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昭寧帝病重的時候大約在春初,然而不知是不是曲淳風的重生改變了什麼,竟有提前的徵兆,信紙上沾染的藥味散也散不去。
曲淳風把信紙緩緩對摺,重新放好。迎著吳顯榮的目光,他一句也未透露,只道:「不是什麼大事,我書信一封,你派人快馬加鞭送入京城。」
有人頂在前頭是好事,省的自己煩惱措辭了,吳顯榮豈有不答應的理,當即把曲淳風請到了書房,親自研墨捧紙,伺候在旁:「敢問大人這些時日去尋訪鮫人蹤跡可有什麼發現?下官早早就預備好了通熟水性的高手,另還有數十艘戰船,屆時水陸路兩邊夾擊,定叫他們插翅難逃。」
吳顯榮雖然依舊不覺得有鮫人,但場面話還是要說的漂漂亮亮,再則萬一尋到了呢?替皇帝尋到長生藥,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啊,怎麼著他也得出出力。
曲淳風提筆沾墨,堪堪寫了個開頭,聽見他的話筆鋒一頓,紙上頓時沁了大片墨跡,他面不改色的重新換了一張紙,淡聲道:「吳大人先退下吧。」
這是嫌他聒噪了。
吳顯榮面色訕訕,心中難免起了微詞,這國師大人也忒不會辦事,看著剛正不阿吧,偏偏收了自己一堆金銀,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軟,但對方可是半點情面都沒留啊。
吳顯榮道:「那……下官先告退,大人寫好書函往外吩咐一聲便是。」
語罷躬身退出了書房,反手帶上門。
曲淳風著實不知該如何這封信,昭寧帝雖昏庸老邁,卻也不好糊弄,為了長生之術可謂什麼方法都試過了,閱盡古籍,遍覽群書,對鮫人的了解不在曲淳風之下。
倘若說這世間誰最堅信鮫人真的存在,那麼非昭寧帝莫屬。
曲淳風如果說未尋到鮫人蹤跡,昭寧帝必定不會信,說不定還會遷怒天一門眾人,可若說尋到了,若說尋到了……
臨淵該怎麼辦?
曲淳風心底冷不丁冒出這個名字,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捏筆的手無意識攥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竟是把筆桿都捏斷了,他過神來,連忙棄了斷筆,像是扔掉什麼燙手山芋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曲淳風只覺得冥冥中有什麼東西已經變了,卻又說不上來什麼變了,他只知道自己非常討厭這種瞻前顧後的感覺,現如今無論如何都需有東西向皇帝復命,鮫人也非捉不可,屆時倘若不慎捉到臨淵,放了便是。
如果捉到臨淵,放了便是……
這是曲淳風在權衡師門上下後,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他換了一支筆,正欲落字,系統忽然彈了出來,胖乎乎的身軀一把捂住了紙,後背翅膀扇個不停:【不可以抓鮫人哦。】
曲淳風頓了頓,直接拂袖將它揮開,雖未說話,但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幾個字:你管的太多了。
系統抱住了他的筆:【親,如果對皇帝說實話,鮫人一族會滅絕的。】
曲淳風心想如果不說實話,天一門上上下下,還有遠在京城的洪觀微又該怎麼辦,他靜靜睨著系統:「那閣下以為,我該如何做?」
曲淳風自持公正,可事實上他的心很小很小,小到只能顧及身邊的人,再遠的,他就鞭長莫及了。
系統靜默一瞬:【你們身上的毒真的沒辦法解嗎?】
曲淳風閉目搖頭。
洪觀微乃一代玄術大師,壽元二百餘歲,歷經兩朝,也算見多識廣,他當年受過皇室大恩,後來投身朝廷,效忠國君,誰料被下了毒,連帶著害了師門上下,曾經試過解毒之法,卻都無濟於事。
他們只能聽命於皇帝,沒有別的辦法。
系統出主意:【偷解藥?】
曲淳風:「偷不到。」
昭寧帝又不蠢,解藥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偷到。
系統道:【可你如果捉了鮫人回去,皇帝還會繼續讓你煉製長生藥,到時候你煉不出來,一樣會死。】
曲淳風恍若身處狹巷,前後都是死路,沒有分毫退路,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洪觀微如今還在京城被皇帝軟禁,天一門眾人但凡有一絲異心,他性命憂矣。
曲淳風只說了一句話:「我師父還在京城。」
把他從小養大的師父,視若親子的師父。
他不能不管……
毛筆沾了濃墨,堪堪在紙上落下「皇上親啟」四字,系統忽然說了一句話:【你殺了他的族人,他會恨死你的。】
又一張紙毀了。
曲淳風想起那條鮫人,乾淨的手不慎沾了一片墨跡,他反應過來,下意識去擦,卻越擦越髒,最後變成一團烏黑的印子,抿唇不動了。
系統道:【天無絕人之路,先想辦法把皇帝糊弄過去,然後找解藥,救你師父出來,能臣擇明主而侍,昏庸的皇帝根本不值得你們效忠。】
系統只是一段數據,沒辦法思考出什麼辦法替曲淳風解決難題,但它願意相信,星際執行官讓宿主重生,一定是為了棄暗投明,而不是重蹈覆轍。
