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193.這個世界山風寂寥
在和室後屋居然有個天然溫泉,不過泉眼很小,神官們就為楚子航小組準備了三個一米高的大木桶,在木桶里丟進了香料和干雛菊花,把溫泉水引入木桶里做成了浴湯。路明非泡在裡面的時候心說就像是在泡一缸菊花茶,味道也很像。
浴室的四壁都貼著松木板,兩個神情很肅穆的神官幫他們找來了乾淨的內襯和西裝,還為每人準備了一身和服,然後垂著頭小步離開了。
楚子航路明非和愷撒輪流劈材加火為三個人泡澡的木桶續溫,水蒸氣瀰漫在小小的浴室中,不大的窗口正對著庭院的方向,路明非光著膀子哼哧哼哧劈材然後把幾根木柴丟進楚子航木桶下面的火堆里,又撿起幾根丟進愷撒木桶下面的火堆里。水蒸氣中師兄們的身影若隱若現,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路明非覺得自己像是在蒸大胖和尚的妖怪。
「櫻小姐說在猛鬼眾對源氏重工的襲擊中,關東支部那個叫宮本落葉的女孩不幸遇難了。」楚子航說。劈完柴後路明非正爬回自己的木桶,聽到這話他的身形頓了頓,瞳孔微縮。
在來神社的路上櫻就已經向楚子航小組說明了如今的狀況,猛鬼眾對源氏重工發起襲擊,本家損失慘重,岩流研究所徹底癱瘓,醫學部三分之一的設施遭到破壞,陣亡的人還沒有完全統計出來,但保守估計不低於十五人。
那個受過傷之後在源氏重工醫學部進行休養的關東支部組長宮本落葉也在遇難名單之內。
「嗯。」路明非低著頭回應。
楚子航說:「她跟你說了什麼?」愷撒打了個哈欠,也把視線投了過來。
路明非看向窗外,夜深人靜,雨還在淅瀝瀝地下。
這間神社大概是很久以前的建築了,隔音效果相當差,雨滴落在瓦片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沒什麼,我只是問了一下明智阿須矢為什麼要來找我的麻煩。」路明非說,楚子航點點頭,便也沒再多問。
其實路明非心中有疑惑,源氏重工的醫學部既不毗鄰岩流研究所,也不靠近輝夜姬的主機樓層,距離繪梨衣所在的α樓層更是差得很遠。如果猛鬼眾襲擊源氏重工的目的是為了摧毀戰略目標或者擄走蛇歧八家視作戰術核武器的繪梨衣,那他們一定事先做過詳細的調查,就算不能確定輝夜姬的主機究竟放在哪一層、無法闖過守衛繪梨衣安全的蛇歧八家幹部組成的防線,卻也不應該把攻擊目標放在與蛇歧八家而言並不那麼重要的醫學部。
而且宮本落葉明顯是知道些什麼連路明非都不知道的東西,她遇難的時間節點也太奇怪了。
就像是有什麼人刻意不想讓宮本落葉將某些事情的真相告訴別人一樣。
雖然並非諾諾那樣側寫的擁有者,但路明非莫名有種感覺,這一次猛鬼眾針對源氏重工的襲擊固然有風間琉璃意圖破壞岩流研究所的目的,可其中也夾雜著另外一些不為人知的陰謀。
而這個陰謀的漩渦中心就是那個似乎無足輕重的宮本落葉。
路明非正想得出神,愷撒已經裹著浴巾從浴桶里鑽了出來。「我有點餓了,要不然我們去烤雞翅吧。」他說,同時看向還泡在水裡的楚子航和路明非。
楚子航點點頭:「高強度的戰鬥會加速體力的消耗,這時候確實有些餓了。」
他們於是裹著浴巾走到門口,各自穿好乾淨的和服,衣服很簡約,沒有多餘的裝飾,路明非提了一下襠,心說日本人的衣服襠部都這麼緊嗎?
