不再糾結先前之事,沈懌微微一笑。
「過來一塊兒吃,我一個人吃不完。」
他拉著她坐好,順手盛了一碗湯推過去,隨口問:「對了,你爹近來在忙些什麼?聽老高說,找了好幾回都沒見著他人。」
書辭接過碗,「京衛那邊的事吧,自打他升了指揮同知,成日裡應付的人就比從前多了。」
沈懌若有所思,「你爹眼下也是一把年紀,回頭問問他,要不要再調回都督府,我想法子給他撿個輕鬆點的職位。」
她笑了笑:「好啊。」
秋末的傍晚,天已經黑了。
言家老宅子中,因主人家外出而顯得尤為安靜,除了門前的兩盞燈,里里外外都是一片昏暗。
言則掀開書房的那幅猛虎嘯山圖,輕手輕腳取下牆磚,把擱在其中的青銅碎片拿了出來,用帕子仔細包好,放入懷裡。
他今晚要連夜出城趕去碗口村,所以時間很緊迫。
從馬廄里牽出他的灰馬,沿著僻靜的街道一路往前疾馳。
這一帶是京城的貧民窟,別說夜裡,便是白天人也很少,他可以放心大膽地策馬飛奔。
架在肩頭十幾年的重擔即將卸下,言則此時周身的血液都膨脹了起來,只盼著能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而灰馬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愈發賣力地揚起蹄子。
就在這個時候,皎潔的明月勾起一道劍光,鋒利的劍身從腳下划過,將馬蹄齊齊斬斷。
瞬間,鮮血四濺!
言則在落馬前一躍而起,凌空翻了個筋斗穩穩地站定腳。
他轉過身,對面陰暗的拐角處走出一個人。
黑衣,黑裙,黑靴,黑色的兜帽罩住半大張臉,她面無表情,那雙眸子比寒冬的月華還要冷上幾分,手裡的三尺青峰血跡斑斑,血液順著劍尖滴入青石板。
雖沒蒙面,但仍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
「你是誰?」
黑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將劍舉起,「東西留下。」
言則怔愣了一瞬,神色漸漸凌厲:「你是為它而來?」
話音正落,驟閃的白光倏地逼近——
但聽「砰」的一聲響,暗夜裡火星乍起,兩人交鋒之後,皆各自退開。
尺素執劍看他,言則的大刀正擋在身前,冷凝的目光與平日裡的憨厚老實截然不同。
出任務前有聽過言則其人,會用雙刀,使弓箭,但功夫稀鬆平常,饒是現在躲了一招,她也壓根沒有放在眼裡,腳下發力,劍勢越來越快。
兩人實力的強弱太過明顯,幾乎是擺在面上,誰都知道的,尺素從學武起就被灌輸的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道理,對於言則微薄的還手只當是負隅頑抗。
但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負隅頑抗,明知沒有勝算還這麼拼命,倒不如求個痛快更好,說不定還能有一命苟延殘喘。
刀劍相交,拆了七八招,言則的額角已見了汗,再一次的短兵相接,一劍下去,他的刀終於難以為繼,崩成了兩斷。
刀柄的餘威從手傳至全身,他整條胳膊都已麻木,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低頭時,鮮血自口中流出。
感覺差不多了,尺素抖了抖劍,作勢就要上前,卻不想他拄著斷刀,硬生生提了口氣,以手撐地再次站了起來。
她詫異且不解地顰了顰眉,直截了當,毫不委婉地冷聲說:「你打不過我的。」
言則只掃了一眼近處,那匹跟了他數年的灰馬橫倒在地,四肢已斷,正奄奄一息地輕喘。
他顫抖地挪過去抽出馬背上的另一把刀,此刻灰馬的目光一轉不轉地看著他,眼底里透著悲涼之意。
言則咬咬牙,伸出手去,將掌心覆上馬的雙眸,手起刀落,利落地結束了它的痛楚。
他緩緩撤去了手,看著那雙已然沒有神采的眼珠,好像是回到許多年前,他第一次握刀,第一次爬上馬背的情形。
少年時春風得意,縱馬馳騁,從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卑微了那麼多年,窩囊了那麼多年,突然才發現,原來年少的自己曾如此仗義輕狂,自命不凡,竟這般的輕易許人承諾,替將一個秘密守上了這麼久。