曲淳風內心也在掙扎,他心知效忠皇帝不是長久之計,天一門上下日日受毒蠱操控,與傀儡何異,說不得以後還會禍及妻兒,總要尋個解決的辦法。
為今之計,曲淳風只能拖,拖到昭寧帝病重的時候,或可有一線生機,再另外遣人去京城打探洪觀微的消息,把人救出來。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他的內心也陷入了天人糾結,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才像是終於做下了什麼決定般,緩緩提筆。
曲淳風定下心神,重擬了一份奏摺,卻沒寫什麼內容,只說海面遼闊,天一門眾人尚在搜尋,請皇帝靜候佳音,用火漆封口,交給衙役快馬加鞭的送入京城。
做完這一切,曲淳風便離開府衙,將天一門弟子聚到一處,派遣了幾個穩重可靠的弟子喬裝打扮混入京城,務必把洪觀微救出來。
明宣不明所以,欲言又止的道:「師兄,如果把師父救出來,豈不是惹了皇帝猜疑……」
屆時天一門上下只怕都逃不掉朝廷的追殺,更何況他們身中蠱毒。
曲淳風眉頭緊皺:「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麼長生之術,我們就算捉了鮫人回去,也練不出長生藥,一樣是個死,倒不如拼一把。」
明宣沒想到這種話會從曲淳風嘴裡說出來,不由得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畢竟在他的心中,曲淳風死板規矩,忠於君上,從未有過違逆之舉,又怎麼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殺頭之事?
明宣低低出聲道:「師兄,不怕你罵,其實我早就不想受國君驅使了,天一門上下都是大好男兒,身懷本領,在哪裡不能幹出一番事業,卻偏偏要聽那昏君的話,活的真是憋屈,如今你想通了,底下的師弟自是跟隨的,縱死了,也死的痛快。」
他說完,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曲淳風的神色,似乎是怕挨揍,無意識後退了幾步。
「……」
曲淳風從不知明宣是這麼想的,在他的心中,能護天一門上下所有人的性命無虞便是好事,卻原來,自由終究大過生死。
曲淳風靜靜看著他,想說些什麼,但那些字句到了嘴邊,卻又一個都說不出來,他對這些師弟嚴肅慣了,說不出什麼軟話,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師兄不會讓你們死的……」
曲淳風送去的那封奏摺,縱使八百里加急,抵達京城最快也需一個月的時間,然而第十日的時候,昭寧帝忽然派來了一隊特使,領頭的便是大內總管王崇喜。
王崇喜此人自幼服侍昭寧帝,雖是太監之身,可極善察言觀色,說是皇帝身邊第一親近人也不為過,文武百官後宮諸妃無不巴結賄賂,曲淳風曾經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但並未深交。
大隊御林軍快馬加鞭來到泉州刺史府衙門前,一路塵埃飛揚,氣勢凜冽,沿途百姓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紛紛四處躲避,被嚇的不敢出門,有膽子大的探頭探腦,卻見那隊伍里有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從上面下來了一名宦官打扮的老太監。
特使三日前便到了,一直在驛館休息整頓,吳顯榮在泉州這個破地方待了十幾年,哪裡見過這麼多宮裡來的貴人,收到消息,一早就在官衙前候著了,滿面笑顏,好不殷勤。
吳顯榮見王崇喜下了馬車,不顧自己刺史的身份,連忙迎了上去,腰都彎了幾個度:「在下泉州刺史吳顯榮,見過王大人,王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我已經命人備好了酒菜,還請大人入內。」
王崇喜年過五旬,滿臉褶皺,一雙眼卻精明銳利,臂彎里搭著一條拂塵,面對吳顯榮的巴結,只是笑了笑,乍看也有幾分慈祥之意,聲音蒼老:「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來宣讀密旨,酒席稍後再說,敢問國師何在?」
話音未落,曲淳風便從裡間走了出來,他一身國師白袍,外罩黑紗,髮髻高束,飾太極冠玉,端的是仙風道骨,身後跟著天一門眾弟子,除官紋腰佩,打扮一般無二。
王崇喜雖是大內總管,可到底也只是五品官,曲淳風不可能如吳顯榮一般,親自來門外等他。
王崇喜人精似的人,顯然也知曉曲淳風的性子,也沒拿什麼架子,當即俯身行禮,滿臉笑意:「老奴見過國師,京城一別,已有數月未見,您愈發風姿出眾了。」
曲淳風不理他那些虛虛實實的誇讚話,只想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派大隊人馬來此,抬手虛扶一把:「王公公此次前來可有要事?」
王崇喜道:「自然有要事,不過是密旨,只能說與國師一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