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第185章 衣冠戶

  第185章 衣冠戶

  南熏殿。

  「許久未見右相了。」

  高力士迎了李林甫,問道:「近來朝中因今科名次爭執得厲害,卻不見右相出面?」

  「忙於勸農春耕等國家大事,未顧得上一場小兒鬧劇。」

  「還真是。」高力士笑著連連點頭。

  李林甫自然是顧不上科場,大唐的均田、府兵、租庸調等大事沒忙完,如何理會得到一個小兒中不中狀元?畢竟今科還有兩三個寒門子弟及第,不像天寶六載野無遺賢。

  待君臣相見,連李隆基也誇了他一句。

  「右相行事穩重啊。」

  「聖人過譽,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老臣如履薄冰,不敢像少年人一般折騰。」

  有些人在春闈之事上折騰得太厲害,已經被李林甫敲打過了。

  ——「貪心到連聖人的顏面都不顧了?該中的進士一個沒少,連狀頭也得拿?將作監終究是十郎在管,還能不讓你們私下造紙刊書?何必伸手到明面上?拿出個交代來使聖人滿意了,你等方好過!」

  總之他一出手,迅速平息了鬧劇,如今只剩下一樁小事。

  「既不罷黜薛白的狀元,那犯諱一事,有兩個辦法。」

  避諱這等禮儀之辯是天大的麻煩,李隆基沾都不想沾,不等李林甫說完,已淡淡道:「他不是薛靈之子。」

  「那……少府監的文冊上,猶記錄薛平昭是薛鏽之子,是否改過來?」

  李隆基臉色一沉,道:「朕赦免的是薛鏽蓄養的孤兒薛白,還不明白嗎?」

  「臣明白了,薛白揭發薛鏽謀逆之罪證,大功脫賤,臣這就為他落籍。」

  李林甫領了口諭退下,心裡一直想,事涉三庶人案,薛白竟還能得到聖人的寬宥?雖然找了個理由,這口子一開,難免有一些人會因此萌生出為廢太子平反的奢望了。

  ……

  金吾靜街,一路回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第一件事就是召薛白來見。

  他讓李岫親自去。

  「阿爺,孩兒是否與他說,是為了給他身份?」

  「不必說,他若不來,那便由他。」

  這般說,是因達奚珣曾招薛白前來,遭到了拒絕。

  李林甫心胸狹窄,早憋著怒氣,當然,薛白得罪他的次數多了,再狹窄的心胸也是能通氣的。

  倒沒想到,只等了小半個時辰薛白便到了,他送別了高適,第一件事就是到右相府。

  李林甫正在批閱公文,得到通傳,皺了皺眉,莫名感到不悅。

  「豎子來得倒快。」

  「想必右相招我前來,是為了我的編戶?」

  李林甫悶聲悶氣「嗯」了一聲。

  薛白道:「一國宰執為我這點小事費心,我該多謝右相,對了,還得多謝右相點我為狀元。」

  說來,張垍出手阻止他前程,目的在於給聖人出氣。李林甫執意點他為狀元,目的反而是害他。

  權場上的人只看利益,不為情緒左右,如今結果對薛白有利,他也就不與索鬥雞這種屢屢挫敗的人計較了,倒顯得頗有風度。

  「閒話少敘,本相為你立門戶便是。」李林甫道:「伱既非薛靈子,又非薛鏽子,父母何人?總不能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右相也看過西遊?」

  李岫站在一旁聽得不由咋舌,暗道薛白好大膽子,敢在他阿爺面前說笑。

  須知李林甫精神剛戾,看起來比風流爽朗的聖人還要嚴厲,放在一年多以前,更是能輕易決定薛白生死。

  但世間亘古不變的道理,有能力者就是會讓人高看一眼,薛白如今已展現了他的手段。

  「沒看過那等俗物。」李林甫以公事公辦的態度道:「你要授官,總該有個來路。」

  須知大唐官場上,哪怕是寒門,也能追溯到祖上是誰。

  但薛白一口咬定記不得了,最後李林甫無奈,只好在他的籍冊寫下「幼失怙,孤寒無依,不知祖籍」,交到少府監去辦。

  辦完了這樁正事,李林甫還敲打了薛白一句。

  「往後你有了官身,便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休再常到宮中嬉玩。若有庶務,到右相府來辦。」

