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第218章 順臣純臣

  第218章 順臣純臣

  官道上塵土飛揚,接連有十餘騎奔至華清宮外的官舍。

  王鉷翻身下馬,大步趕進了他在驪山的官邸,只見家僕們已經等候在大堂上了,但,掃視了一圈沒見到王准。

  「人呢?」

  「回阿郎,大郎被楊中丞請去問話了,已數日不在了。」

  「他敢?!」王鉷當即大怒,啐地罵道:「這唾壺。」

  因禁衛有意向長安封鎖消息,他對七夕刺駕一案並不算了解,此時連忙安排人去請求覲見。

  在堂中詢問驪山近來發生之事,度過了惴惴不安的一刻鐘,竟然見王准回來了。

  「阿爺!」

  以王鉷的養氣功夫,此時也忍不住喜出望外,忙拉過兒子,道:「書房談。」

  到了書房,王鉷第一件事是脫掉了外袍,拿布擦拭著身體,因他方才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受刑了沒有?」

  「他敢?!」王准道,「我陪聖人鬥雞多少年?他們敢對我用刑?」

  「到底怎麼回事?」

  「晦氣,我舉薦了法海,二叔負責監督擴建華清宮的錢財用度,因此被懷疑了。二叔腦子都不好,能做什麼?我陪聖人鬥雞多少年,我若要行刺……我怎麼可能?」

  「我知道。」王鉷心知此事絕非王准謀劃,道:「此案一眼能看出來的,一柄民間自製的小破弩也敢行刺聖駕,還能牽扯到什麼人?」

  「阿爺這般以為?」

  王准瞪眼,攤開雙臂揮了兩下,道:「殺到聖人面前了!當夜嚇死我了!」

  「老夫之意,冷靜下來想……」

  「冷靜?那弩箭可是淬毒的,阿爺就是不在場才能冷靜。」

  王鉷道:「聖人什麼沒見過?會明白的,刁民所為罷了。」

  「不,李錫、達奚撫死了。」

  「什麼?如何死的?」

  「要麼,幕後主使滅口了;要麼,楊國忠見他們牽連太廣,嚇得弄死他們了。」

  「楊國忠是誰?」

  「楊國忠就是唾壺,就是楊釗。」

  「他改名了?」王鉷訝道,「只因金刀之讖?聖人如今在意這個了?」

  「怎能不忌諱?」王准急得跳腳,「聖人早就忌諱有劉姓宮人到面前,這次毒箭射到面前了,阿爺還不明白嚴重……」

  王鉷伸手一推,示意兒子別吵。

  他則皺眉沉思著,在心中喃喃自語道:「聖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多時,有人到書房外稟報了一句。

