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第184章 世族

  第184章 世族

  梨園如仙境。

  時隔多日,薛白終於再次站在李隆基面前,彼此的感受都與往昔不同。

  「朕聽聞你在私下誹謗朕。」

  「我沒有。」薛白道:「我年少得遇聖人,以卑賤如螻蟻之身份,一度成為狀元。君恩如此深厚,恩同再造,我視聖人如至親長輩,此心若不誠,天誅地滅……」

  「夠了。」

  奉承的話,李隆基聽得多了,沒耐心聽太長的。

  但他也知道薛白說的是事實,有一種這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臣子的感覺。

  他稍稍看薛白順眼了一些,還有點感慨。

  「朕的臣子裡,也只有你與胡兒出身最是卑微。對朕也是最盡心,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想著朕,受到的攻訐也最多。」

  「確是感激涕零。」

  薛白其實心中不快。

  原本好好的一番君臣相得的開場,李隆基非要把他與安祿山混在一起談。

  但在李隆基心裡還真就是這樣,覺得今日把這兩人歸為一類,是對薛白能力的認可。畢竟,安祿山這種忠心能幹體貼聖意的臣子是他最喜歡的。

  「但,聖人如此待我,我卻對聖人瞞著身世。」薛白道:「我不能與安祿山並論。」

  「你還知道?!」

  李隆基本是喜怒不形於色,但既然有了宣洩怒火的出口,他也不必在薛白小兒面前端著,叱罵了幾句。

  「朕賜伱認親,你擅自更改,陰謀布局,當眾拂逆朕。在你眼裡,你的狀元身份,比天子的顏面更重要嗎?!這便是你說的感激涕零、恩同再造?!」

  「我錯了。」薛白道:「我之所以這麼做,因為那些人明知我的身世,卻裝模作樣,我看不慣。」

  「還敢狡辯?」

  「回聖人,不是狡辯。從崔翹出那題目開始,他就是在撩撥我,明知我的真正身世,偏要出個『湘靈鼓瑟』,看我是犯諱還是承認是逆罪賤奴。我是欺君,聖人罷了狀元、哪怕殺了我,我都心甘情願,這是我該受的。但他卻是個什麼東西,跟我耍小心眼?」

  高力士不得不叱喝道:「放肆,在御前如何說話?!」

  李隆基卻搖搖頭,道:「繼續說。」

  「崔翹老賊,嘴上說我欺君,心裡有何不清楚的?末了,擺出名門世族的風範,說他已經夠容忍我了,我一個逆罪賤奴,憑何在長安聲名鵲起,憑何高中狀元?我是不識好歹,只顧著給聖人寫故事,忘了給他這位大宗伯投詩文行卷,拒了他嫁孫女給我的好意了!」

  「好一個牙尖嘴利,你欺君之罪,說到最後,反成了旁人陷害。」

  「回聖人,我沒想著要翻案,就想著帶崔翹一起完蛋。其實我也知道,害我的不止他一人。還有人在背後利用崔翹,國舅在督辦的榷鹽、造紙兩樁差事他們都想沾手。我沒辦法,這次鬧事,求的不是保住狀元,而是打他們的臉。」

  薛白說過,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我還有一樁罪,我常在聖人面前藏拙。其實我讓老師、鄭博士幫忙,召集士子,用了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右相之前的指責沒有錯,我心機深重、手段毒辣。」

  「呵。」

  李隆基不由得譏笑了出來。

  高力士見聖人笑了,不由也笑。

  「手段毒辣?」

  李隆基愈覺好笑,抬手指了指宮苑,說了個題外話。

  「太真養了一隻海州貓,平日裡撒潑打滾,頗有為趣,看起來很無辜。但它但凡出門,趁著旁人沒看到,捉到鳥兒老鼠,就用它的爪子殘殺,將這些小東西折磨至死,以此為樂。你說,朕難道真不知它做了些什麼嗎?手段毒辣?就你那兩下子。」

