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六章 鷹擊長空 送天將軍

  姜維的結巴,體現出當下他對糜暘無比感激的心情。

  以姜維的聰慧,他又怎麼會看不出,糜暘意欲讓他擔任小糜澄座師一職,是在為他的將來考慮呢?

  姜維自問在才學、軍略方面,自己雖有獨到之處,但自己的才學再好,能比得上朝野的那些宿儒嗎?

  自己的軍略再佳,又能與糜暘相比擬嗎?

  糜暘本有著更多更好的選擇。

  而他卻將目光投注到自己的身上,為的不就是想藉助齊侯世子座師的身份,為他洗刷掉身上的那個污點嗎?

  一旦自己身上的那個污點被洗涮掉,或許現在看不出來,但將來絕對會給他帶來難以想像的好處。

  至少有了這個身份,從此以後,他與大漢境內的同輩人競爭,才算真正處於同一個起跑線上。

  可以說糜暘今日做的決定,對他來說等於再次給予了再造之恩。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姜維看向糜暘的目光變得漸漸濕潤。

  「大司馬」

  何謂明公,何謂知己,莫過於此!

  一時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感激之情的姜維,只能不停對著糜暘叩首。

  見到姜維的這副表現後,糜暘知道姜維領會了他的用意。

  或許他的這個決定,會引來一些世人的非議,但糜暘是真的喜歡姜維,也真的想改變姜維原本頗具悲***彩的命運。

  「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說出這句話的姜維,配得上更完美的將來。

  糜暘起身來到姜維的身前,將姜維從地上扶起。

  「伯約既知我心,將來就好好教導我兒,何須做出女兒姿態。」

  在將姜維扶起後,糜暘又對著姜維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糜暘這句話的姜維,伸手拭去眼中的淚花,然後抱拳對著糜暘承諾道:

  「請大司馬放心!

  臣日後一定盡心教導、照護世子,絕不辜負今日大司馬垂愛之心。」

  姜維的承諾,讓糜暘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

  其實有著司聞曹在,糜暘並非不知道在魏延的影響下,目前長安城內有不少人是怎麼看待他與姜維的關係的。

  不過糜暘卻不在意這一點,或者可以這麼說,世人也並不在意這一點。

  當世與後世,有著截然不同的社會環境。

  在當世,人與人交往相當看重真情,只要兩人之間感情深厚,那麼平日裡再親密,也不會被人認為是道德敗壞。

  例如當年赤壁大戰勝利後,為了慶祝這難得的勝利,劉備與諸葛亮就在月光美酒的影響下,於篝火旁相互翩翩起舞,舞著舞著還抱到一起了呢

  這樣的行為在後世人看來可能會覺得相當奇怪,但在當世人眼中,卻會當做一樁佳話流傳。

  糜暘不求他與姜維的關係,來日會成為一段佳話,只求以真心換真心。

  在定下以姜維為小糜澄的座師這件事後,糜暘拉著姜維的手,本欲還要再吩咐一件事,豈不料就在這時,行色匆匆的丁封從外走進來,對著糜暘稟告道:

  「大司馬,馬岱求見!」

  聽到丁封的稟報後,糜暘先是有些詫異,但糜暘在看到丁封不太好的臉色後,他心中就隱隱有了些許猜測。

  「快讓他進來。」

  不久之後,一臉悲戚的馬岱就來到糜暘的身前。

  而在看到糜暘後,馬岱直接撲通一聲跪倒在糜暘的身前:

  「大司馬,兄長命若遊絲。

  還望大司馬前去見他最後一面!

  」

  馬岱帶著哭聲,說出了這聲沉重的請求。

  而糜暘在聽完馬岱的話後,哪怕他的心中有些猜測,可在得知猜測成真時,他的臉上還是難掩震驚之色。

  馬超!

  沒有過多的猶豫,糜暘幾乎是第一時間朝著堂外走去,而糜暘人還未走到堂外,他的聲音就已然傳開:

  「來人!來人!速速備馬!」

  在一路駕馬疾馳下,糜暘很快就來到了馬超的府邸外。

  而糜暘剛剛落馬,就著急地朝著府內跑去。

  府內的下人見是糜暘到來,也忙不迭地在前方領路。

  在下人的領路下,不一會兒糜暘就來到了馬超的房屋外。

  可是讓糜暘沒想到的是,他還未進入房內,就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病重的馬超竟未呆在房內,而是選擇坐在房外的石椅上。

  見到這一幕的糜暘,不解地將目光看向身後剛剛追上來的馬岱。

  察覺到糜暘詫異的目光後,馬岱帶著哭聲解釋道:

