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2)

  第223章 荊棘叢中的男孩(2)

  上杉家主人上杉繪梨衣的意見並不重要,上杉家的一票其實屬於源稚生,源稚生想怎麼做,繪梨衣總是會贊同,還不確定的只有犬山家。如果犬山賀不支持,那麼犬山家就會退出這場黑道戰爭,家族的戰鬥力會折損,其他幾家的下輩也會因犬山家的退出而動搖。

  犬山賀緩緩起身,走到源稚生面前深鞠躬:「犬山家將追隨在您的馬後!」

  家主們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但這種時候和秘黨決裂好麼?昂熱雖然是個驕傲的人,但在屠龍這件事上無人能質疑他的能力和決心。如果有他的支持,我們的勝算會大大增加。」犬山賀說,「神之為物,連先代的神官們也說不清。它區別於其他所有的龍王,高高在上,如今我們只能猜想它。獵殺這種級別的目標,也許超出了我們的能力。」

  「犬山君,你曾經是昂熱的學生對吧?不敢用刀劍對準自己的老師麼?還是說你仍舊對他抱著感情?」橘政宗直視犬山賀的眼睛。

  「感情?」犬山賀搖頭,「大概在蛇岐八家裡,受他侮辱最多的人就是我吧?但在屠龍這件事上,我們如同行走在刀鋒上,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和那個男人合作……他是活著的人類中,最強的屠龍者。」

  「與昂熱合作?當然可以,只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那代價的名字是尊嚴。」橘政宗環顧眾人,「從古至今日本一直是我族的棲息之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不必聽命於任何人。但希爾伯特·讓·昂熱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從那之後再沒有蛇岐八家,有的只是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他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屠龍者,但也是征服我們的人。今天我們終於恢復了自由,諸君又要回去繼續當他的走狗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橘政宗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希爾伯特·讓·昂熱在日本分部一直享有很大的尊重,與其說那是因為他可敬,不如說那是因為他可惡。沒有人喜歡一個外國人高高在上地對自己發號施令,跟昂熱聯手還不得不交出家族守護了幾千年的秘密。但神正在甦醒,這種關鍵時刻如果能得到昂熱的支持,風險會大大地降低。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請諸君想清楚,我們的血管里流著古老、高貴又暴戾的血,這神賜的血液令我們強大,給我們帶來數以千計的A級血裔,但也給我們帶來了數不清的鬼。諸君心裡都清楚一件事,儘管這間會議廳里的人都沒有背負『鬼』的稱號,但跟血統穩定的歐洲混血種相比,我們暴走的可能性更大。」橘政宗站起身來,繞著會議桌緩緩地行走,「如果我們向昂熱獻上神的所有秘密,他對我們的賞賜可能是漆黑的牢獄吧?根據秘黨的黨規《亞伯拉罕血統契》,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被監視被控制,除了稚生。」

  「昂熱會把我們都看成鬼。」風魔小太郎低聲說。

  「是,在秘黨眼中,無所謂蛇岐八家和猛鬼眾,也無所謂鬼和斬鬼者,我們都是鬼。我們和猛鬼眾的戰爭只是鬼在自相殘殺。」橘政宗拍了拍風魔小太郎的椅背,「諸君,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表決了。」

  「政宗先生已經把利弊說的很清楚了,還用得著表決麼?」風魔小太郎挑起雪白的長眉看著犬山賀,「您說呢犬山君?」

  犬山賀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之久,然後起身向源稚生深鞠躬:「完全明白了!犬山賀願為大家長您和我們的家族出生入死!」

  橘政宗輕輕鼓掌:「那就好,那麼就由犬山、龍馬、宮本三位家主出面接待昂熱。你們都曾上過他的課,學生去接待老師不是應盡的禮節麼?讓昂熱明白一件事……日本,不是他的日本,從來也不曾是!」

  家主們都已經離開了,偌大的會議廳里只剩下源稚生和橘政宗。源稚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端著就走到窗邊去看夜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占據了大片的視野,車流在高架路上搖曳著流光,高樓大廈里仍是燈火通明,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都會裡,一隻白鳥惶急地飛過天空,落在一棟大廈的天台上緊張地四顧,胸口劇烈地起伏。

  那是一隻海鷗,大概是從港區那邊飛過來的,東京靠海,經常會有海鳥誤入城市的中心。

  源稚生想想自己若是這麼一隻白鷗,在這光彩奪目的迷宮中找不到出路,被嘈雜的人聲和引擎聲包圍,大概也會這麼驚恐不安吧?

