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黔婁斥道:「亂說!父親對你的事最是上心。方才還告訴我你回來了,讓我不要去官署,先來見你。你那日搬出家門後,他還給朋友寫信,安排你入國子學——」
「那是他想把我打發走!但凡父親有一丁點顧念我,也不會不顧我苦苦哀求,連一句話都不願意為郡學說!就算沒有我,父親和老師可是幾十年的朋友了,居然也不肯幫忙!就算不考慮私誼,郡學關乎我州學脈,別說本州士大夫,就連外鄉人,比如謝四娘子都鼎力相助!
可父親呢?所作所為,實在叫人心寒!」
庾黔婁見弟弟滿臉痛苦之色,搖搖頭,向幾個隨從揮手道:「你們退開。」
等隨從們退遠後,庾黔婁說:「我上次讓你讀《後漢書·黨錮列傳》,你讀了嗎?」
「讀了。」
「有何感想?」
庾於陵一臉正氣:「為士人者,當砥礪名節,以澄清天下為己任!」
「錯了!」庾黔婁斷然道,「我是要告訴你,自古以來,朋黨難絕!而限於朋黨之爭者,最易遭禍!看形勢要學會從朋黨著眼,否則霧裡看花,終隔一層。」
「朋黨?我朝哪來的朋黨?!」庾於陵大吃一驚。
「不是說有朋黨之名的才叫朋黨,明黨易見,暗黨難察啊。」庾黔婁輕輕一嘆。
「暗黨?兄長說誰是暗黨?」
「我不是說有人是暗黨,而是......」庾黔婁沉吟了一下,說道:「我現在和你說的話,出於我口,入於你耳,不可再對第三人講起,即便是你的老師也不行。你能否做到?」
庾於陵想了想道:「只要不是對老師有害的事,我一定不說。」
「劉先生真是收了個好弟子。」庾黔婁不由得感慨了一聲,看向弟弟說:「阿介,你即將入國子學就讀,我也是時候和你說說朝廷上的事了。」
庾於陵心道:如果郡學保不住,我絕不去國子學讀書!
只聽兄長說:「當今皇上共有二十一子。除去早夭的六皇子、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在世的還有十八人。子息雖繁,可大多年齒幼小,真正成年的只有六人。
長子,也是太子,蕭長懋,年三十二;
二皇子,竟陵王蕭子良,年三十;
三皇子,廬陵王蕭子卿,年二十二;
四皇子,巴東王蕭子響,年二十一;
五皇子,安陸王蕭子敬,年十八;
七皇子,晉安王蕭子懋,年十八。
其實你從年齡上就能看出來,太子和二皇子比剩下的皇子們大了一截,正是年富力強,如日中天之時。兩人無論是勢力還是威望,都不是其他皇子能比的。
自從二皇子獲封竟陵王之後,風頭甚勁。任司徒,開西邸,傾意賓客,招攬天下才士,有賢王之名。他的王府學士,竟能與國子學博士比肩!又禮賢高僧,講論佛法,編百家之書,集天下辭翰,文教之盛,江左未有!
就在去年,天子還讓竟陵王兼領國子祭酒之職!雖然竟陵王推辭不受,但天子又賜三望車以褒獎之,其恩寵之盛,聲譽之高,權勢之強,已漸逼陵太子......」
「兄長!」庾於陵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素來沉穩的兄長竟然說話如此不顧忌諱!
「沒關係,現在只有你我兄弟兩人,說什麼都可以。」
「可......可大家都說竟陵王和太子甚相友悌,難道都是假的?」
「我不知真假,我只是在說客觀形勢。太子立六疾館以周養窮人,竟陵王就開私倉振丹陽貧民。
竟陵王條陳寬刑息役、輕賦省徭,太子就親臨玄圃園,錄三署囚徒,大加原宥。
太子至國子學,策試諸生,吏部就舉薦竟陵王為國子學祭酒。
竟陵王請高僧齋講弘法,太子便舉行眾僧大會,辯說群經。
你固然可以說這是相互督促,齊頭並進。然兄弟可多,儲君無二,所謂『齊頭』,所謂『並進』,放在皇室中,本身就代表了一種緊張關係。」
庾黔婁的一番話如撥開迷霧一般,讓庾於陵看到了之前從未看過的景象:「兄長的意思是,朝中存在太子黨和竟陵王黨兩黨?」
「姑且這麼叫吧。
兩黨相爭,就要爭取其他力量壯大自己的黨。比如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
四個皇子中,有兩位皇子在京:分別是三皇子廬陵王任中軍將軍,五皇子安陸王任護軍將軍。
另外兩皇子在鎮:四皇子巴東王掌荊州,七皇子晉安王掌湘州。
這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們無論投入兩黨中哪一黨,都能大大增加那一黨的實力。」
庾黔婁見弟弟一副若有所悟的表情,再次強調道:
「我再說一遍,我剛才說的都是我根據我得到的、有限的信息,進行的推演,並不一定代表真實情況。
既然是推演,那關於四位皇子就可能存在其他情況,比如......」
庾黔婁故意停下不說,向弟弟投去考校的目光。
庾於陵試探說道:「比如這四名皇子一同結成一黨,又或者各成一黨?」
庾黔婁微笑道:「孺子可教!我們以四皇子巴東王為例,如果他要拉攏自己的勢力,編織羽翼——」
「王爺好像沒有這個心機吧。他連荊州文武官員都不見,如何編織羽翼?」
巴東王的性子癲狂不羈,用民間的話說就是有點「不著調」,庾於陵聽過關於這位王爺的不少傳言,實在不太相信這麼個荒唐王爺會收攏勢力,暗中結黨。
「心機這種東西,若連你都能看出來,那就不叫心機了。朝廷對藩鎮防範甚嚴,荊州上層文武要麼為吏部選派,要麼為本土士族把握,有的乾脆就是朝廷的耳目。若是明目張胆地籠絡,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傳回朝廷。
反而像王爺這樣,只見自己王府內的人,做事看似隨心所欲,全憑好惡,卻始終在規矩之內,無傷大雅。士大夫們都說王爺行事輕佻,舉動出錯,可說來說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錯,所以皇上才對他寬縱至今。
再者,王爺放自己的那些近衛去軍中任職,你說他是任人唯親?還是另有用心?他又常表現出粗獷好武的一面,我聽說在中下級軍官中,王爺的口碑著實不錯。」
庾於陵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誇張,感嘆道:「兄長說的都不像巴東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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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關於這些皇子、王爺弄不清沒關係,會一點點勾勒清晰的。還有,庾黔婁官職不算高,算地方中層吧,猜上層局勢未必猜得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