  「今日不管怎麼勸說,兄長都不肯呆在房內。」

  聽完馬岱的解釋後,糜暘轉身看向一人靜靜坐在那裡的馬超,從糜暘的角度看去,馬超的身體一動不動,看不出半點生機。

  懷抱著沉重的心情,糜暘邁開腳步朝著馬超走去。

  糜暘與馬超之間的距離並不遠,沒走幾步,糜暘就來到了馬超的身後。

  當下時間雖是四月,可長安的天氣依然算不上溫暖。

  於是站在馬超身後的糜暘,伸手解開身上的披風,緩緩蓋在了馬超的肩上。

  或許是糜暘的動作驚醒了馬超,察覺到背後有人的馬超,睜開暗淡無光的眼睛,朝著身後看來。

  在見到是糜暘到來後,馬超蒼白的臉上,費力地擠出一絲笑意:

  「大司馬,你來了。

  請恕臣沉疴在身,無法起身全禮。」

  馬超的聲音很輕,要不是糜暘就站在他身後,糜暘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的。

  而這與糜暘印象中那個聲若洪鐘的馬超,有著鮮明的對比。

  對於馬超,糜暘並沒有太多私人情誼,可身為大漢的大司馬,糜暘卻感激於近年來馬超對大漢的付出。

  既然感激之心,那麼糜暘此刻的心情,定然是有著悲傷的。

  「無妨。」

  糜暘壓抑著心中的情緒,回應了一聲後,便轉身來到馬超的身前坐下。

  「孟起為何不在房內好好養病?

  房外寒冷,只會加重孟起的病情。」

  糜暘想親自勸著馬超進入房內。

  可或許是得知自己大限將至,哪怕是面對著糜暘的勸說,馬超也果斷地搖頭道:

  「屋內太悶了,悶得我心慌。」

  「屋內也太小了,小得我難受。」

  馬超對著糜暘說出了,他執意不待在屋內的緣由。

  而在得知馬超的想法後,聯想起馬超的一生,糜暘也就停止了勸說之心。

  馬超可謂是涼州大地上,最驕傲的那隻雄鷹。

  雄鷹會有蒼老垂死的時候,但那也應該是在廣闊的天空下。

  「大司馬,你能來見我最後一面,我很開心。」

  馬超數次捨命征戰,換來了一身傷病。

  這身傷病雖讓長安城內的名醫束手無策,可以那些名醫的手段,想要讓馬超知道他的大限之日大概是何時,卻並不困難。

  馬超的這句話一出,院落中頃刻間浮現一片細微的哭聲。

  原來是馬超的家人也知道了馬超的病情,現在都陸續聚集到馬超身處的院落中。

  聽著身後傳來的淅淅索索的哭聲,馬超知道那是自己的家人,在為自己而哭。

  這些哭聲,也讓馬超的眼神充滿了悲傷。

  但馬超不是在為自己即將離開人世而悲傷,他悲傷的是:

  「還記得少時祖父去世時,他的榻前,他的院落外,跪滿了我馬氏的老女老少。

  若我沒記錯的話,那時候為祖父送終的族人,足有上百。

  可現在,可現在,我身邊不過一弟,一妾,一子而已。」

  說完這句話後,馬超的臉上已然布滿了淚水。

  在場的人都知道,為何今日為馬超送終的人這麼少。

  建安十七年,馬騰及數百馬氏族人,被曹操齊齊斬首於鄴城!

  以往這一件事,一直是馬超心中最大的心結,他也從未因為這件事,在外人面前流過淚。

  但在今日,馬超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他不孝呀!

  「大司馬,你說千百年後,世人會如何看待我呢?」

  面對馬超的詢問,糜暘並沒有回答。

  因為糜暘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馬超現在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個聆聽者。

  不出糜暘所料,馬超似是不在意糜暘的回答,他緊接著又說道:

  「若一會我見到父親,弟弟,又該如何面對他們呢?」

  馬超問的兩個問題,從明面上來看都是無解的。

  不止是糜暘,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馬超。

  也許這一點,馬超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又朝著糜暘問了一個更具體些的疑問。

  「今朝史書上,我會是一位怎樣的人呢?」

  史書很多時候,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具體到今朝,馬超相信糜暘就會是那個勝利者。

  所以馬超這句話與其說是個疑問,倒不如說是個請求,請求糜暘來日在史書上,多為他美言幾句。

  而這個請求,就是糜暘可以回答的了。

  糜暘看向馬超,哪怕馬超的眼神中有著濃厚的希冀,但糜暘還是說出了他的態度。

  「孟起往日錯事,我不會有所遮掩。」

  糜暘的這句話,無疑在根本上否決了馬超的請求。

  而糜暘的這句話,亦讓馬超眼中的希冀,變得徹底崩散。

  終究還是妄想了嗎?

  可糜暘接下來的話,卻帶給了馬超不一樣的希望。

  「莫說是孟起,就是旁人,乃至於我的伯父糜公,我也不會在史書上矯言美化他。

  「天下豈有完人,天下又何必有完人?