  「老爹,你知道我對大家長的位子沒興趣,為什麼非要傳給我?組織里有很多人覬覦這個位子,從他們中你能找到有領導力的人。」源稚生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隻白鷗,似乎是隨口問詢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因為你身體裡流著皇血,你是命運對家族的恩賜,只有你才能重振家族。以前我當大家長,不是因為我比你合適,而是因為你還年輕,需要有人幫你代管這個組織。現在我老了,而你已經長大,家族又處在關鍵的時刻,我們需要你站出來。」橘政宗語重心長地說。

  「我是一定要離開這裡的,」源稚生淡淡地說,「我想去法國。」

  「法國確實是很好的地方,可在這裡你是黑道的皇帝,在法國你只是個普通人。」

  「我想去法國就是因為在那裡我是個普通人,如果在法國我也是黑道皇帝,那我就不去那兒了,我可以去瑞士、挪威、丹麥,哪怕納米比亞宏都拉斯,我要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在那裡我才能睡安穩覺。老爹我們之間有過協議的對不對?我支持你解決猛鬼眾,重振家族的威嚴,然後我就可以去法國了。」

  「是的我承諾過,這件事結束後你就跟蛇岐八家再無關係……我記得很清楚。」橘政宗長長地嘆了口氣。

  「可我現在被卷得越來越深了。」

  橘政宗用遙控器關閉了所有的燈,只剩窗外的光照亮。他給自己斟了一杯燒酒,靠在落地窗的另一側看夜景,霓虹燈的彩光在窗格中變幻。

  「我還記得你剛從山裡出來的那會兒,我帶你去東京最好的餐館『龍吟』吃飯。龍吟的燈光也是很暗,反倒是窗外更明亮,你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張望,目光那麼專注。你對我說,『原來這就是大城市啊!真漂亮!那我源稚生也要在大城市裡出名,每天都能來龍吟吃飯。』如今你在這座城市裡已經出了名,隨時都能去龍吟吃飯,甚至掌握了這座城市的命脈,可漸漸地你不再喜歡大城市了,想離開。為什麼呢?稚生。」

  「我害怕它。」源稚生輕聲說,「越是了解這座城市我就越害怕它,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被它吃掉。」

  「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不必害怕任何人,在這座城市裡你說的話就是規則,你做的事就是正義。」

  「如果是十七歲時的我,聽老爹你這麼說會熱血沸騰吧?可我今年二十四歲了。」源稚生搖晃著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出嘩嘩聲,「如果十七歲的源稚生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會討厭他……那個以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傢伙,後來當上了執行局的局長,以正義為名殺了很多人。」

  「你殺的都是鬼!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存在下去的意義!你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斬鬼!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稚生你沒有做錯。」

  「是啊,總得有人有這樣的狠心,可惜不是我。」源稚生輕聲說。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始終無法忘懷稚女的事麼?」

  「怎麼能忘呢?我是個斬鬼的人,而我這一生斬掉的第一個鬼,是我的親弟弟。」源稚生幽幽地說,「我把他的屍體丟在一口廢水井裡,他那雙已經死掉的眼睛瞪著天空,我知道他不相信,直到死他都不相信我真的會用刀刺穿他的心臟。可我偏偏這麼做了,他是鬼,而我是斬鬼的人,這是命運。」源稚生搖了搖頭,「命運。」

