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3)

  第224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3)

  老人穿著格子外套,白色舊襯衫帶著陽光的氣味,領口裡塞著紫色領巾,鼻樑上架著玳瑁架眼鏡,淡淡地微笑著。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溫軟、加拿大紅松的高挺和蘇格蘭威士忌的辛烈,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那樣,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動。

  「您是第一次來日本麼?」薰心慌慌地問。

  「哦不是,第二次來了,上次也是從東京入境,還去了鹿兒島和箱根。」老人說。

  「可從護照上看您沒有出入日本的記錄。」

  「1945年我作為占領軍代表,乘坐美國海軍的巡洋艦來的。」老人遞上退役軍官證,「那時日本海關還是一片廢墟呢。」

  「噢噢,原來是這樣。」熏看了一眼軍官證,真不敢相信這個渾身書卷氣的老人居然曾是軍人,而且是美國海軍參謀部的高級軍官。

  剎車聲、驚呼聲和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傳進大廳。熏看了一眼監視屏幕,嚇了一跳,十幾輛黑色奔馳車把外面的道路堵死了。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們從不同的入口湧進接機大廳,他們的腰間鼓起一塊,不知西裝下藏著短刀還是槍械。他們肩並肩組成人牆,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試圖出入的人都被他們陰寒肅殺的眼神驚退了。

  熏明白了,那些是黑道,黑道封鎖了機場!她立刻把手伸向機場衛隊的直撥電話。

  「請快派人過來!他們人數很多,都帶著武器!報警!快報……」

  話筒里忽然沒聲音了。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櫃檯前站著一位長者。被刀挑斷的電話線就捏在長者手中,長者把它放在櫃檯上:「給您添麻煩了,電話就不用打了。」

  長者兩手各文一條眼鏡蛇,五個猙獰的蛇頭分別纏繞他的五指,每個蛇頭都帶著火焰的高冠。那是佛教中所謂的「那迦」,龍一般巨大的蛇,它的頭越多,力量越殊勝。在柬埔寨,五頭那迦象徵惡魔。

  「讓您見笑了。」長者把手收回袖子裡。

  「這裡是日本海關的辦公地……你們……你們不要亂來!」熏小心翼翼地警告對方。

  「很快就會結束,請安心工作吧。」長者轉過身,向瑟瑟發抖的警衛們深鞠躬,「請稍安勿躁,我們不會亂來。」

  他掃視等待入關的旅客們,顯然是在找人。什麼人能讓黑道用如此的「禮遇」,不惜圍堵國門來找?家族中的叛徒?競爭幫會的老大?找到之後是帶走還是當場處決?

  大廳里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這位先生說您可以繼續工作。」櫃檯前的老人對熏淡淡地說,「我的護照還在您手裡呢。」

  熏吃驚地看著這個鎮靜的老人,他應該是沒弄懂眼下的狀況吧?就算他曾是美國海軍的軍官,可一把年紀了還敢輕視這些全副武裝的幫會成員?

  「准許入境」的章敲了下去,熏遞還護照的時候壓低了聲音:「快走!」

  多放走一個旅客就是多拯救一條生命,老人應該是軍方的文職人員,沒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也不知日本黑道的兇狠,所以才強撐著表現出臨危不懼的態度吧?雖說確實是紳士做派,可未免有點迂腐了。

  就這麼匆匆地遇見又匆匆地告別了,熏默記了一下老人的名字,希爾伯特·讓·昂熱,看風度儀表是英倫紳士,看名字卻是個浪漫的法國人。

  「是昂熱校長麼?」長者從背後逼近昂熱,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你就是來接機的人?」昂熱自顧自地把護照塞進護照夾。

  長者踏上一步拎起昂熱的旅行箱,深深地鞠躬:「犬山家長谷川義隆,恭迎校長駕臨日本!一路辛苦了!一時沒有認出您,真是該死!沒有想到您看起來那麼年輕!」

  「看起來?我真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昂熱掃了一眼義隆的手下們,「帶那麼多人幹什麼?很威風麼?」