  「阿郎,聖人召見。」

  ~~

  王鉷依舊心思重重。

  他一生聽過很多聖人年輕時英武果敢的故事,李林甫的舅舅姜皎就是聖人潛邸時的摯友,時常說起在殘酷的武周朝,聖人是如何踏過血泊、滌盪妖風。

  聖人從不像李林甫那樣貪生怕死,其英武類太宗,萬敵臨於眼前而無懼色才是聖人。

  一場不像話的刺殺而已,他本以為聖人會指著地上的弩箭爽朗問話,「朕便站在這裡,告訴朕,你為何想殺朕?」

  津陽門在面前被緩緩打開,王鉷抬頭看向美如錦繡的驪山,忽發現華清宮與上次來時不一樣了。

  是啊,不一樣了。

  轉眼間,連他都入仕了三十年,世事變遷,只是他對很多事還沉溺在年輕時深刻的印象里。

  「王大夫在此候見。」

  「好。」

  王鉷在殿前站定,轉頭看去,只見一個年輕人正站在那,是薛白。

  他遂簡單聊了幾句。

  「此案又與狀元郎有關?」

  「王大夫有禮了。」薛白道:「伴聖駕近,自然什麼事都參與得多。」

  「有道理,想要的多,做的多。」王鉷眼神閃動,道:「錯的也就多。」

  薛白應道:「在其位,謀其事,如此而已。」

  似乎兩人都揣測明白了聖心,王鉷想要找出是有哪個臣子做錯了,薛白則以為在其位當謀其事。

  似乎只是閒聊。

  ~~

  此時正躬身在殿中稟報的臣子是楊國忠。

  「臣失職,臣一定嚴查此案,查出到底是誰敢在禁衛眼皮子底下殺人滅口。」

  「不必使得臣工人心惶惶。」李隆基恢復了幾分往常的豁達,從容擺擺手,道:「既然人已死了,以李錫、達奚撫結案。」

  楊國忠一愣,道:「可此案必有幕後主使,聖人在龍堂祈雨,時隔不過半月便發生此案,可見必是有心人慾拂逆天威。」

  這句話之後,李隆基有個不易察覺的點頭動作。

  因他祈雨不成,使那些受金刀之讖蠱惑的愚蠢妖人以為有機可趁,而龍堂祈雨不成之事,已下旨保密,不為民間所知,那就必是有人向妖賊透露。

  楊國忠又道:「天寶六載年初,李錫從河南縣、洛陽縣、偃師縣招收勞役數百人,而妖賊皆由此而來,臣認為此案還有重要人物隱藏在東都。還有,劉化的養父還沒查到……」

  「秘查,朕會給你便宜行事之權。」李隆基依舊道:「但眼前先結案。」

  楊國忠俯低了身子,揣度著聖意。

  刺駕發生在驪山,禁衛一直在封鎖消息,聖人不欲刺駕之事傳開,必須儘快結案。也得給知情者一個交代。

  「遵旨。臣以為,李錫出身隴西李氏,渤海王之後裔,宗室之遠親,心懷悖逆,勾結妖眾……」

  楊國忠語速很慢,感受著聖人的氣場,漸漸確定自己猜到聖意了。

  「李錫拿到了達奚撫的匿喪不報之把柄,逼迫他為從犯,兩人收買妖賊,謀劃叛亂。然而,跳樑小丑,不能拂聖人天威之分毫……臣是否以此結案?」

  「允。」

  「臣會秘查,到底是誰暗中幫助劉化、李縮,使他們進入雞坊、羽林軍,之後殺人滅口。」

  李隆基隨手一揮,高力士便捧出一份聖意。

  「任楊國忠光祿大夫,兼大理少卿、殿中少監。」

  「臣,謝陛下恩典!」

  楊國忠大喜過望,感激涕零。

  光祿大夫是從四品的朝銜,大理少卿是查案之職,殿中少監分掌天子近務,方便入宮稟奏。聖人之意很明顯了,要他盯著朝臣,查查到底是什麼人在心懷不軌。

  「臣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退下吧。」

  「臣告退。」

  楊國忠俯著身子倒退出大殿,方才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這一刻,他回想起了在川蜀時那段微寒的歲月……當年又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如此飛黃騰達?

  繼續往外走,他看到了王鉷。

  僅在兩年前,他看王鉷還得仰視,但今日再看,其人也不過爾爾。可惜,衣袍還不一樣,彼此之間還有紅袍與紫袍的差距。

  如此看來,刺駕案必是王鉷辦的。

  「王鉷,你好手段,一到驪山就把李錫、達奚撫滅口了。」

  楊國忠心中這般說著,臉上浮起笑意,行禮道:「見過台輔。」

  王鉷點點頭,作為楊國忠的官長,以算是客氣的語氣道:「伱做事辛苦了,待我面聖之後再與你分說。」

  「是,台輔。」

  楊國忠又向薛白使了個眼神,自出宮而去。

  天高雲闊,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改名改對了,道長真是神了!」

  ~~

  一名宦官從大殿出來,是高力士的手下,也是聖人潛邸時就在身邊的老人了,名叫馮神威。

  從「力士」「神威」這些名字,或可遙想聖人年輕時肅清武周妖風的志氣。

  王鉷兩步上前,問道:「聖人先召見誰?」

  「王大夫請吧。」

  馮神威抬手一請,倒不忘向薛白看一眼,頷首示意道:「薛郎再稍待一會。」

  「馮內官有禮了。」薛白執禮道:「應該的,我等得住。」

  王鉷背對著薛白往大殿走去,聽得這平靜的語氣,臉色不由凝重了些。

  今日面聖就像是一場考驗,他比薛白緊張得多。

  剛剛上殿,王鉷便跌了一跤。

  「陛下,臣聽聞竟有如此悖逆之事,肝膽俱喪……伏惟陛下無恙,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好了,好了,你當朕沒見過世面不成?」