  薛白道:「我做的一切,都瞞不過聖人的眼睛。聖人看我就像是看一隻貓,像天上神仙看地上人。」

  「夠了,說好聽話無用。」

  「我是想說,怪我瞞著聖人,我其實不是一隻海州貓,只是一隻狸貓。」

  「朕管你是什麼貓。」李隆基叱了一句,漫不經心地問道:「既然覺得被欺負了,為何不找你義姐義兄們說情,是覺得朕治不了他們不成?」

  「這……我愧對聖人,無顏開口。」薛白道:「也是怕給聖人惹麻煩。」

  「你有這份忠心?」

  「是,寒門學子不滿世族把持科舉久矣,我們藉機造出聲勢來,挫一挫他們的銳氣也好。不必什麼事都驚動聖人。」

  李隆基倒有些驚訝於他有這個心意。

  當然,這件事確實不同於此前的勾心鬥角,天子能改變的也很少。

  「放得狂言,依朕所見,你的聲勢倒要被他們挫了,打算如何啊?」

  「不怕。」薛白道:「他們操持了將作監的造紙坊,卻封堵不了造紙的工藝。我已經把最新的造紙工藝給了所有離開長安的志同道合之士。他們雖然沒有成熟的作坊,終有一日,必然能把紙價壓下來。我們還要把今科春闈,寒門子弟的事跡傳揚出去,把我老師的文章傳揚出去。」

  「傳得出去嗎?」

  「我們有個想法,名為『活字印刷術』,與雕版印刷不同的是,它是每個字都單獨一塊,可以自由排列。能夠很靈活快速地印出新的文章,世家子弟想堵住我們的聲音,難。」

  這原理簡單,李隆基一聽就明白了,道:「操控輿情,庶人敢為之?且爾等能制出幾套活字版、從何處找到那許多識字工匠?此非庶民可有的工藝,但歸朝廷來辦。」

  「聖人明鑑,是我考慮不周。」薛白道:「此事難成,但寒門子弟們願費數十年光景爭科場一席之地,我出身卑賤,願為他們盡一份力。」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達成的事,李隆基既想改變,又不願真的廣泛觸動世家之利,影響他享樂,薛白這態度就剛剛好,有一點小辦法,慢慢來。

  薛白終於算是稍展現了一點治國之臣的才幹了,還學著舉薦人才。

  「我這麼做,除了出氣,也因寒門舉子在長安真是太難出頭了,只能投奔邊鎮。與右相盡用胡人為邊鎮的道理一樣,這些人孤寒無倚,唯對聖人忠心耿耿。比如高適,他雖寫了《燕歌行》這樣的詩,不滿的其實是有人阻擋他報效君王,實則他比旁人更要忠君,聖人一見他便知……」

  ~~

  「召禮部尚書崔翹覲見。」

  「臣見過聖人,請聖人春安。」

  崔翹有些憔悴,他這些日子並不好過。

  雖然知情人都明白他是被裹挾了,但事實就是他的名字已被用來倡議科舉多提攜寒門士子。因此已經有一些世家官員們認為,若不給崔翹一點懲罰,便是助長那些鄙夫的氣焰……簡直太荒唐了。

