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挽救瑪利亞的生命,弗蘭克其實想到的是一個並不能夠被稱之為辦法的辦法。那就是改變瑪利亞的生命形態,將之從人類這幅容易夭折的肉體中給解救出來。
病毒,不管是如何都是作用在她的肉體之上的。所以如果真的無法解決她肉體之上的病變,挽救她的生命的話,那麼儘可能的保留她的生命,或者說,保留她作為瑪利亞這個人的存在,就是弗蘭克唯一的選擇了。
這並不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對於已經掌握了靈魂上傳技術的奧創一脈來說,只要不橫生什麼波折,那麼先把瑪利亞的靈魂上傳到天堂網絡上,再把她下載到一個相應的人造軀殼之中,這中間並不會存在什麼技術上的問題。
問題只會存在於技術之外的層面上,而最大的問題可能就是來自於當事人以及弗蘭克本人的橫加干涉。
瑪利亞渾渾噩噩,但是虛弱的身軀導致她即便不太配合,估計也很難阻止。所以問題的關鍵只有弗蘭克,在於他願不願意接受自己的母親變成截然不同的這個事實。而對於弗蘭克來說,這本身就是他一直在猶豫的核心。
如果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他是真的不希望讓自己的母親變成那副模樣。
一副冷冰冰的鋼鐵到底和溫熱的血肉之軀是有區別的。而介時變成這樣一副像是人但絕非是人的模樣,自己的母親能否接受這種變化,他真的無法肯定。更甚至於說,那時的瑪利亞到底還是不是瑪利亞,她還能不能稱之為自己的母親,這都是問題。
他不想要做出這種選擇,可是現實卻被迫他做出這種選擇。而當他下定了決心,說出了那句開始之後。早已經準備好的冰冷刺針,就已經是深深地刺入了瑪利亞的體內,並且開始了這再也無法扭轉的過程。
神經刺針傳遞著瑪利亞的一切情緒、感知以及記憶,從科學的角度之上,將她屬於自我的部分逐漸的分離。同時,在另一幅培養艙中,由納米金屬構建的軀體正在以完美一比一的比例對瑪利亞進行著復刻,好確保瑪利亞被分離出來的自我能夠有一個安置之地。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除了瑪利亞因為不適而發出的虛弱呻吟之外,整個上傳下載的過程中都沒有再出現任何的波折。
而即便說是如此的順利,弗蘭克也是心中堵塞的近乎發慌。因為當他握著自己母親的手,親手感知到她體溫的流逝,看著她眼神中的不舍留戀伴隨著生命的光澤一點點消失,他心裡頓時就不可抑制的生出了一種,自己仿佛是在親手殺死自己母親的罪惡感。
從倫理的角度來說,事實也的確如此。因為這就和曾經一度被人類所忌諱和禁止的複製人理念一樣。真正的瑪利亞,在此刻已經算是死了。而與此同時而誕生的複製人瑪利亞,她究竟是應該被稱之為瑪利亞,還是僅僅只能被叫做瑪利亞的複製人,這都是在倫理上需要辯證,並且也幾乎是無法辯證出來的問題。
弗蘭克是寄希望於複製人瑪利亞等同於他母親的存在,他想要達到的結果就是,自己的母親依舊還是自己的母親,僅僅只不過是換了個軀殼而已。可問題是,這僅僅是他希望的,而事實是否如此,或者說他潛意識中所認為的情況到底是不是這樣,這恐怕就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一個問題。
指責、內疚、悔恨以及痛苦,太多太多的情緒堆積在他這還尚且稚嫩的肩膀之上,讓他幾乎就連呼吸都已經快要沒有力氣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不管究竟會不會出現他所擔心顧慮的那些問題,只要她的母親還活著,哪怕說僅僅只是以某種特殊的存在方式而活著,那也是有意義的。
活著,永遠比死了要好,哪怕只是這種虛假的活著!心裡念叨著連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話語,弗蘭克在緊緊握著瑪利亞已經開始僵硬的手掌的同時,也開始把目光放在那已經複製出來的納米身軀的身上。
一切的步驟都已經是進行完畢,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著復甦,或者說等待著新生。
而就仿佛是對他焦慮的情緒有所回應的一樣。伴隨著他心情的忐忑和緊張,被他所矚目的複製人瑪利亞已然是開始生出了細微的動作。
眼皮開始顫動,手指也不自覺的抖動起來。這是生物體開始運作開來的無意識表現,而也是在這之後,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沉眠一樣,這個被複製出來的生命就已經是極為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冰藍色的眼睛,和弗蘭克如出一轍。但是讓弗蘭克感到揪心的是,這個眼睛此刻所表現出來的,是非同一般的純淨。如同不諳世事的嬰孩以他們的眼光第一次注視著這個世界一樣,眼下這個複製體所表露出來的神色恰如此類,而這,絕不是弗蘭克想要看到的狀況。
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不是自己母親的新生,而是一個僅僅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新生命。如果說是這樣的話,那麼無異於他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然後以她的名義締造出了一個虛假的人偶來。
這種愚蠢,這種錯誤,這種可怕的罪孽,無疑會一瞬間壓垮他本就已經無比稀薄的意志,讓他在這一刻徹底的跌落深淵之中。
沒有人想要遭遇這樣的一切,他自然是也是不會例外的。所以幾乎是立刻的,他就衝到了複製人的面前,同時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對著她就大叫道。
「醒醒,醒過來!媽媽,媽媽!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弗蘭克啊!」
這當然無濟於事,事實上如果僅僅靠著嗓門大就能把一個沉寂的思想給喚醒過來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植物人,醫院裡也不會打上一個保持安靜之類的標語了。
