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第180章 貪心

  第180章 貪心

  禮部。

  張垍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了班房的門。

  「狀元郎好生安逸。」

  「沒想到張駙馬會來。」薛白本在睡覺,頭髮也是亂糟糟的,道:「在此配合禮部核查些事實,失禮了」

  「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張垍搖了搖手,在簡易的小榻上坐下,仿佛與薛白很熟悉的樣子。

  不得不說,這位瀟灑倜儻的駙馬身上有一種能讓人親善的氣質,確容易與人成為朋友。

  「這次,是我出手阻攔了你的前程,也請你莫要見怪。」

  薛白道:「張駙馬來見我,就不怕被我牽連?」

  張垍笑道:「無妨,我已與聖人坦言相告,聽說伱也是?」

  「那真是巧了。」

  薛白見了張垍的笑容,心情並不好。

  因為他發現,他們的計劃撞了。都是想找個適合的時機向李隆基坦誠,結果讓張垍搶了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張駙馬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與聖人說的?」

  「好。」

  張垍竟還真就開口,娓娓道來。

  「我年輕時與薛鏽是至交好友,與唐昌公主交情亦不錯,我差點就娶了她。薛鏽死後,我對他抱有同情。當時我便知道,張曲江公雖已外貶,還是庇護了三庶人案中一些無辜被牽連者。」

  「到了天寶三載,賀監致仕,臨行前與我說,張曲江公收養的那些無辜者當中還有一些孩子未長大,養在一個院子裡,托我照拂,但只過了兩年,此事被八娘發現了,你們都被她發賣了,我亦無能為力。」

  「都是落了賤籍的官奴,大部分都發賣到了皇子公主府上,我知八娘是何意,唉。唯獨你活下來了,我不知是何心情,顧不得,因你攪出了太多事,早晚還是要牽連到我,我只好忙著撇清關係。」

  「刑部郎中徐浩是我好友,他是張曲江公的外甥,一直想給張公立神道碑,我收買了他的近侍偷了紙稿交到刑部蕭隱之案上,借鄭虔一事,試探聖人的反應,果然,聖人寬仁,沒有追究鄭虔。我便準備著找機會向聖人坦誠。」

  「不久,我得知唐昌公主見了你一面,為此又躊躇。好在,她沒有被慶王慫恿,與你說了實話。你不是薛鏽之子,而是他收羅來的孤兒,於是我才敢坦然與聖人實言。」

  「知情者都認為你是薛鏽之子,一直在以此大做文章。有人指責兄弟交構李瑛餘黨,還有人真想交構李瑛餘黨。聖人讓我把一切呈現給他看,我就呈現給他看看。」

  說到這裡,張垍攤了攤手,神態坦蕩而輕鬆,笑道:「就是這麼簡單。」

  薛白反問道:「張駙馬做這件事,只在意兩個人,你自己與唐昌公主?」

  一直以來,許多人都想利用薛白的身份,借著三庶人案攻訐政敵或收服盟友,經張垍這般一坦白,只會顯出他自己與唐昌公主的老實。

  唐昌公主老實之處在於雖見了薛白,卻沒有以薛鏽之子的身份綁著薛白做事,實話說了薛鏽蓄養義子之事,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也就成了張垍的底氣。

  「是啊。」

  張垍坦然承認道:「希望經此一事,她的處境能好過一些。」

  這句話聽著溫柔,好像這是一個很好的人。

  薛白卻只覺得張垍相當冷峻,至少在這件事上,張垍幾乎要害死他。

  整件事到現在,張垍根本就沒有與他提前通氣。

  薛白有可能棄考失去前程;也有可能因為瞞著真實身份而被殺掉……張垍就不在乎這些,自始至終目的都很明確,很簡潔。

  再細想張垍說的那些話,對那些官奴,他能庇保就庇保,他們死了,他也無所謂;對寧親公主的感受也不在乎,連好友徐浩、鄭虔的前途性命都拿去用來試探。

  「那張駙馬今日來,所為何事?」

  「解決麻煩。」張垍道:「事是由我而起,自當由我來解決。」

  這倒是真的,李隆基大可不必為這點事煩神。

  張垍拍了拍薛白的背,顯出些長輩的和藹可親來,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也會盡力。」