  「最近東京不太平,多帶人是為了保護校長的安全,」義隆鞠躬不起,「冒犯的地方請校長務必原諒!」

  「如果有人能威脅我的安全,你帶的那些人對他來說只是靶子,」昂熱從行李箱中抽出折刀捆在手腕上,「長谷川義隆?我好像記得這個名字,你哪一級的?」

  義隆臉上泛起「倍感光榮」的微紅,挺直腰板,答得器宇軒昂:「1955年入學,精密機械專業畢業,曾經有幸聽過校長您的親自授課!」

  「哦,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是個娃娃臉。」

  「是!年紀大了臉型相貌都變了,不如校長一直保持當年的風采。」

  「那麼大年紀還在混黑道?真是不學好。」昂熱皺眉搖頭,似乎是為這個學生的不爭氣感慨。

  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耀眼的紅玫瑰放在熏的櫃檯上:「聽您的口音是鹿兒島人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很多善良美麗的女孩。希望下次來日本還是那麼可愛的女孩迎接我入關。」

  他沒有等待熏的回答,轉身向出口走去,義隆急忙拎著行李箱跟上,黑衣男列隊夾道深鞠躬。

  昂熱目不斜視地揮揮手:「同學們好!」

  「校長好!」黑衣男異口同聲地說。

  幾十個黑衣男尾隨在他身後,散布開來仿佛黑色的羽翼,而這隻展翅的黑鶴以昂熱為它的「眼」。綾小路熏目瞪口呆,滿大廳的人都目瞪口呆。

  夜幕降臨,奔馳車隊在黑水晶般的建築物前停下,長谷川義隆恭恭敬敬地拉開車門:「校長請!」

  昂熱看了一眼懸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燈招牌,「玉藻前俱樂部」。

  「不帶我去神社或者你們新建的總部,卻帶我來逛俱樂部?」昂熱倒是並無牴觸的神色,反而蠻有興趣的模樣。

  「這是家族旗下最奢華的俱樂部,歡迎酒會被安排在這裡了。」義隆在前面引路,「家主說校長年輕時也是浪漫的男人,這間『玉藻前』在男人心裡可是聖地呢!東京的男人都知道澀谷街頭就是美女的秀場,可是大家又說全澀谷的美女看一遍,都不如在玉藻前里轉一圈。」

  「玉藻前這個名字有什麼典故麼?」

  「『玉藻前』是神話中九尾妖狐的名字。她是禍亂天下的尤物,出生於印度,她到中國化作妲己魅惑紂王,被姜子牙追殺,逃到了日本後得到鳥羽天皇的寵愛,賜名玉藻前。最後陰陽師安倍泰親和安倍晴明把她誅殺在那須野。玉藻前俱樂部的主打就是漂亮女孩,」義隆興致勃勃地解釋,「希望校長滿意。」

  「阿賀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女人麼?」昂熱笑笑,「我很挑剔哦。」

  「無論校長喜歡的類型是什麼樣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讓校長滿意。」義隆推開大門。

  空靈剔透,像是佛經中所說的琉璃世界。

  地面用水晶玻璃無縫拼合而成,五色燈光在腳下變幻,天空中卻是古雅的木柱和紅牙飛檐,朱紅色的木樓梯沿著四壁盤旋。任何人第一次踏入玉藻前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感覺自己飛騰於霞光中。

  身穿楓紅色和服的女孩們在舞池中列隊,她們的肌膚像是金色綢緞那樣細膩華美。神話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就是渾身金色,連皇帝們都無法抗拒她的金色胴體,玉藻前就讓舞姬們塗抹金粉來重現神話。她們金色的身體上還有隱約的花紋,細看都是用日文書寫的小詩。女孩們在塗抹金粉之前在身上粘了貼紙,塗完金粉後撕掉貼紙,詩文就留在了身上,每個人身上的詞句都各有不同,湊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剛經》。

  「像是站在金色的碑林中。」昂熱微笑。這確實是碑林,以每個女孩的身體為碑,書寫世上最妖冶的佛經。

  高處站著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手握一柄白紙扇敲打著手心。

  舞曲奏響,金色舞姬們勁歌熱舞,幾十雙金色長腿繃出曼妙的弧線。昂熱漫步穿越方陣,如林玉腿在他身邊起落,金粉飄香。

  樂隊位於二樓,她們是穿著傳統和服的女孩,領口大開,露出白淨如玉的肌膚,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勝場。難怪長谷川義隆對玉藻前的女孩有那麼大的信心,這一眼望出去美女如雲,上百個女孩各有不同的妍麗,載歌載舞迎接同一位賓客。東京也許還有比玉藻前更加奢華的夜總會,但只怕沒有人敢說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絢爛的美少女團隊。

