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賭約已成!」
仿佛怕有人反悔般,巴東王馬上拍案敲定細節。
「你二人各寫一詩,詩題就叫《莫愁新樂》,本王與州府三位上綱,還有孔先生,一共品評優劣。」
長史、司馬、別駕、治中從事合稱「四上綱」。如今長史劉寅缺席,餘下的三位便是荊州自巴東王以下官位最高的三人。
選他們做裁判沒有任何問題。
可孔長瑜論官位不過是低微的王府舍人。管家一樣的人物,根本不入士流。竟被選來和三位綱紀上佐並列,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可巴東王向來荒唐,做出這樣的舉動眾人也不稀奇。
巴東王叫道:「來人!置桌案!上紙筆!」
......
紙如鵝雪,墨似鴉濃。
大殿中兩張烏木長案,王揚、柳憕一左一右,揮毫落紙。
兩人健筆淋漓,奮而疾書,皆無絲毫的遲疑停頓。
四座寂靜無聲,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目光緊緊地盯在兩人身上。
即便沒有看紙上內容,但從兩人下筆速度便能看出,這兩人的詩都是心中想好了的。不然如何能率然揮灑?不過從落筆動作來看,柳憕的筆速遠超王揚!
先不說詩寫得如何,光是這份「倚馬可待」之才,便很難得。
柳惔有些擔心。
雖然他知道,這種即時快詩,是弟弟拿手的好戲。可看王揚這副模樣,顯然也不怯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依仗。
柳憕字快,乘著醉意,字體更是龍飛鳳舞,啪得一聲把筆一撂,傲然道:「詩成。」
臉頰因為酒精和興奮的關係而泛著紅暈,為他平添了幾分張狂。
在他看來,此戰必勝!
不僅是他對自己詩才的自信,更因為他在高樓上曾親耳聽到王揚追車時承認「不會寫詩」!
當然,柳憕也不會就此便輕率地認為王揚完全不通詩。不過以王揚的年紀,和他在經學、玄學上的功夫推算,此人大概是沒多少時間花在作詩上的。
像王融那種百藝俱通、過目成誦的天才,天下能有幾人?他王揚差得還遠呢!
更重要的是現在比的當場作詩。
速度很關鍵。
如果要比慢思求精,字斟句酌,柳憕還真未必這麼有信心。
但如果比的口能如心,一揮而就,那王揚豈是自己對手?
巴東王驚喜道:「這麼快!孔先生,你為大家念一下吧。」
孔長瑜拿過紙張,先快速地掃了一眼,點了點頭,念道:「
翠眉初弄舞,玉骨乍成妝。
都識莫愁女,年今未嫁郎。
一唱吐秀口,丹唇啟微張。
二舞舒廣袖,飄風回雪揚。
三奏別離曲,彈指出清商。
四念天涯遠,哽咽弦難張。
鏡波微映淚,花片細浮香。
不堪明月照,誰倚北風涼?
暮色短,相思長,金波夜流光!
十年君不見,可曾斷君腸?」
孔長瑜念罷,治中從事殷曇粲道:「世傳陳思王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於手,而無思慮停滯,今柳四公子援筆立成,比之陳思也不遑多讓啊!」
司馬席恭穆也讚嘆說:「早聞柳家四郎有敏速之才,下筆成章,文不加點,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諮議參軍江愈跟著捧場:「十年君不見,可曾斷君腸!不寫己之腸斷而問君腸如何,立思新巧。有古樂府之風。」
就連巴東王也頗為滿意,當場吩咐歌女們按此詩譜成新曲,等下次宴會之時表演。
王揚一心二用,邊寫邊聽柳憕詩章。王揚閒暇時自己也寫詩詞,自認是「賦一詞二而詩三」,也就是說,他認為自己賦寫得是最好的,詞第二,詩最末。柳憕這首詩,如果給自己一定時間,也能寫出來。但要像這般不假思索地當場作出,寫成即定,只怕自己沒有這個本事。如非要當場口占,質量上怕要是輸給柳憕了。
柳憕詩寫得確實快,也很切題,又是柳國公之子,有這麼個契機,誰不稱讚?一時間殿中都是交口稱譽之聲。
樂湛雖覺得柳憕之詩頗有可觀之處,但他更期待王揚的詩作,期待他能再寫出「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這樣的句子。
此時王揚還沒有把詩寫好。
之所以慢了柳憕這麼多,不是因為詩句想得慢,而是由於字寫得慢。
他雖然練過很久的書法,可寫起毛筆字來,始終無法像柳憕一樣行雲流水。再加上這段時間裡,他已經知道自己的書法在這個時代只能算「非常之一般」,如今這麼多人在場,怎麼著也得把筆力發揮得更勁健些,起碼別讓人覺得太給祖上丟臉。
柳憕得了新詩,志得意滿,自以為穩操勝券,見王揚還沒寫完,還以為他才思不敏,冷笑道:「王兄可真是字斟句酌啊。」
柳惔抓住機會道:「一遲一速,勝負已分。王公子現在既然不能卒篇,寫得再好也不能作數。」
他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很強的預感,絕對不能讓王揚寫完!