  這也是真話,他雖然冷漠,但並沒有故意害人的打算。若薛白死了便算了,既然薛白能自救。在不損害自己的情況下,他也不吝於出一份力幫一把。

  薛白雖看得明白,但不至於連「虛以委蛇」都不會,眼下與張垍翻臉沒必要,他遂問道:「駙馬打算如何解決?」

  「先說一點。」張垍道:「你做錯了,你是逆罪賤籍官奴,卻隱瞞此事,貪圖官位。你肯不肯承認自己錯了?」

  薛白不承認。

  他雖生在這大唐,心裡卻對這規則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同。

  但張垍也不在乎薛白心裡怎麼想,從問話的方式「肯不肯承認」幾個字就聽得出來,要的就是一個態度。

  「是我錯了。」薛白馬上道。

  「好。」張垍道:「你犯的是大罪,長年累月的欺君之罪,對嗎?」

  「對,我有大罪。」

  「按理,聖人該殺了你。」張垍道:「但聖人寬仁,沒有忘記你一直以來的孝敬。還有,楊貴妃、高將軍都會為你求情。因此,可以饒你一命。」

  「聖人大恩,也多謝駙馬。」

  張垍道:「如此,保下了你的命。但代價必須有,天寶六載上元節,你親口承認你是薛靈的兒子,御前認親,聖人不會錯。你犯了諱,也是真的。」

  「駙馬也知道,聖人曾答應許我一個狀元。」

  「不錯,既然聖人如此厚待於你,當時你卻欺瞞著聖人,如今竟還有臉提此事?」

  也難怪李隆基喜歡張垍,確實是太懂事了。

  薛白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點做得不好。

  他沉吟著,緩緩道:「也請駙馬體諒,當時我若自揭身世,必然要死。」

  「不會死。」張垍道:「你至多也就是被重新發配為官奴。事實上,你若自揭身世,求一個賈昌一般的富貴也不難,你就是貪,為了貪心寧可欺瞞聖人,你還敢讓我體諒?我幫你,是覺得你知分寸。若不知好歹,我會請聖人賜死你。」

  「我志不在當賈昌。」薛白道:「我志在社稷。」

  「我呢?」張垍道:「我亦志在宰輔,薛郎可否幫我?」

  「好!」

  張垍難得愣了愣。

  他是在反諷,沒想到薛白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駙馬若欲拜相,我必全力扶持。到時國舅為右相,駙馬為左相。」薛白道:「我平生,恩必報,債必償。」

  「夠了。」張垍竟是被薛白氣笑了,道:「科舉這條路你走不通了,先保得性命,待獻上戲曲,等聖人消氣了,再請賜官吧。」

  薛白思忖著。

  其實這並非不能接受的結果。

  他從一個逆罪賤奴,一年間把處境改善到這地步,算不上太差。問題在於,往後用來哄聖人的新奇手段只會越來越少,若不一鼓作氣,前程只怕有限。

  但張垍說的也是實話,李隆基再大度,被矇騙了這麼久,自是不會再賜狀元了。而且賜薛白狀元還意味著得去推翻去年上元節御宴上的佳話,就薛白現在這招他煩的樣子,怎麼可能?

  「這其中關節想通了,答應我不再鬧事,我帶你出去。」張垍道:「你還是薛靈之子,沒有人能再陷害你。但一個狀元之銜,換一個心安,值得。」

  薛白沉吟著,緩緩問道:「有一些人,拉攏了楊釗,掌控了竹紙的工藝、定價,可是駙馬出的主意?」

  「此事我確實知道。」張垍道:「我教他們如何逼你犯諱,他們便知順勢奪下竹紙之利益。」

  「不是駙馬安排的?」

  「我不管閒事。」

  薛白又問道:「崔翹寧可丟掉禮部尚書之職,留下犯糊塗的名聲,也要對付我。除了順從聖意,可還有別的原因?」

  「並非每個人都是成心對付你,崔翹亦不好受。」張垍道:「春闈本該由禮部侍郎李岩主持,如此,出了事還有斡旋的機會。但你們春闈五子鬧得厲害,將崔翹架了上去,他名望雖高,卻無實權。逼迫他的人很多了,名次、竹紙、權爭,他是真心想調任東都留守一職。」