  御榻上的李隆基竟是笑了笑,拍著膝道:「一點小場面罷了,比不得當年。」

  也是,一個用獵狗小弩的妖賊、一個羽林軍的妖賊、二十餘草民,豈值得與武后、太平公主相比?到了七月十五日,對比那兩個女人,這些叛逆真的就與浮塵一樣。

  王鉷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俯拜在地。

  「臣之逆子,實為孽畜,舉薦妖僧;臣之兄弟,實為蠢材,督工華清宮,出了這等疏忽。臣罪該萬死,伏請聖裁。」

  「朕該如何罰你?」

  「臣請……」

  王鉷猶豫著,想到李錫、達奚撫之死,是真的害怕,剛剛放鬆的心弦又緊繃了起來,莫名覺得背脊上涼嗖嗖的。

  他乾脆也不說虛的,實實在在說了一個可行的。

  「臣請罷官。」

  「哈哈哈。」李隆基恢復了往日的恢宏氣度,「十郎說韋堅、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要反,朕尚且只是降官,你這算什麼?起來吧,案子楊國忠已審結了,李錫愧對聖恩,自裁了。」

  「李……李錫?」

  「他在這殿下哭得死去活來,何用?」李隆基不欲多說,難得有隱隱猶豫,問道:「河南道的災情,王卿是如何看?」

  王鉷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努力跟上聖人的思緒,應道:「天下之大,有州縣受災是常事。河南道二十九州,今夏旱情遍及許、陳、汝三州,好在各州縣皆有社倉、義倉賑災,實無事。」

  「前些年呢?」

  「亦是天下無事。」

  「重修義倉法,不論田畝,按戶出粟……可迫及無田畝之平民?」

  王鉷答道:「陛下過慮了,右相此舉,意在使官吏、商賈出粟。至於所謂『無田畝之平民』,臣不知所指何人,大唐編戶皆有均田。無田畝者,無非逃戶、私奴,朝廷又如何要他們出粟?」

  殿中安靜了下來。

  高力士嚅了嚅嘴,想說些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若是從「大唐編戶皆有均田」這句話開始……聖人都已經年逾六旬了,難道要勸聖人動「均田」二字?這是大唐立國的根本制度啊。

  李隆基則像是沒聽到王鉷話里有任何不對,淡淡道:「劉化的供詞說,他養父是平民,被義倉法害死了。」

  「無稽之談。」王鉷當即反駁,「楊釗……國忠不知畝稅,才會被這等荒謬言語哄騙。義倉收粟,畝納二升而已,豐年收,荒年出,為的是百姓!右相重修義倉法,更是使賈商富戶納錢財,減輕了百姓負擔,而災年能有更多糧食賑濟災民。」

  說著,他鄭重執禮,道:「旁的事,臣不知。唯錢糧之事,陛下但信臣無妨。」

  「是嗎?」李隆基像是在自言自語。

  「近年來災年是稍多了些,開春以來,關中多有州縣已六月未逢雨水,然而陛下可見有災民至長安,或聚眾為賊?此正因太倉糧食充足,足以賑濟。」

  「是啊。」

  「陛下十年不出關中,而天下無事,關中百姓連災年也不必就食他州,正是治理之成效,開古往今來之盛事。臣不知是何人被損了私利,放出了妖言,欲抹殺陛下之功業,臣只深信一點,天下是越來越好的。」

  越說,王鉷越是從容自信,末了,舉了個例子。

  「若臣等食君之祿,所言聖人不信。百姓之言卻不會有假,華州百姓數次上書,讚頌聖人功蓋軒轅,請聖人封禪西嶽,豈能有假?『今聖主功高於軒轅氏,業纂於七十君,風雨所及,日月所照,莫不砥礪。華山之近也,安不可不封?』此為萬民之心愿啊,陛下。」