  「那就叨擾右相了。」

  接下來才是今日把人找來的真正目的,李岫順勢便邀薛白到後院飲酒談話。

  ~~

  「你僅憑聖眷,且無門第,當弄臣可以,在正經官場上確是走不遠的啊,怎就不聽勸呢?」

  「故而我求進士出身,踏踏實實一步步走。」

  「踏實?」

  李岫乍聽這兩字,心想薛白太不要臉,一心鑽營,憑裙帶上位,還敢叫踏實?

  仔細一想,薛白磨礪書法文章,依著科場規矩,老老實實養才望,在仕途一道上竟還真稱得上踏實。

  這般做的好處如今不顯,旁人會說他私德不佳、出身卑賤,但根基卻打得牢,連身世的隱患都被他解決了。

  「踏實是不假,之後便要謀官了,你有何考慮?」

  「十郎可有指教?」

  「你如今只是及第,卻還未登科,須先到吏部關試。」李岫道:「白身中了進士,則免了賦稅徭役,邁入『衣冠戶』的行列……哦,你不同,你是一日之間從賤籍到白身,再到衣冠戶。」

  「是右相提攜。」

  「簡而言之,你的姓名、家狀等一應關白文書,及第後由禮部關試之後,移交吏部,從此便屬吏部守選之列,這便是『釋褐』,從平民到官身。」

  說著,李岫愈發親切,笑道:「雖是雜事,辦起來卻麻煩。待阿爺著人為你打點好家狀,我為你一併辦妥便是。」

  「如此,勞十郎費心了。」

  「你我之間,何必客氣?」李岫道:「但屬吏部守選,依舊只是『守選』而已,三五載也未必能守到一個闕員。依你的進取之心,定然是不願等的。」

  「十郎果然了解我。」薛白道:「不過,也許國舅能為我謀到闕員。」

  「鹽務官終究是俗流,你是狀元出身,當任清資官。何況,你想走青雲大道,該踏踏實實把底子夯實了。依我所見,最好的辦法是參加吏部的博學鴻詞試,或書判拔萃試。一科考中,則可不必守選,即刻舍田就祿。」

  其實大唐的官員任期到了也是要守選,也是三五年得不到新的官職,許多官員都是當幾年官再休息幾年,歇歇停停。

  進士及第只是有了授官資格,但並非是說進士的地位低。釋褐之後有了官身,與別的官員都是一樣的,甚至進士的名聲還要更高些。

  問題在於,官職太少,而等待授官者太多。雖然進士名額少得可憐,世家門蔭者卻極多,狼多肉少,導致補闕極難。

  故而,吏部的博學鴻詞試、書判拔萃試亦是仕途上頗重要的一步。

  它講究的就不是才氣、名望了。而是看一個官員能否打點堂吏、筆吏,能否入吏部考官的青眼,即使通過了這些,最後中書省還要覆核。

  試想,一個才華橫溢、名望出眾的貧寒舉子即使中了進士,從何處能找到數百貫錢來打點吏部?又如何能讓中書省不會罷黜了他?

  這其中的答案,盡在李岫那殷勤的眼神里。

  「你與杜位也是好友,該知他半年內已連遷三級了。」李岫道:「你放心,吏部、中書省那邊,我會與左相打點。你若得空,明日再過來一趟,哦,喊上十七娘,辦一場家宴賀你得了狀元。」

  「說到此事,曲江宴就在三月三,騰空子近來忙著排戲。宴筵不如待到這之後如何?」薛白道:「畢竟這戲曲能讓聖人高興,也有右相的功勞。」

  「這……倒也是。」

  李岫有心撮成一樁姻緣,偏又貪這排戲的功勞,姿態不自覺地就矮了一些,不敢再強求薛白。

  ~~

  「哥奴又找你做什麼?」杜五郎又等在右相府門外。

  「授官之事。」薛白道:「順便提醒我一句,往後我歸他管了,不要太得罪他。」

  杜五郎道:「我方才看到那兩個寒門進士隨著達奚珣從右相府出來了,你可知道,他們被人招為女婿了?一個要娶楊齊宣的堂妹,一個要娶崔家庶女,當時他們拜在國舅門下時可不是這般說的。」