  這恰恰是犬山家的長項,從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日本風俗業的皇帝。

  一曲終了,舞姬琴姬們一齊鞠躬:「校長好!」

  屋頂的彩球爆開,無數花瓣從天而落,落滿地面、樓梯和昂熱的肩頭。

  昂熱上到三樓,穿藏青色和服的人站在朱紅色的木欄杆邊迎候,他留著黑白相間的短髮,身體硬朗,劍眉飛揚,年輕時應該是一位東方風格的美男子。

  犬山家家主,犬山賀。

  「校長,足有六十二年沒有見面了吧?」犬山賀微微躬身。

  「我一直在想你們會不會用彈雨來迎接我,現在看起來是肉彈啊。」

  「只是想請校長欣賞一下我這些年的收藏。」犬山賀說,「女色可是我最珍貴的收藏了。」

  「你這個死拉皮條的,死性不改啊。」昂熱在犬山賀肩膀上重重一拍。兩個人都笑了,張開雙臂大力擁抱。

  走廊盡頭,門緩緩拉開,女孩們光照滿堂。

  「いらつしゃいませ。」女孩們一齊鞠躬,長發下垂,末梢婉約如鉤。

  這是一間素淨的和室,四面都是白紙糊的木格,和室中間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上擺著盛滿清水的銅盆,清水上撒著櫻花花瓣。這裡極盡簡約,只以少女們為裝飾。

  「看到這些女孩,我想阿賀你還是懂我的審美的。」昂熱在長桌末端坐下。

  長桌兩側的女孩們都穿著黑色的學生制服和白色襯衣,但各有各的妍麗,就像一個男人一生中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十場艷遇,今天恰巧匯聚在這間和室里。跟她們相比,或性感或優雅的舞姬琴姬們忽然就變成庸俗脂粉了。昂熱摸出雪茄盒,抽出一根雪茄,然後把雪茄盒扔在桌上。立刻有一團火光在他面前燃起,離他最近的女孩起身半跪,用長梗火柴為他點菸。昂熱吹出一口青色煙霧,直視對面的兩個男人。

  「龍馬家家主龍馬弦一郎先生。」犬山賀介紹。

  「卡塞爾學院83級,龍族譜系學系畢業,曾經聽過校長的《鍊金術引論》這門課,受益匪淺。」龍馬弦一郎以坐姿深鞠躬。

  「宮本家家主宮本志雄先生。」犬山賀指向那個年輕些的男人。

  「卡塞爾學院95級,實用鍊金系畢業,曾經得到校長的嘉獎,得過校長獎學金。」宮本志雄也是深鞠躬。

  「幾天前你不還是我的屬下麼?日本分部所屬岩流研究所所長宮本志雄。」昂熱笑笑,「有必要自我介紹麼?好像我跟你也是多年未見似的。」

  「幾天前是以岩流研究所所長的身份,現在是以宮本家家主。」

  「喔!」昂熱笑,「氣氛真嚴肅得像是外交晚宴啊。阿賀,還是先給我介紹你的收藏吧。」

  「是啊是啊,容我先向校長炫耀,正事的話有的是時間聊。」犬山賀揮手,跪坐的女孩們整齊地起身,一個個走到昂熱面前,犬山賀逐一介紹。

  「彌美,19歲,電視圈最有潛力的新人,每天都有四五個電視台找她。」

  「和紗,年輕的音樂家,電音小提琴是她的特長,在紐約的金色大廳演出過。」

  「琴乃是一名棋手,職業五段!在朝日電視台主持圍棋節目……世津子!嘿!世津子!來這邊,站在我們面前,轉一個漂亮的圈!」

  世津子長得神似廣末涼子,容顏清爽,梳著劍道少女般的高馬尾。她脫下高跟鞋放在一旁,向著昂熱深鞠一躬,單足點地旋轉起來,天鵝般優雅從容。

  「Bravo!」昂熱鼓掌。

  「絕對的芭蕾天才,我計劃送她去俄羅斯學習,有一天她會震驚世界。」犬山賀微笑。

  壽司師傅用一艘一米長的白木船捧上生魚,這邊琳琅滿目的美少女還沒介紹完,那邊酒香已經在和室中漂浮。

  「燒喜知次啊,阿賀你果然還記得我的口味。」昂熱舉杯,「飲酒吧先生們。」

  龍馬弦一郎和宮本志雄無聲地對視,然後舉杯回禮。

  和室中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女孩們簇擁在昂熱身邊,他席地而坐,摟著女孩們的肩膀豪飲,全然是日本古代貴族的風範。