  殿外,陽光從雲朵中散出,天色忽然明亮了一些,像是連上蒼都贊同王鉷的話。

  一場刺駕案帶來的陰影,仿佛就此一掃而空。

  王鉷不再害怕,上前一步,稍壓低了些聲音,道:「陛下,妖賊作亂,妖言惑眾,實有蹊蹺,臣請暗查……」

  ~~

  薛白抬頭看天空,心裡忽然有些預感。

  他莫名地預感到,楊國忠正在處死那些反賊們。演法海的劉化,麻木不仁的劉勝……很快就要像那些陰影一樣消亡了。

  刺駕帶來的意義也要一點點消失了。

  薛白於是舉起手,放在陽光下,心想有人又要自以為光照普天了。

  王鉷從殿內出來時,便見到了薛白這觀察光影的動作,就像他那個傻兄弟小時候。

  「狀元郎還是年少啊。」

  「是。」薛白真就露出了一個乾淨的笑容。

  王鉷也笑了笑,笑得更放鬆。

  他已重得了陛下的信任,因為他是能臣,是助聖人處理國政的。而刺駕案,必然是讓薛白、賈昌這種伴駕的狎臣損失更多的信任。

  薛白卻覺得這種比誰更輕鬆的做法很無聊,點了點頭,隨馮神威進了大殿。

  到了御前,他平平淡淡地見禮,與往常一樣。

  「臣太樂丞、校書郎薛白,見過聖人。」

  「免禮了,你在七夕夜救了太真,此大功。朕該好好賞你,只是近來國事繁忙,一時忘了,想要何獎賞?」

  隱隱地,薛白感受到李隆基態度有些冷淡,語氣不太情願。

  他意識到自己大概不小心惹這個皇帝不高興了,暫不知原因,想必是一件小事,李隆基都不好提。

  「臣不當賞。臣身為太樂丞,領樂工在御前表演時出了差池,事後所為,不過是彌補疏忽,功再大,難掩其咎。臣當罰,此為國家法度。」

  李隆基不打算馬上就重賞,賞賜也不能用救駕的由頭,免得顯得他太過重視這場刺駕了。

  他與薛白相處,確實也不像過去那般自在了。

  若說薛白像一隻貓,以往逗弄著開心,但李隆基近來剛剛被一隻狗咬了,下意識難免擔心貓也會撓傷人。這便是能臣與狎臣之間的區別。

  「朕聽說你心思活絡,近來又在謀官?」

  「臣……是。」

  「想謀哪個闕?」

  都這般說了,薛白也不隱瞞,應道:「臣斗膽,一直在謀昭應尉的闕職。」

  李隆基一派萬事瞭然於心的架勢,問道:「刊報院是你創辦的,你最了解,你以為誰可勝任?」

  這種問話的方式,反而讓臣子不知這位聖人掌握了多少事實,答話時不得不添幾分小心。

  薛白稍作沉吟,看向了高力士身後的馮神威,道:「臣以為,中官馮將軍可以勝任院直,官階在四品。」

  馮神威正穿著一身紅袍站在那走神,初時還未反應過來,直到李隆基轉頭看了他一眼,他方才驚訝萬分。

  「聖人,老奴……從未想過此事。」

  李隆基沒有回答,而是重新看向薛白,繼續問道:「做實事的人選呢?」

  「可再設院丞二人,六品;主編官四人,七品;另有修撰、檢討等職。」

  「你說的這院直、院丞等官職。」李隆基笑容玩味,道:「倒與右相奏書上的內容相同。」

  「正是右相所擬。」薛白直言不諱,「右相命臣舉薦他矚意的官員,故而臣得知此事,然臣以為右相之意不妥,刊報院用人,當以進士出身、才學橫溢之純臣擔任,臣舉薦李泌、王維、蕭穎士、李華、王昌齡……」

  「純臣。」

  李隆基琢磨著這兩個字,問道:「這些人中,你以為誰可任院丞?」

  「李泌、王維官高,與蕭穎士一樣家世超然。至於李華、王昌齡,陛下若用此二人,他們必感激涕零。」

  「你呢?也是純臣?」

  「臣是。」

  李隆基對薛白的態度終於有些好轉,道:「作亂妖賊的幕後指使已查清了,昭應縣令李錫,你隨楊國忠去搜一搜他在長安的宅邸。」

  他也沒說是否賞賜一個官位,直接給一樁差事,倒像是再給薛白一個考驗的機會。

  「臣遵旨。」

  薛白領了旨意,出了華清宮,到了講武殿,只見禁衛們正在將屍體往外拉,那些被活捉的妖賊也已經盡數告戮了。

  楊國忠拿著一方帕子擦著手,從講武殿中出來,神態輕鬆。

  他也不知從何處得到的消息,笑道:「阿白到了,哈哈,你我又可以一起抄家了,這樁差事辦完,你升遷之事便要定下了。」

  薛白一聽就明白了,天寶朝堂上能升官的都是什麼樣的順臣。

  第二章還有一兩個小時,大家明天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