  薛白問道:「若罷黜了我,誰會是狀元?」

  「楊譽。」

  「卷子寫得好?」

  「弘農楊氏,與天寶六載的狀元楊護算是族兄弟。」

  「哦,想冒認我為子的楊慎矜的親戚,與楊洄也是親戚?」

  張垍懶得再與他說,問道:「你要活,還是要狀元?」

  「駙馬可否容我考慮。」

  「我雖不急,你卻要想清楚。」張垍道,「若晚了,有人要落井下石了。」

  說來,李林甫到現在都沒有動作,大概是在謹慎觀望。也許就是這一兩日,可能出手給薛白致命一擊。

  ~~

  右相府。

  議事堂內,達奚恂說了許久之後,發現李林甫捻著鬍鬚,似乎走了神。

  他不得不出聲提醒。

  「右相,下官是說,薛白這次是真的承認了,右相此前多次在聖人面前稟報的都是真的!」

  「那又如何?」李林甫叱道:「你要本相去與聖人說『陛下請看,老臣全都對了』不成?」

  達奚珣一愣,不由嘆服,讚頌道:「右相真是……聖賢啊!」

  「聖人是不會錯的。」李林甫道:「此事最後無非是薛白丟了狀元換得聖人寬恕,依舊為薛靈之子。」

  「可如此一來,右相此前被這豎子進讒言……」

  「聖人還能虧待了我不成?」

  達奚珣又是一愣,心中奇怪這位右相為何變得如此大度了?竟沒想著趁機報復薛白。

  只見李林甫來回踱步,目露沉吟,忽問道:「你方才說,薛白自述身世,是薛鏽兒子還是義子?」

  「義子。」達奚珣道:「其實哪是什麼義子啊,收留孤兒培養死士,都懂。」

  「確定?」

  「此事,下官是向崔翹打聽的,當是不會有錯。」

  「原來如此。」

  李林甫踱著腳,喃喃道:「無怪乎此子言『心中毫無仇怨』,原來他一直知曉自家身世。」

  「回右相,薛白說他失憶了,是唐昌公主相告。」

  「他說你就信嗎?」李林甫叱道:「若只是義子,不論他失憶真假,還能記得六歲前薛鏽的恩惠嗎?」

  達奚珣聽糊塗了,問道:「右相之意是?」

  「義子,無仇怨……此番他丟了官途前程,貪心不足,活該……」

  李林甫心中自語了一會,吩咐道:「去喚崔翹來。」

  「喏。」

  「來人,招十郎,十一娘來。」

  不多時,兒子與女兒到了,李林甫徑直道:「薛白自述非薛鏽之子,乃孤兒死士。」

  「若是真的便罷。」李岫道:「若是假的,那就是他這個當兒子的,揭發亡父之罪責,實為不孝了。」

  「終日將孝掛在嘴邊,未見你成器。」李林甫道:「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身世塵埃落定,倒非死仇。且他失了前途,正可為家中門客。結親之事,你們辦得如何了?」

  李岫一愣。

  結親?

  他記得,當日薛白說楊黨只普及竹紙,阿爺結親的事情就淡下來了,此後就沒再提過。

  但似乎確實也沒提過不結了。

  「阿爺。」李十一娘道:「我本說讓十七催薛白提親,是十哥說阿爺要重新考慮。」

  「畜生,你能幹得成什麼事?」

  「孩兒知錯。」

  「不怪十哥。阿爺不妨將此事交給女兒來辦。」李十一娘笑道:「不怕阿爺知曉,十七近來常在薛白的新宅呢。」

  「去吧。」

  李林甫揮退兒女,趕著處理了一些庶務,等來了崔翹。

  「薛白乃薛鏽義子之事可是真的?」

  「我不知。」崔翹道:「不過,聖人該已派人查了,未再發怒,該是真的。」

  「不難查。」李林甫喃喃道:「從來沒找到任何薛鏽置別宅婦人的痕跡,若唐昌公主也承認,當屬實了。」

  可見他很多事都知道,只看符不符合他的心情、利益。當他一定要弄死薛白的時候,這些他就視若無睹。

  「敢問右相之意?」

  李林甫目光移回到了公文之上,淡淡道:「你去告訴薛白,若是知錯了,此番本相可保他。」

  崔翹有些詫異,須知上次來,李林甫還要捧殺薛白,這麼快又變了。

  他不管這些,問道:「那狀元?」

  「楊譽。」

  崔翹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能讓各方滿意了,春闈的名次、巨大的利益、背後的權爭,還是分潤清楚了,官場最講究的就是這分潤二字。

  就像湖面的漣漪再激烈,終究是要平靜下來的。

  薛白也不虧,一個逆罪賤奴,得到過一會狀元,換得了聖人與右相的寬恕,幸運極了。

  ……

  這般想著,崔翹回到禮部,走過長長的甬道,推開門,看向薛白的目光帶著悲憫與仁慈。

  「少年人心比天高,認命吧。」

  「崔公只怕錯了。」薛白道:「我沒有少年心氣,相反,我很現實。」

  他犯欺君之罪卻還能保命,旁人只當他幸運,卻忘了他費了多大的心思討好李隆基。

  同理,他既想要保狀元之銜,不能指望一個帝王同情他、理解他。要考慮的該是他在科場、官場上的價值在何處?

  沒價值就會被拋棄,這是現實。

  可惜,崔翹一點都不信,搖頭不已,感慨著這少年人的傲氣。

  「少年心性,羨煞老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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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