  「愛卿不必多禮,有封奏摺一直押在中書,朕召你來一問。」

  「是。」

  李隆基低頭飲酒。

  高力士問道:「敢問崔尚書,駙馬張垍承認,是他讓你給薛白一點教訓,你可是因此出題使他犯諱?」

  「是老臣糊塗。」

  「梨園無旁人,崔尚書說話莫太不爽利,陛下問,你就答。」

  「是,是張駙馬所言。」

  「張駙馬要你如何?」

  崔翹不敢答,卻還是道:「他說薛白欺君,不能真給了狀元,讓他棄考也好,不中榜也好,總之不能讓此子得逞了。」

  「既然如此,你為何又點他狀元?」

  「是……右相吩咐的。」崔翹道:「右相說,聖人心意就是如此。」

  「這般一說,張駙馬沒錯,右相也沒錯。」高力士道:「你先聽張駙馬的,後聽右相的,你也沒錯。」

  「老臣有罪。」崔翹道:「老臣有罪。」

  李隆基這才來了興趣,問道:「你罪在何處?」

  「老臣主持春闈,沒能處理妥善這些事,請聖人治罪。」

  李隆基笑了笑。

  他雖是天子,還真捉不出崔翹的錯處來,要錯,也是天子錯了,畢竟全都是順著天子的意思辦的嘛。

  「賜座。」

  「老臣謝陛下恩典。」

  李隆基道:「朕聽聞,愛卿為國取士,唯才是舉,認為該增加寒門舉子中榜名額,朕為何未看到奏摺啊?」

  「陛下誤會了,老臣……」

  「愛卿不如上一封奏摺,提議另增十個進士名額,專點祖輩三代未曾為官之貧寒舉子。」

  「陛下,不可啊,國家取士最重公平,如此一來,是給了別有用心之人鑽營舞弊之機會。」

  「愛卿是不願上奏摺啊?」

  崔翹也不敢再坐,連忙起身,深深行了一禮,道:「許是這些刁蠻舉子肆意鬧事,使朝中有些官員認為一味縱容、安撫他們便可,卻不知他們心懷怨懟,貪權愛富,一旦為官,下不能寬待百姓,上不能忠於君王,絕非良材。」

  說到這裡,他激動了起來,開始羅列出早已準備好的各種說辭。

  「臣不知薛白到底是賭徒之子,還是逆賊之子。但想必他自幼學到的都是一些無賴之術,甚至是謀逆之術。此子但凡一點不順意,便攪動民意對抗朝廷,天寶六載春闈鬧事、秋闈舞弊,今更是圍攻禮部,持刀挾持朝廷重臣,如此狼子野心,與造反無異,無怪乎酷似薛鏽。」

  「聚集在薛白身邊者,個個都是對朝廷心懷怨懟之人,杜有鄰極善鑽營,先是投機東宮,牽扯謀逆大案;其子杜謄,更是屢犯大案之惡徒,薛白每借權勢包庇;還有高適,怨懟之詩寫了不是一首兩首,對朝廷心懷不滿已久,這些人煽動輿情,不重懲不足以儆效尤啊……」

  崔翹是有證據的。

  一張皺巴巴的詩作被拿了出來,遞在了聖人面前。

  李隆基目光看去,有些訝異。

  他一開始以為是白藤紙,但仔細一看,材質不同,遂看向高力士,以目光相詢,竹紙工藝已經能做到這等柔韌程度了?