其實柳惔一直對王揚頗為欣賞,實不願繼續交惡下去。只是賭約定如此羞辱,弟弟一向心高氣傲,一旦失敗,可如何承受得住啊!
謝星涵道:「才有遲速之別,文分快慢之妙。曹植七步成詩,楊雄百日作賦,只要文辭高妙,何妨兼美?」
柳憕聽到謝星涵為王揚說話,得意之情一時俱失。
柳惔不想這麼針鋒相對,但為了保護弟弟,風度什麼的也顧不得了:「若是閒暇弄筆,確實不妨。但這是賭賽,若是他寫上一天,再拿來和舍弟即席之作相比,何來公平之說?」
謝星涵正要反駁,只聽王揚邊寫邊吟道:「彩袖殷勤捧玉鍾——」
全場頓時安靜。
柳憕搖頭:「起筆便見俗艷。」
「當年拼卻醉顏紅。」王揚抬肘,筆勢翩翩,那墨香仿佛都隨著他的吟誦聲而四溢開來。
謝星涵星眸乍現異彩。
柳憕片刻失聲,隨即冷笑:「也不過如此。」
「舞低楊柳樓心月——」王揚聲調一轉。
柳憕臉色大變!!!
謝星涵縴手捏緊衣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四座目光都是一凝,全部匯聚到王揚身上!
柳惔急道:「王爺——」
「別說話!」巴東王傾身向前,生怕錯過下句。
眾人皆側耳傾聽,期待王揚繼續。
只聽王揚悠悠念道:「歌盡桃花扇底風。」
轟!
四座騷動!
打破了短暫的靜謐!
「佳句啊!」樂湛啪地一拍桌案,脫口贊道。
謝星涵看著王揚白衣揮毫的模樣,眸中片刻失神。
柳憕身子一搖,倒退幾步,喃喃道:「不可能......」
柳惔長嘆一聲,知道敗局已定。
王揚越寫越快:「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王揚聲音一頓。
全場無一人說話,仿佛時間停滯,連那輕微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幾乎所有人都注視著王揚,等待著下一句的到來。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王揚擱筆,長舒一口氣。
殿中再次陷入寂靜,然後掌聲如雷鳴般爆發!
王揚知道,晏幾道的這首《鷓鴣天》,穿越了五百年,仍然征服了眾人的心。
什麼是經典?
穿透時間輪迴,不為歲月所限,這,就是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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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當然,經典不受時間所限是一回事,但能不能被當時人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比如蘇軾《念奴嬌》毫無疑問是經典,但南北朝時尚無「詞」這種文學形式,所以即便王揚拿出來,也不會取得太好效果,很可能會被認為是字句錯落不成文。
《鷓鴣天》雖然也是詞,但詞調近於七律,更重要的是三七言混雜的詩體形式(也叫「雜體詩」或「雜言詩」)在漢代就已經出現,所以聽者不會覺得奇怪。這也是王揚選擇《鷓鴣天》的一個重要原因。
②此時以五言詩為正體,然七言詩早行於世,只是寫得好的少而已。並且七言之體本起於民間歌行,西曲辭中亦有七言者,故王揚為《莫愁曲》作七言詩,比較相合。
③古人比作詩有很多既複雜又精巧的花樣,王揚和柳憕這次比的是「同題共作」,這種難度係數在中古時代其實屬於最簡單的玩法。至於那些升級玩法,不急,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