  「總不能風頭全讓我們搶了。」

  「也是,你一個狀元,抵他們十個。」杜五郎道:「要我猜,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拉攏你了。」

  「原來你這般聰明。」

  「倒也不是。到狀元郎家裡說媒的已經把門檻都踩破了,我如何還能不知?」

  薛白聽了,道:「那今日便回杜宅吧。」

  「哎,你近來只顧著科舉仕途,可還有許多家事未曾打理。你不認薛靈不要緊,柳娘子與薛家兄妹總得安慰?全都是我在安撫他們的情緒。如今將薛靈放在長壽宅看著,其他人則搬到宣陽坊了,我與他們說往後還是一家人……」

  杜五郎絮絮叨叨地說著,薛白也認真聽著。

  末了,薛白道:「那看來你處理得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可我卻因你有了麻煩。」杜五郎嘆息一聲,小聲道:「我與你說,你莫告知旁人啊。你與薛靈劃清了關係之後,我阿爺有些嫌棄三娘的出身了,我得儘快成親才行。」

  「你若有本事了,你阿爺自然不能做你的主。此事我會替你與伯父說的,放心吧。」

  「對,你就說三妹雖不是你親妹,卻勝似你親妹。」

  「不用你教。」

  如此一來,杜五郎方才情願與薛白一路向南,往昇平坊杜宅,頗為憧憬地問道:「你說我何時成親為好?年中可以嗎?」

  「你既中了明經,不謀官嗎?」

  「我可不急。」杜五郎道:「先成家,守選幾年,待二十餘歲了再入仕為官,多好。」

  ……

  「時不我待,既然能釋褐為官身,我要謀的便是在五六年之內披青袍換紅袍,再求出鎮一方。」

  到了杜宅,薛白沒有與杜家姐妹掩飾自己的野心。

  他沒有沉浸在守住狀元的喜悅中,直接謀划起第一個官職。

  「原本聖人允諾,若我贏了比戲便許我一個大官,如今他惱我欺君,氣還未消。但無妨,我大可先夯實資歷,依媗娘所說的八步走。待到聖人消了氣想起他的承諾,便可厚積薄發。」

  「正是此理。」杜妗道:「你甫一入仕便讓聖人許官,再高也不可能超過八品。而倘若熬到了資歷,從青袍到綠袍、從綠袍到紅袍之時,聖人一開口即能讓你省十年光景。」

  她果然最懂薛白的貪心,要將這次的壞事變為好事,利益最大化才行。

  「故而我打算參加吏部博學鴻詞試。」薛白道。

  他說著,看了杜媗一眼,察覺到這姐妹二人雖是一起來的,其實還沒完全和好。

  「此事我們早有準備,阿爺如今官任考功郎中,也該有用武之地。」杜妗笑問道:「但吏部銓選之前,可得先讓高門大戶選選女婿,不知狀元郎打算當誰家女婿啊?」

  這樣的問題,既使是薛白也難以應對。

  幸而正在此時,院中響起了杜五郎興沖沖的聲音。

  「薛白,我阿爺回來了,你快與他說說!」

  「……」

  是夜,杜有鄰興致頗高,飲著酒與薛白談論進士的風光無限。

  雖說只是有授官資格,有門蔭的也總是瞧不起進士。但一年就二十餘個名額,終究是世人公認的當世英才,大唐的進士其實都是相當狂放的。

  「比如說,開元五年有個進士王泠然,及第之後,便寫信給了御史高昌宇,信中大抵是說『高御史你曾褒獎過我,我曾自視為你的門下,結果你多次路過宋城卻對我不聞不問,我參加你主持的秋闈你還罷黜我,我怪罪你已經很久了』。」