  高力士點了點頭,很小聲地道:「是竹紙,將作監接手之後,紙質提升很快,關鍵在於紙漿的浸泡,據說有的要泡半年,老奴是沒想到的。」

  李隆基這才打開,看向了那首詩。

  崔翹沒聽到高力士的低語,目光偷瞥去,見聖人皺了皺眉,不失時機地補了幾句。

  「高適在今科寫的詩也滿是怨懟,臣不敢給聖人過目……」

  李隆基聽了,果然不悅,道:「愛卿受委屈了,退下吧。」

  「老臣告退。」

  ~~

  出了宮城,崔翹稍舒了一口氣,心想,先讓聖人拿不到自己的錯處,再拿那些放肆妄為的士子來轉移聖人的怒氣,該是應付過去了。

  他求的不多,一個東都留守的閒職罷了。

  回到家中,過了兩日,崔翹正在書房,便聽家中老僕通傳道:「七郎,大郎、二郎來了,杜公也到了。」

  「我到堂上相見。」

  崔翹官位雖高,但在這種大家族中,時升時貶的官職並沒有那麼重要。權力大小,有時看的是對朝野的影響力。

  他的兄長名叫崔禹錫,在睿宗年間便進士及第,在開元中期擔任中書舍人,審理章奏,草擬詔旨,執掌機要,權柄不是如今的禮部侍郎能比的。

  如今崔禹錫年邁,已是白髮蒼蒼,正坐在堂中與杜希望說話。

  「七郎從小就糊塗,小舅莫要怪他。當時他也說過,要招薛白當孫女婿,這小郎君沒看上我們崔家,無可奈何。」

  崔家兄弟的母親正是出身京兆杜氏,是杜希望的堂姐,因此他們稱他一聲「小舅」。

  杜希望笑道:「此事老夫聽說了,是我族中侄兒沒能搭橋牽線,鬧出後面這許多事來。」

  崔翹聽著這對話,心知阿兄是在杜家面前說薛白不知禮數,笑著上前行禮。

  「小舅,阿兄。」

  「來了。」崔禹錫指了指崔翹,道:「今日便當著小舅的面,給這糊塗的兄弟一個教訓……這禮部尚書你也莫當了。」

  崔翹心想,終於來了。

  他早已準備好去洛陽,行李都收拾好了。

  卻聽崔禹錫道:「貶為江陵長史吧。」

  「什麼?江陵?」

  崔翹訝然,驚愕道:「阿兄老糊塗了不成,我如何還能去江陵……」

  杜希望也連忙道:「大郎太心狠了,貶得太遠了啊。」

  「他應得的,只盼小舅能出面幫忙平息事態。」崔禹錫道:「畢竟難免有些人幸災樂禍,趁火打劫。」

  整件事與杜希望無關,這表態也不是給杜希望看的。而是崔家拿出了態度,請杜希望當個和事佬,與各方打個招呼,平息紛爭。

  「那好吧,老夫就賣一張老臉,多走幾處。」

  ……

  等杜希望走了,崔翹驚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阿兄,如何回事?你豈可將我貶至江陵?!」

  「此事我作得了主嗎?自去問哥奴罷了。」

  崔翹訝道:「他豈能貶我?」

  「還能為何?你惹得聖人不喜了。」崔禹錫嘆道,「我盡力保你,已問過哥奴了。你沒將差事辦好,卻在御前將罪責推到幾個白身頭上,他們擔得住嗎?高適?苦於不能入仕的螻蟻一隻,聖人不貶你,貶他不成?」

  「聖人能以何罪名貶我?我什麼都沒做錯!」

  崔禹錫搖頭,道:「聖人拿不到你的罪名,哥奴拿不到嗎?你可知有幾多人揭發你為私怨阻薛白登科?」

  「你們這樣?!」

  崔翹驚怒加交,瞬間反應過來了。

  他被賣了。

  聖人要治他的罪不需要證據,哥奴找了幾個世家商議了一下,只好讓一步,貶一個人給聖人出出氣。

  最先將他棄之如敝履的,恰恰是他身後這些親朋好友,姻親故舊。

  這家說要狀元,那家說要進士,這家說要竹紙,那家說要刊書,張垍說聖人反悔給薛白狀元了,李林甫說還是得給一個狀元……他置身這漩渦里,替這所有人牟得了他們想要的利益。

  結果出了事,卻只有他一個人擔。

  「你們這般待我?!」

  崔翹氣到顫抖,指著自己的兄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崔禹錫支著拐杖緩緩站起,道:「給我馬上平靜下來,我已垂垂老矣,為的是自己嗎?為的是這崔家,包括你五個兒郎在內的崔家。」

  一句話,崔翹卻只能把滿腔的怒意強壓下去。

  他連怒都沒有資格怒。

  ……

  貶謫崔翹的奏章下來得很快,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傍晚就送到了崔宅。

  雖然折了一位禮部尚書,於崔家卻無傷大雅。

  崔翹有兄弟七人,兒子五人,只他這一支就人才輩出,都是大唐最出色的,而他們還只是清河崔氏南祖烏水房的一小支,南祖房則屬於定著六房之一。

  他不過是世家人才九牛一毛的存在,貶了就貶了,沒什麼可惜的。天寶八載的科舉,也不會找不到適合的主考官。

  少了他一個,於世家把持科場、官場的局面並沒有任何改變。

  最初的改變則是源於這日的另一個消息——崔翹罷黜狀元的奏摺被駁回了,薛白依舊是天寶七載的狀元。

  很多人都以為有這結果只是因為崔翹猜錯了聖意,沒有想過此事意味著什麼,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局。

  ~~

  崔翹離開長安那一日,薛白正在送高適前往河東。

  「其實,聖人對崔翹惱怒還有一個原因,得知高兄仕途不中便轉投了王將軍幕下,最直觀地感受到了人才外流。」

  薛白最後又提醒了高適一次,道:「可見聖人欣賞高兄的才華,若留在長安,也許能授官。」

  高適搖了搖頭,附耳對薛白說了一句。

  「我不想留下,聖人所問皆虛務,仿佛若授我一人之官職,即可解決了寒門入仕之積弊。而王將軍更需要我,故以實務相詢。」

  薛白覺得高適很多時候是執拗的,偶爾卻能圓滑,像是學了數十年還沒完全學會世故,也許還要學幾年,也許永遠學不會。

  「高兄說的這些,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你我手中解決。」

  李隆基不願解決、解決不了的事,薛白願意慢慢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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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