  於孝道而言,孟起的確是大錯特錯,也會因此生生世世承擔罵名。

  但孟起的一生中,難道只有不孝的事跡嗎?

  成都一戰,孟起幡然歸漢,致使劉璋畏懼獻出成都,令先帝得霸業之基。

  襄樊一戰,孟起親率鐵騎,以萬夫不當之勢擾亂敵陣,助我軍名震天下。

  梁州一戰,孟起死守陰平,鏖戰數萬賊軍而讓郭淮圍城空嘆,令我得以把握時機一戰功成。

  關中一戰,孟起奇襲潼關,挑殺賊軍大將許褚使敵軍膽寒,從而讓敵軍自獻潼關,自此我軍東出通道大開。

  以上四件大功,哪一件不可記錄於史書之上,又哪一件不可引得後世人嚮往喟嘆?

  而憑藉以上四件大功,孟起又如何不能擔得一句輔漢元勛,劉氏忠臣之贊!

  孝悌之道雖虧,但在忠義一道上,孟起卻是令我都肅然起敬。

  我知孟起顧忌後世之名,可孟起你要知道,後世人必有因孝悌而辱罵你,亦必有因忠義而讚美於你。

  如此人生,復有何憾?

  如此未來,又復有何懼!

  我雖不能答應為你美化,但我卻能答應你,來日《大漢輔臣贊》中,你必有一席之地。

  亦必位列前席之列!」

  糜暘句句鏗鏘,他的每句話猶如晨鐘暮鼓般敲擊在馬超的心頭,讓馬超恍然的同時,也讓馬超眼中的灰暗漸漸消失不見。

  《大漢輔臣贊》麼?

  好期待呀!

  被糜暘點醒的馬超,不由得仰天大笑起來。

  馬孟起,你這一生已然足夠波瀾壯闊,還有什麼好遺憾,亦還有什麼好索取的呢?

  也許是馬超的笑聲太過肆意,在馬超大笑的同時,他與糜暘所處的天空中飛來了一隻蒼鷹,正不斷盤旋著。

  蒼鷹的鳴叫聲清亮而高昂,引起了糜暘與馬超的注意。

  被糜暘打開心結的馬超,望著頭頂上似在示威的那隻蒼鷹,他眼神中的銳氣正在快速恢復著。

  「馬岱,取我的長弓來!」

  聽到馬超的吩咐後,馬岱連忙跑進屋內取出一張長弓及一支利箭。

  當馬岱將長弓交到馬超的手中後,馬超想站起身來,可或許是坐著太久了,剛剛起身的馬超身體有些踉蹌。

  馬岱見狀立即伸手攙扶住馬超的身體。

  但這卻引得馬超大怒。

  「起開!」

  在伸手推開了馬岱後,挺直身體的馬超看著糜暘,對著他說道:

  「我知大司馬過幾日就要東征。

  我命在旦夕,恐無法再隨大司馬征戰吳逆。

  可大司馬贈我半生波瀾壯闊,我不能不有所表示。

  古人謂鷹者,天中王者之禽也。

  今我就獵一天中王者,以為大司馬東征助興!」

  說完這番話後,馬超便轉身拉開手中的長弓,並將手中的利箭搭在弓弦上,瞄準了天空中那隻正在作威作福的蒼鷹。

  遙望天空中那隻不斷盤旋的蒼鷹,馬超的手心中正漸漸有著汗水浮現。

  要是以往,以他的射術想要射下那隻蒼鷹,是一件不難的事。

  可現在他是強撐著病重之軀,拉開一張大力勁弓,內中艱辛旁人並不能體會。

  只是無論再怎麼艱辛,馬超也要射下那隻蒼鷹。

  長安城內的雄鷹,有且只能是他馬孟起!

  為了讓自身的動作更加便利,馬超不顧寒冷的天氣,直接將身上的上衣盡數解開。

  當馬超***上身後,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傷疤,全部呈現在糜暘的眼前。

  馬超身上的一道道刀疤,俱代表著他為大漢奮命的功績,亦是他一生中為贖罪而前仆後繼的最佳證明。

  馬超是罪人,但他同時也是功臣!

  而隨著馬超的全神貫注,天空中的那隻蒼鷹好似也感知到了危險,就在它想飛離這片天空時,察覺到它目的的馬超再不遲疑。

  片刻後一隻閃著寒光的利箭,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著天空中疾馳而去。

  這支利箭疾馳的速度太快,快到糜暘只能看到一抹寒光閃過,而在這抹寒光閃過的片刻後,糜暘就聽到了天空中傳來了一聲悽厲的鷹鳴。

  鷹鳴之響亮,足以擊破長空。

  而在蒼鷹墜落在地的同時,一雙無力的手,也垂在了糜暘的身前。

  神威天將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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