  杜有鄰打著酒嗝,有些醉意,嘿嘿笑了一下,繼續道:「王泠然又說『天下進士有數,自河以北,唯仆而已,光華藉甚』,黃河以北,就出他一個進士,何等榮耀?於是他對高昌宇說『望御史今年為仆索一婦,明年為留心一官』,倘若高昌宇貴人多忘,但使有朝一日,他與之並肩台閣,側眼相視,必不給好臉色……哈哈哈。」

  薛白聽得好笑,道:「大唐才子確實是狂的。」

  「當得,當得。」杜有鄰又飲了一杯,笑道:「天下進士有數,當得這般狂傲,薛郎就是太沉穩了。不然也要對老夫說一句『望為仆索一婦,留心一官』了。」

  庭院中氣氛一滯。

  杜媗正提起酒壺要給杜有鄰倒上,聞言像是被驚到了,臉色有些發白。

  「阿爺醉了,盡說些渾話。」杜妗道:「阿娘,扶阿爺回去歇了吧。」

  「好。」

  「薛郎大可狂些。」杜有鄰被扶起之後還繼續搖手笑道:「狀元郎若不狂些,曲江宴上哪還有意趣?」

  ~~

  夜深人靜,後院,杜媗的閨房外,有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阿姐,睡了嗎?」

  杜媗翻來覆去沒睡,聽得是杜妗的聲音,不情不願地開了門,卻見她與薛白站在那。

  「長夜漫漫,想著阿姐該也沒睡。」杜妗笑道:「想邀你一起到後庭賞花。」

  「如今倒想起我來了?」

  「莫氣惱了,但得虧了你因我扯謊而生氣,他才想到應該坦白保命,此次阿姐立的是第一大功。」

  杜媗忍不住笑了一下,頗顯溫柔。終於是與杜妗重歸於好了。

  姐妹二人拉著手說了會話,側頭看向薛白,調侃起來。

  「咦,狀元郎如何不言不語?」

  「後院這邊,離主屋太近了。」

  「我阿爺讓你狂些,你便是這般狂的嗎?」

  終究是少到她們的閨房這邊來,薛白沒那麼自若,任由杜媗取笑了他幾句。

  關好門窗,屋外狂風漸起,屋內的取笑聲漸漸成了呢喃。

  「狂了,狂了……太狂了……」

  ~~

  「下香階,懶步蒼苔。出書房,向畫閣,月移花影玉人來。學竊玉,試偷香,夢魂飛入楚陽台……」

  次日,宣陽坊薛宅的戲園中,念奴正在唱著戲詞,聲如黃鶯出谷,婉轉動人,聽得李季蘭連連點頭。

  「季蘭子,後面的幾句詞句是何意思?」

  「哪句?」

  「蘭麝嬌香蝶恣采。」

  「唔,那就是說……到後院裡相見了。」李季蘭搪塞道。

  念奴卻也不是完全不解,看了她一眼,小聲問道:「奴家是想問,該唱得嬌媚些,還是……」

  李季蘭轉頭一看,遠遠見薛白到了,乾脆丟下念奴,向他迎了過去,萬福道:「先生總算肯來了。」

  「曲江宴在即,自是該來了。」

  薛白掃視了戲園一眼,問道:「可有信心贏?」

  「沒有。」李季蘭有些忐忑地搖了搖頭,低聲道:「聖人是天下音律第一人,要與聖人比戲,騰空子愁得許多日睡不安穩。昨夜也是整夜未睡,方才好不容易才讓她去歇了。」

  「著實辛苦你們了。」

  「不會,不會。」李季蘭得了這一句,當即眼睛發亮,道:「我都聽說了,先生保住了狀元郎,真是了得……」

  她只懂一味地夸薛白,反倒是在一旁的扮紅娘的范女更懂得如何與男人來往,嗔了薛白一句。

  「薛郎只顧著狀元,也不肯常來相看,曲江宴時奴家們若是輸了不打緊,唯恐薛郎的終身大事呢。」

  「無妨,你們已盡了力就好。」

  薛白不懂音律,也只能相信她們。

  至於輸贏,以他不擇手段的性子,認為收買裁判會更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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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