而在他就快放棄時,老天爺選擇了用這種方式來了解一切。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麼是已經註定的。
刀握在手上的剎那,尺素發現他抬眼時神情有極大的變化。
那一刻,讓她分不清這到底是負隅頑抗還是別的什麼,只是莫名地跟著他挺直了背脊,不再是強弱差距間的居高臨下,而是認認真真的,凝眸平視。
封塵了許久的長刀,一柄已不再鋒利的長刀,帶著歲月的沉重,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劃破夜空,閃電般襲來。
在溫柔的黃昏里,家中小院內的那棵樹開了花,說不出花的名字,但看上去很美,鮮紅的一大片。
迎著微風,那些嬌嫩的花瓣簌簌的往下飄墜。
書辭站在這片花雨里,攤開掌心時,正好接住一朵。
忽然似有所感,她抬起了頭,對面是言則高高大大的背影,像極了一座小山。
他並未轉頭,只是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爹。」書辭含笑打趣,「您又哭啦?」
良久良久無人回應,隨著夕陽漸漸沉入地底,照在那個背影上的陽光也在一寸一寸變窄,縮短……
他邁開步子朝前走。
書辭不解的跟了上去,「爹,您去哪兒啊?」
身後的樹枝在風裡搖曳,折斷的花枝朝下緩緩墜落,四周飄飛的花瓣鮮艷如血。
寒夜中,長刀垂直落在地上,濺起的鮮血如紛飛的花,哐當一聲,在清冷的長街迴蕩。
月光照著冰涼的血,倒映出石板上趴著的,小山一樣的人。
尺素握著那塊碎片,垂眸看他,半晌才輕聲道:
「先生寶刀未老,可惜英雄遲暮。」
書辭從夢裡驚醒,肩頭罩著的外袍便隨之往下滑,沈懌見狀忙合上書起身來給她披好,「醒了?」
她正趴在桌上,手邊的燈晃得刺目,也不知自己是幾時犯困睡著的……
「……什麼時辰了?」書辭揉著眼睛側頭望向窗外。
夜已深沉,燭火闌珊,王府中的晚上又是最安靜的,若不是看到明月還斜掛在東邊,差點以為都過了子時。
「戌時吧。」沈懌倒了杯茶水,垂眸時看見了她在燈下的臉色,於是拿袖子給她擦了擦,「怎麼還出冷汗了?做噩夢了?」
「也不算噩夢,但挺邪門的……」然而一覺醒來,夢中所見已忘了七七八八,半天也回想不起。
書辭並沒往心裡去,開始利索地收拾東西,「我得回去了,待到這麼晚,讓娘知道又該生氣。」
沈懌把食盒的蓋子遞過去,不以為意:「橫豎都這個時辰了,乾脆就在這兒歇了吧?」
「那怎麼行,我還沒過門呢。」她瞪他,「你別老想著占我便宜。」
沈懌無奈地失笑。
兩人剛走出書房,抄手遊廊上,就見到紫玉慌不擇路地朝這邊跑,高遠緊跟其後。
「小紫?」
「小姐!」她跌跌撞撞撲了上來,揪著書辭的衣擺,淚如雨下,「小姐……不好了……」
望見她眼裡的淚花,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書辭不自覺呼吸微滯,斂容問道:「怎麼了?」
「老爺他……」紫玉微微喘氣,手肘擦著臉頰上的淚痕,哽咽道,「老爺他出事了……」
剎那間,夢裡的情形在腦海里無比清晰的浮現出來。
猛然一個心悸,書辭身形不穩地往後退,背脊撞到一個溫暖的胸膛,沈懌伸手扶住了她,緊緊握著她的胳膊,沉聲道:「別慌。」
說不清是他的語氣太令人安定,還是掌心太溫暖,書辭居然真的就不慌了。
她屏住呼吸,讓心情一點一點鎮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要回家……」
「現在就回家。」
沈懌視線悄然掃向高遠,但見後者艱難地頷首,便知道事態不妙,只能暗吸了口氣:「好,我陪你。」
高遠很懂眼色地讓開路:「馬車已經備好了,在門外的。」
另一邊,肖府的書房內。
迴廊上腳步沉重,晏尋摁著心口,滿頭大汗地踹門而入。
肖雲和正坐在案前,隨著這動靜抬起了頭,他氣喘吁吁,大步上前,兩手狠狠拍在桌上,茶碗燭台都跟著震顫了一下。
「幹什麼?」他波瀾不驚道,「你發的哪門子瘋?」
晏尋咬著牙,雙目狠狠盯著他,幾乎一字一頓道,「你讓人殺了言則?」
「對。」肖雲和風輕雲淡地應了,「是我派人去做的。」
「你!……」
他抬手打斷,「我當初跟你說過,我等不了太久。是你自己下不了手,這不能怪我。」
肖雲和慢慢解釋道:「我幫你想過許多言則不用死的法子,而你沒有用。」他很遺憾地抿了抿唇,「晏尋,害死他的人其實是你。」