  「如果你是鬼而稚女是斬鬼者,那他也會用刀刺穿你的心臟。你說得對,這就是命運,我們所有人都必須服從的命運。」

  「我已經服從了好些年了,我真的很累了。老爹你放過我吧,再找個人來替我,這樣我就能去法國了。」

  橘政宗笑著嘆氣:「其實我也很想去法國,去你說的那個蒙塔利維海灘。」

  源稚生一愣:「那是個天體海灘,老爹你一把年紀了還對女孩子的身體有興趣?」

  「我沒想過要在那裡定居,我是想去看你。我曾構思過你去了法國以後我的生活,我想每年夏天去蒙塔利維海灘度一次假,遠遠地看著你在海灘上走過,跟那些漂亮的女孩眉目傳情,在她們赤裸的背上抹防曬油……但是不跟你見面。我不帶任何人,也不告訴任何人。我在戴高樂機場下飛機,租一輛車,自己開去蒙塔利維海灘,裝作一個去看裸體的好色老頭子。我這輩子沾的血腥太多,已經沒法自由啦,註定要下地獄變成惡鬼。我跟你見面會給你惹麻煩的,你將來的家人也不會喜歡一個惡鬼總去看望你。有一天我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就是源稚生,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攪你的安寧。」橘政宗頓了頓,「你沒有文身,你是乾淨的。」

  源稚生一愣。

  他確實沒有文身,在這黑道中是很罕見的。按照級別和功勳,家長會賜給組員不同的文身,級別高的文身如神鬼和龍虎,稍差一點的有鶴、櫻花、鯉魚和武士,街頭小混混喜歡在身上文裸女、天使和骷髏,但那種文身在黑道中其實是不入流的,能夠表明身份地位的文身都是家長依照家規賜予圖案,組員拿著圖案去找刺青師傅。源稚生雖然是源家家主,但在組織中的地位也是由低到高一步步升上來的,這些年來為組織立下了汗馬功勞,尤其是接管了執行局之後,可大家長橘政宗從未把文身這項榮譽賜予他。橘政宗對他的獎賞通常都是「今晚一起吃飯吧」或者「周末一起去刀社玩玩」,感覺就像帶孩子去遊樂園。

  「文身不僅是榮譽也是黑道的印記,」橘政宗緩緩地說,「身上有文身的人,普通人的圈子不會接納,所以黑道中人就只有跟黑道中人來往。」

  「就像血之哀?」

  「是啊,就像血之哀,同類抱團聚在一起取暖。家長賜文身給組員,也是賜鎖鏈給他,文上之後一輩子都跟黑道斷不了關係,黑幫是好進難出的組織,我們這種人誰能說自己手上沒沾過血?就算你退出了,也別想輕易把恩怨的鏈條斬斷即使躲到天涯海角還是可能被仇家找上門來。所以黑道是條不能回頭的路,拿起刀就只能一路往前殺,放開刀柄的那天就是死期。」橘政宗看了源稚生一眼,「但我希望你離開的時候乾乾淨淨。」

  源稚生一怔。

  「放心吧,我沒有留你在日本陪我的意思。這件事結束後我會重新接任大家長,你就去法國。」橘政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稚生,為家族做最後一件事吧,你是皇,你的身體裡流淌著祖先的血,你的覺悟會喚醒我們所有人的鬥志。我們已經沉寂得太久了,二戰之後我們淪為了歐洲混血種的下屬,猛鬼眾又不斷地蠶食我們的地盤,我們一再地忍讓一再地退縮,終於忍無可忍。蛇岐八家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家族,可現在的我們就像是條被人釘住七寸的蛇。我們太需要一次偉大的戰爭了,擺脫秘黨,清洗叛徒,再殺死神!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這個家族再度崛起於世!」橘政宗直視源稚生,雙眼閃亮,仿佛熊熊燃燒的火炬。

  源稚生挑了挑眉峰:「這算是……請求麼?」

  「算是吧。這是最後一戰,請跟我並肩作戰,我們會照亮這個時代。我們的時代落幕之後你去法國,我在日本等死。有一天你會有漂亮的妻子和孩子,我會祝福你,但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

  「老爹你這麼說的話,還是不太了解我啊。」源稚生叼上一根煙,「我對照亮這個時代沒興趣,我也不清楚老爹你做得對不對。我始終投你的票,就是支持你這個人,錯了也無所謂。」