弗蘭克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幾乎是立刻的,就開始對著身邊的智械們遷怒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告訴我!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算是無理取鬧。因為一切的運作原理就擺在那裡,大家都是第一次有所接觸,理論上來說,誰也不會比誰更加了解一點。這些智械在這方面的知識或許還比不了弗蘭克,畢竟不管是運行的速度還是說他們的權限,都是有所差距的。
所以,這到底也只是遷怒,是無能為力之下對自己惱羞成怒的一種表現。而智械們到底是對人類已經有了一個足夠深刻的了解,他們清楚人類在這種表現之下意味的到底是什麼。所以在這個時候他們也並沒有做那種無謂的學術性辯駁,而是僅僅以一副憐憫並且安慰的口吻,對著弗蘭克這樣說道。
「抱歉,史塔克先生。請節哀,您應該明白的。涉足於生命,本身就該承擔這樣的風險才對。或許這對於您的母親來說,是一種解脫也說不定呢?」
和那種纏綿於病痛之中死去的方式相比,這種相對安樂的死法或許的確可以說得上是解脫了。但是,弗蘭克要的不是這種解脫,他要的是拯救。而拯救!在親眼目睹著複製人瑪利亞那畏畏縮縮,仿佛新生兒初初觸碰這個世界一樣的一舉一動之後,他就已經是對這個字眼徹底的失去了信心。
他失敗了,失去了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存在的意義都已經失去了。
何其沉重的打擊。當他意識到這一切之後,他幾乎就不可避免得陷入了消沉之中。意識、心理、情感,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墜入了深淵一般,開始無止境地沉淪了下去。他甚至都不願意對這些智械話做出反應,哪怕就是反駁都失去了興趣。因為一切於他來說都沒有了意義,他已然是,變做了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這是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情,但是現場的任何一個智械都沒有去安慰他的想法。不是說他們冰冷的不近人情,連拍馬屁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而是從智械的角度去思考,弗蘭克怎樣,和他們實在是沒有什麼關係。
也許權限上雙方的確有著差距,但這種差距可主宰不了這些智械們要做什麼。作為一個新興的物種,智械們固然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階級體制,但是分割開來,他們卻也是相互獨立的個體。有著自己想法的他們還不至於因為某些特別的緣由而可以去討好誰。畢竟,已經那誕生出來的自我,是不管是以前的奧創也好,還是現在的弗蘭克也罷,都無法干涉的存在。
他們有著自己的愛恨、喜惡。而說真的,作為最先一批,大概也是自我認知最為健全的一批智械,他們是真的沒法對弗蘭克給予太多的同情的。
弗蘭克救母的故事或許的確動人。但是不管再怎麼美化和修飾這個問題,都改變不了他所為的都只是一個人的事實。或許對於他自己來說,瑪利亞是無可取代的存在,是比世界更加沉重的分量。但是放在他們這些智械的眼中,瑪利亞和那些普通人實在是沒有太大的區別的。
生命的分量應該是等同的,尤其是在他們這些醫生面前。所以,如果讓他們進行選擇的話,他們寧願去選擇那些在數量上更加占據優勢的一方。
最起碼的,他們代表了更多。
不管是說是家庭的完整也好,還是人類的喜樂哀怨也罷。這些人活著和他們死去,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們完全沒有必要死,雖然說他們的確是做的有些衝動了一些。但如果弗蘭克肯小心一點,謹慎一些的話,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情。
然而,他沒有。他只顧著了自己,徹底忽視了這些和他一樣擁有著家人的人。而這種程度上的自私,實在是讓這些智械們,也根本無法去高看他哪怕一眼的。
他們願意幫助他,僅僅只是因為權限所制,以及他們並不願意違反自己治病救人的原則。至於說這種治療手段有沒有取得病人所期望的結果,令不令人感到滿意,這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事情了。
智械們漠不關心,他們在私下裡已經是商討起了另外的事情。而也是在短暫的安靜之後,已經達成了一致的他們中就已經是有人站了出來。
「史塔克先生,我們覺得您應該儘快的離開這裡。這裡的情況並不能被輕易地掩藏,美國政府想必也很快就會發現這裡的問題。而介時,如果他們知曉了你的存在的話,那麼以你和美國政府之間糟糕的關係,恐怕真的會導致一些更加糟糕的事情發生。所以,不管是為了您的安全也好,還是為了這位瑪利亞女士的安全也罷,都是該行動的時候了!」
弗蘭克並不為這種話語所動,哪怕說他們提及了現在的瑪利亞也是一樣。畢竟對於他來說,這已經不再是他的母親了。所以,即便是危及到了她,又和他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無動於衷讓智械們無可奈何。受限於權限,他們還真的無法強迫式的對弗蘭克做些什麼。所以也只能是放任式的,他們任由弗蘭克在這裡自怨自棄。同時的,他們也開始進行起了自己該做的工作。
防疫的工作僅僅只做了個開始。除了需要被隔離開來的弗蘭克之外,外面那些因為傳染而喪生的普通人,乃至瑪利亞原本的身軀,都必須要經過最嚴密的處理才行。此外,他們還必須防止讓更多的人接觸到這一切,因為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很難說病毒不會變異出潛伏機制,導致接觸者成為新的傳染源,從而把這種病毒給加劇的擴散出去。
和梅奧的同行們一樣,他們真的很難對現在的美國政府抱有太大的信心。所以與其說把這種工作交給美國政府,倒不如說由他們現在就進行處理來的更安全一些。
打著這樣的主意,智械們已經是開始行動了起來。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這種行動在一些其他人的眼中,已然是變成了另外一種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