仿佛是被這句話駭住,他神情大變,原本就沒有血色的嘴唇顯得更加蒼白,撐在桌上的雙臂微微顫抖,青筋凸起。
肖雲和見他這副模樣,心下也不忍,溫和道:「你現在尚在要緊關頭,回去好好治病。」
他語氣輕輕的嘆了一聲,側目喚尺素:「扶他下去。」
趕到言家宅邸前,大門還是開著的,沿途的燈照出了一條路,正通往言則的臥房。
書辭從來沒發覺自己的腳步可以這麼快,快到簡直感覺不出她在走,每一步都虛浮得像是飄在半空。
正房的門緊閉著,言書月和言莫站在台階下,兩個人表情各異。
她焦急的過去問:「爹呢?」
言書月哭得泣不成聲,食指指向旁邊:「在裡面……」
書辭看了眼毫無動靜的房門,只得接著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傷勢如何?大夫呢?請了嗎?」
她抽噎著搖頭,幾乎快把自己抖成了一片葉子,腦中除了空白還是空白。
「大夫……大夫在裡面,娘也在裡面,別的,我、我也不知道……」
與他相比,言莫倒是沒有哭,他一直怔怔的,雙目無神,口中卻喃喃自語:「好多血,爹身上有好多血……」
片刻後又忽然抱著頭蹲了下去,不住的重複同一句話。
沈懌瞧著言家人這副光景,心知從他二人身上也問不出什麼來了,只轉頭示意高遠。
他立刻會意,湊上來壓低了聲音回答:「言則是我一巡街的朋友在東巷發現的,當時就只剩下半條命了。」
沈懌聞言顰眉問:「怎麼傷的?」
「是劍傷,那附近還有打鬥的痕跡,估摸著激戰了一場。」
「沒找到兇手?」
「還在查,已經報官了。」
話剛說完,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大夫身背藥箱子出來,看著台階下的三個人,無話可說,只搖頭示意他們自己進去。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的心都涼了。
屋內瀰漫著血腥味,言則就躺在床榻上,吃力的呼吸。書辭看到他的第一眼,突然感覺到如此的陌生,不明白怎麼記憶里那個高大的父親,會一下子變得這般消瘦虛弱。
儘管她仍覺得是夢,然而卻無法讓自己從夢中醒過來。
陳氏站在床邊低頭啜泣,言則的眼珠子在屋裡轉了一圈,示意人把還在發呆的言莫帶出去,等四周安靜下來後,他朝書辭伸出手。
「爹……」忍了一路,她走過去的瞬間,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辭兒回來了……」
聽到這一句時,書辭心裡驀地一痛,針扎般難受,她忙把那隻冰涼的手合攏在掌心。
「爹爹真是對不住你們。」言則望了一眼在哭泣的言書月,「眼看著,你們倆就要出嫁了……」
她一直在搖頭,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此時此刻言書月才懊悔,為什麼自己除了哭,什麼也不會。
「我要是,能再晚一點死,再晚一點就好了……」
他腔調里有嗚咽的聲音,「真想,親眼見到你們兩個成親的樣子……」
「爹。」書辭緊緊握著他的手,語氣篤定,「還能治……還能治好的。」
言則咽了唾沫,在努力喘息後,抓著書辭的手陡然一緊。
「你聽我說……阿辭……你聽我說……」
他整個人仿佛迴光返照了,言語不再停頓,「我死後,你不必替我守喪……」
她淚水迷濛,不解地看著他:「爹,你、你在說什麼?」
言則強撐著打起精神,低啞道:「有件事,我和你娘,瞞了你許久。今天,我必須要告訴你實情。」
陳氏抹淚地動作驟然一停。
就連言書月,也捏緊了帕子望著他。
粗糙乾枯的手將她手背握得發疼,言則那雙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書辭只覺整個人都成了塊僵硬的冰坨。
她的耳朵無端嗡鳴,四周的聲音一個也聽不見,她本能的牴觸且害怕聽到他接下來的話,但不知為何,又能準確的看清他嘴唇吐的每一個字。
「你並不是我言家的女兒。」
隨著他嘴唇的開合,書辭的雙眼一點一點睜大。
「你的親生父親,其實是先帝身邊的大太監,梁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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