  橘政宗默然良久:「只是不想我太孤獨……是麼?既然老師一意孤行,學生便也只有無條件地服從,這是日本的文化。」

  「其實我從沒把你看做老師,作為老師你可不如昂熱。」

  橘政宗笑得有點苦澀:「原來每個人都覺得昂熱那麼棒……也好也好,這樣我就可以死心了,我這種資質平庸的人,確實不該跟公認的英雄去比較。」

  「不過沒關係的啦,哈哈,稚生你不用安慰我。」橘政宗撓了撓頭,爽朗地笑了起來,「昂熱比我出色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我為家族培養出了你這麼優秀的領袖,心裡還是很自豪的。」

  「我……」源稚生說。

  「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今夜還想再去一趟刀舍。」

  「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鍛刀?」

  「想打一柄刀送給你,當是慶賀你成為新的大家長。」

  杯中的酒已經空了,源稚生仍站在窗邊。

  樓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十幾名黑衣人在那輛車前排隊,橘政宗坐在車中,通過車窗一一叮囑他們。他是事必躬親的人,每逢外出都要做大量的事前安排,生怕不在家中的時候下面的人把事情辦砸了。

  說起來橘政宗可以入選「家族歷史上最不走運的十位大家長」,甚至可能進入前三名。歷任大家長都是黑道中的至高領袖,就任時全日本的黑道幫會都會趕來拜見,便如新皇即位萬國來朝。大家長的隻言片語都會震動黑道,他對誰皺眉那個人都會嚇得寢食難安,他一旦動怒就會有人人頭落地。可橘政宗主政的時代家族已經淪為秘黨的附庸,黑道幫會對本家的尊崇也有所減弱。橘政宗謹小慎微地經營著這個家族,常常加班到深夜,對待幫會、政治家和財團都格外地親切,被認為是蛇岐八家歷史上最溫和的領袖,他靠自己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各方支持,蛇岐八家終於重新確立了黑道本家的地位。可猛鬼眾又忽然崛起,從家族手中生生奪走了大片的地盤,把橘政宗搞得焦頭爛額。

  他這輩子都做著家族崛起的大夢,可自己卻算不得宏才大略的領袖,只能靠兢兢業業來彌補。這種男人居然在大家長的位置上呆了十年,也真是個奇蹟。

  那次在龍吟吃飯的事源稚生記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光顧那麼豪華的餐館,每件東西每道菜餚都那麼新奇,所以他才會衝動地說出『要在東京建立名聲』的豪言壯語,話一出口自己就有點後悔了。橘政宗卻沒有嘲笑這個孩子的狂妄,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那很好啊,那我也跟稚生一起努力吧!」

  「等我出名的時候老爹肯定比我更出名啦。」源稚生當時是這麼說的。

  「這可不一定。孩子小的時候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走路,孩子長大了父親卻坐進了輪椅,要靠孩子推著走。年輕人總會勝過我們老一輩的,這樣家族才能壯大啊!」記憶中橘政宗呵呵地笑著。

  「你當然不能算是老師了,你在我心裡……是父親那樣的人啊。」源稚生舉起空杯,隔空致敬車中的橘政宗。

  白鷗掠過水晶般的樓宇,玻璃幕牆上映出它惶急的身影,都市的下旋氣流把它拖向地面,而它使勁鼓動翅膀飛向高處。

  成田機場,出入境大廳。

  滿頭白髮的老人走到綾小路熏的櫃檯前遞上了護照:「您好。」

  熏翻開護照的相片頁,忽然心跳有些加速,立刻抬頭去看那個老人。她今年二十六歲,已經在出入境大廳里工作了六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櫃檯里審查外國遊客,見識過法國帥哥的浪漫,義大利帥哥的多情,拉丁帥哥的憂鬱,全世界的俊男面孔翻來覆去把她轟炸了個遍,最後她對男人的美醜完全不敏感了,俊臉糗臉都無所謂,只要真人和照片吻合就好。直到遇見這個老人,她忽然間又恢復了花痴的能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