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漢家很小,只有灰突突的兩個小屋。西屋帶灶台兼儲藏室,東屋一個土炕,勉強算作臥室吧。
西屋內,小阿五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在灶台邊忙活。
王揚見阿五那么小,腳下墊石頭才能夠到灶台,就想幫忙,可一想到偽裝的士族身份,便又忍住了,問黑漢道:「阿五今年多大了?」
「回公子,她今年七歲了。」
可能是營養不良的緣故,這個小姑娘太過瘦小,實在不像七歲。王揚忍不住感嘆:「這么小就會做飯了。」
「小人這丫頭當家早,平時這些家務都是她一個人操持。」黑漢邊說邊把王揚請到東屋,坐在他剛剛重新鋪過的炕上。
「她娘呢?」
黑漢嘆了口氣,小聲說:「她娘嫌阿五是五月五生的,堅持要把阿五扔河裡。我不同意,便大吵了一架,我一時沒忍住把她給打了,然後.......然後就離婚了......」
黑漢沒繼續說下去,頓了頓,苦笑道:「聽說她現在嫁了一個賣蠟的,去了建康,日子應該過得很好吧。」
當時一般人家都用不起蠟燭,所以黑漢得知那人竟然是販蠟的,就知道她現在不缺錢花。
王揚心中感慨,又問:「那你去兵營時都是阿五一個人在家?」
「是啊!起初我還找鄰居幫忙照看一下,可鄰居們都不願意來,好在阿五又聰明又爭氣,能自己照顧自己,我上個月回來,公子猜怎麼著?嘿,她連針線活都學會了!」黑漢點起陶土油燈,微弱的光線照亮他滿是自豪的臉。
王揚見多了黑漢討好賠笑的神情,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得意驕傲。
小姑娘的聲音從西屋飄來:「爹!有月亮呢!點燈幹嘛?快熄了!」
黑漢有些尷尬,大聲說:「這是為王公子點的!」
小姑娘的聲音停了幾秒,然後再次響起:「爹,你過來幫我端飯。」
然後王揚就聽到父女倆的爭論聲,音量很小,內容聽不真切,但聽到小姑娘說「苴麻油不多了」什麼的。
王揚一笑,吹了油燈。西屋的爭論聲頓停。
黑漢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是燈滅了嗎?小的再給公子點上。」
王揚道:「不用,有月光就夠了。」
黑漢表情頓時緊張起來,支吾著說:「公子,小人這丫頭平時野慣了,什麼都不懂!公子千萬別和她計較!」
王揚不在意地一笑:「怎麼會呢?我現在既不看書也不寫字,確實不用點燈,有月光就夠了。」
黑漢生怕王揚不悅,還想解釋時,小阿五跑來:「爹!王公子!吃飯了!」
這是王揚穿越後的第二餐,一碗豆麥粥,一碗豆葉湯,一碟鹽醃黑豆。
豆麥粥是用大豆和大麥一起熬的。豆葉湯用的是大豆乾葉子,也叫「藿菜」。至於鹽醃黑豆又名「豆豉」,是當時百姓常用的下飯調料。
「不是讓你做豆麥飯嗎?怎麼做成了粥了?」黑漢把小阿五拉到一邊,小聲問道。
阿五皺著小鼻子:「總共就那麼點麥子,還想留到寒食節做大麥粥呢。」
「你呀!」黑漢捨不得責備女兒,只是輕輕戳了戳女兒額頭。
他不敢和王揚同桌,帶著小阿五靠坐在灶台邊上。
王揚知道,如果要裝士大夫裝得像,最好和他們保持距離。可他住著人家的地方,吃著人家的飯,實在不好意思喧賓奪主。便招呼黑漢和小姑娘一起吃飯。
待見了兩人之後才知道,他們和自己吃的不一樣。
父女倆吃的是蒸豆粒,古代形容窮人有個詞叫「唅菽飲水」,「唅菽」就是吃豆粒充飢的意思。
小阿五邊吃邊偷看王揚的餐飯,畢竟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聞過麥粥香了,至於藿菜羹她更是很久沒喝過了。
王揚捕捉到阿五渴望的眼神,問道:「想吃嗎?」
小阿五趕緊搖頭,埋頭扒豆。
「來,我胃口不好,分你點。」
「不用。」小阿五聲若蚊蠅,她怕抵不住誘惑,連頭都不敢抬。
黑漢勸道:「公子餓了一天了,快些吃吧,不用管她。」
王揚喝了口粥:「我只能喝半碗,剩下的沒人吃就倒了吧。」說著假意要出去倒粥。
小阿五噌的一聲站了起來,像個小火箭一樣飛到王揚身前,伸出碗,別過臉,鼓足勇氣說:「要倒就倒這裡!」
「阿五!」黑漢呵斥道。
王揚笑著說:「沒事。」把粥倒給小阿五一半。
小阿五歡天喜地地坐了回去,正要開吃時突然停下,給父親舀了兩大勺。
黑漢本來對阿五要粥的事很不悅,待見到女兒舉著勺往他碗裡盛粥,心一下就軟了,又把粥盛了回去:「阿五吃,爹在軍營里常吃!」
「爹爹又騙人!」阿五固執地又把粥倒了回去。
王揚看著父女倆互相爭執倒粥的場景鼻中一酸,說道:「黑漢,把碗端來,我也分你點粥。」
黑漢連忙拒絕:「不不不,公子已經吃得夠少了!」
「我沒胃口。再說本來就是你家的糧。」
無論王揚怎麼說,黑漢只是不肯。
王揚便叫小阿五替黑漢來盛粥。
黑漢呵斥小阿五:「不許去!」
王揚臉一板:「是我讓她去的。」
黑漢不敢再說,只是瞪了瞪女兒。
小阿五吐了吐舌頭,端著碗噔噔噔地跑到王揚那兒,王揚給她盛了兩勺,要盛第三勺時小阿五縮回手,小聲道:「夠了!」
小阿五把粥轉給黑漢,黑漢見王揚就著豆豉,兩三口就將剩的那點粥吃完,然後皺著眉喝藿菜羹,看出他吃不慣,便吩咐女兒:「把箱底那塊布拿出來,去張里司家,給王公子換坩(gan)鮓(zha)來。」
「不用了吧!」小阿五瞪大眼睛,如果這就是分粥的代價,那她寧願把粥倒回去!
「快去!」黑漢唬著臉道。
「坩」的意思是瓦罐,「鮓」的含義是醃魚或者糟魚,這是當時南方很流行的一種食物。
對於經過現代食品工藝陶冶,對吃喝還有那麼一點講究的王揚來說,這碗野菜湯實在是不怎麼好喝,有股說不清的腥苦味。但他看黑漢家過得如此困窘,怎麼還能讓他們換什麼坩鮓?忙道:「不用,我喝這個就行。」
他也不敢再嘗味道,咬了咬牙,把藿菜羹一股腦地灌了下去,表情痛苦,有如喝藥一般。
小阿五看得很心疼。
當然不是心疼王揚,而是心疼藿菜羹。
喂喂喂!既然這麼難喝,那就別喝了啊!給我留半碗也好啊!
王揚回屋之後,小阿五把父親拉到西屋,小臉十分嚴肅地說道:「爹,我覺得這個王公子,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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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離婚乃古辭,非現代獨有用語。如王獻之病重時說:「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世說新語·德行》)《晉書·王衍傳》:「太子為賈后所誣,衍懼禍,自表離婚。」
至於「和離」乃唐時用語,出於《唐律疏議》,南北朝時無此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