  「喜歡誰就說出來嘛校長!不必客氣!」犬山賀捏著彌美的臉大笑。

  「收那麼多漂亮的乾女兒,把她們安插到不同行業,捧她們成為明星,阿賀你死性不改啊!」昂熱也大笑。

  「我的心愿是成為前田慶次那樣的男子啊!可惜不再是寶馬朱槍可以統一天下的年代了,那豪情也就只能放在花與酒里了!」犬山賀高聲說。

  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陪著頻頻舉杯,同時悄悄地遞著眼神,至此這場酒宴跟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馳了,他們被排斥在談話之外,只剩下昂熱和犬山賀帶著醉意的吆喝。

  源氏重工,醒神寺,源稚生和橘政宗對坐飲酒,夜叉站在露台的角落裡充當保鏢。黑雲低低地壓著東京城,摩天大廈的樓頂好像快要探進雲層里了,下方的商業區還是流光溢彩,高架路上車流穿梭,看起來很有些魔幻。

  源稚生眺望著頭頂上方的積雨云:「如今日本的局面就像這座城市,用句中國的古詩來形容,黑雲壓城城欲摧。你的辦公室外面坐滿了人,都等著向你匯報,可你倒好,還有心思約我喝酒。」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這也是中國人的話。」橘政宗淡淡地說,「不要因為事務繁多就手忙腳亂,如果你覺得自己忙不過來了,就要把一切工作都暫停,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就像現在這樣。這是老人的道理,將來你會懂的。」

  「不會懂的,我將來會是個賣防曬油的,不需要懂行軍打仗的道理。」源稚生聳聳肩。

  「抱歉抱歉,我又忘記了。」橘政宗笑笑,「家族已經跟猛鬼眾全面開戰,各大城市的幫會已經有七成倒向了我們,局面對我們有利,下面人的匯報我聽不聽都無所謂,只要穩步推進就可以了。為了這一戰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準備,猛鬼眾倉促應戰,他們才是忙亂的人。主將一旦手忙腳亂,攻守的陣勢都會崩壞,敗局就已經註定了。當然,最後一擊還是需要你出馬,摧枯拉朽,連根拔起。」

  「你是指極樂館?」

  「是,」橘政宗微微點頭,「大阪是猛鬼眾的本部,那裡的幫會多半支持他們,他們的公司和產業也都集中在那裡,很多議員都被他們買通了。而極樂館又是他們在大阪最重要的據點,那不僅是個賭場,還負責跨國洗錢,每天都有上百億的現金流經極樂館。攻陷了極樂館,就相當於刺中了他們的心臟。極樂館的負責人是代號『龍馬』的櫻井小暮,聽說是絕世的美女,妖嬈的艷馬,只有通過她才能接觸到猛鬼眾的領袖,務必把她活著帶回來。」

  「明白了。」源稚生點了點頭,「今天昂熱抵達東京,你擔心的其實是這件事吧?」

  「被你看出來了,」橘政宗笑笑,旋即神色凝重,「是啊,比起猛鬼眾,昂熱更讓我擔心。如果沒有秘党進來攪局,我自信對猛鬼眾的戰爭有九成勝算,但如果棋盤上出現亂入的棋子……」

  「校長這種級別的客人,我倆不出面是不是有點失禮?」

  「我倆出面又如何呢?昂熱想讓我們重新回到秘黨的管轄之下,然後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這些我們都做不到。我請犬山君出面,只是想拖延時間,等我們解決了猛鬼眾,再回頭應付學院不遲。」

  「老爹你其實並不信任犬山君吧?」源稚生忽然說。

  「為什麼這麼說?」

  「我不太了解家族的舊事,但有人說犬山賀是日本分部成立之後的第一位分部長,他是昂熱捧起來的傀儡,是家族裡跟秘黨近親的那一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