分開的時候櫻告訴過他們如果餓了的話可以去後院的廚房裡烤雞翅膀,那裡還有不限量供應的啤酒,三個人簇擁著低聲交談走進細雨綿綿的院子。
這時候其實已經很晚了,看時間是凌晨兩點半,山中的風涼且急,吹在路明非的身上還有些冷颼颼的。神官們則大概睡下了,庭院中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道邊的石燈籠里點著油燈,每走幾步就有一團暖暖的光。
「愷撒你剛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山裡好像有孩子在笑,應該是個少年。」路明非裹緊了衣服,他的癒合能力遠遠超出任何一個S級混血種,簡直堪稱人形龍王,剛才還遍布全身密密麻麻的傷口這時候居然已經完全癒合結痂,大概最多一兩天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愷撒的言靈原本就是鐮鼬,他的聽力即使在混血種當中也堪稱頂尖,路明非此時很疑惑那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確實有個孩子在山間發笑。
愷撒很訝異地看了一眼路明非,他的眼中驚疑不定,抬手用手背去貼了貼路明非的額頭。
「不會是傷到腦子了吧?」愷撒皺眉,路明非嘴角抽搐,「我沒開玩笑。」他說。
「沒有。」愷撒說,加圖索少爺似乎有些猶豫,又有些欲言又止,隨後壓低聲音說,「路明非你聽過八尺大人嗎?」
路明非滿臉驚悚,「加圖索少爺也喜歡這種調調?」他瞳孔地震,只覺得世界觀都受到了打擊。
愷撒疑惑:「什麼調調?我是說日本民間流傳有很多類似的山間傳聞,鬼怪傳說在這個國度並不少見。」
路明非撇撇嘴,沒有說話。他們這些混血種,在卡塞爾學院接受正宗的唯物主義教育,堅信世界上一切超自然事件都和龍類相關,自然不信鬼神。
穿過迴廊繞過庭院,神社的廚房就在離著繪梨衣下榻的房間不遠的地方。雖然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神社裡的光火卻不會被熄滅,這是給外出尚且沒有歸來的鬼神指引道路。
路明非抖了抖肩膀,把身上落的水滴抖落,借著佛前香油盞里的微光摸索著找到牆壁上的油燈,點燃之後和楚子航愷撒一起進了廚房。
爐灶里居然一直燃著火,一個穿神官服很有些清秀的男孩在搖曳的火光中靠著牆壁輕聲打鼾,大概是白羽狗神社的見習神官,被安排來廚房裡守夜。
路明非幾人進來的時候吵醒了他,見是幾位本部來的貴客,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告退了。愷撒從冰櫃裡找到成箱的冷凍雞翅,用現成的調味料醃製過後拿錫紙包了丟進爐灶里,烤得噴香流油,火堆里噼里啪啦直響,楚子航從一邊的架子上找到了孜然粉和辣椒粉,路明非則去提了啤酒,三個人圍坐下來,火光落在臉上都覺得暖烘烘的。
他們把窗戶推開,外面是神社的後山,連綿著匍匐巨人般的山脈,一眼望去好像沒有一點火光,和東京的夜景全不相同。雞翅烤好之後楚子航用鐵叉子叉起來,撕開錫紙,撒上孜然和辣椒,然後分給路明非和愷撒,三個人愷撒就著烤雞翅喝啤酒。
「克里斯廷娜說她申請了下一批來日本學習的小組名額,我讓我叔叔跟施耐德教授打了招呼,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愷撒說,干喝酒有點沒意思,吃烤雞翅喝啤酒這種平民活動加圖索少爺也不是沒有參加過,眼看路明非和楚子航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挑起了話題。
路明非心中一動,心想下一批交換生也不知道會有哪些人,想來按著校長那老騷貨的尿性,肯定恨不能扔個核彈過來把蛇歧八家連著猛鬼眾一起炸了。如今學院裡稱得上戰略級武器的也就夏彌了,這麼說來師妹也會跟著下一批學習小組一起過來?
「昨天晚上出了死侍襲擊的事情,學院應該會增加下一批學習小組的派遣人員。」楚子航說,如果橘政宗和犬山賀都已經趕往了芝加哥並通過外交手段解決了校方的疑慮,執行部很可能無法獲得校董會下批的宣戰許可,那麼派遣更多專員就成了學院的一個選擇方向。
「日本的情況有些撲朔迷離,陳墨瞳有很強的側寫能力,可能會被委派。」愷撒說,他的眉頭皺了皺,「此外奇蘭也有可能會接受委派。」奇蘭的言靈是先知,和諾諾的側寫一樣很適合如今他們在日本的境況。
路明非望著爐子裡的火焰升騰,錫紙中雞翅上刷的油滴入火中,劈啪作響。「我去叫繪梨衣來一起吃烤雞翅。」他叼著一根還沒啃乾淨的雞骨頭站起來,手裡還握著半罐啤酒,眼睛耷拉著,看上去很沒精神。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楚子航點點頭說:「順便看看櫻小姐回來沒有,回來了的話可以叫上一起。」
櫻把他們送到神社並安置好繪梨衣之後就驅車離開了,她準備下山去路口等源稚生。
這麼淒風苦雨的夜裡,愷撒是有些不放心讓櫻一個人離開的,不過楚子航戳穿了他色膽包天的詭計,便沒有能夠上得了櫻的悍馬。
路明非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推門離開廚房,然後在身後把門帶上。愷撒和楚子航聊下一批專員的事情,路明非的心緒就有點亂,他猜測下次來日本的學習小組裡面大概率是有夏彌和諾諾的,他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了。
他不知道怎麼去見夏彌,也不知道怎麼向繪梨衣解釋這件事情,雖然師妹好像並不在乎。
可是他在乎。
花園裡很安靜,角落的石地藏前方點著頗有些年份的琉璃盞,燭火昏黃,路明非喝掉剩下的半罐啤酒,然後把空罐子在手裡捏扁,精準地扔進另一個角落的垃圾桶里。
過白色的庭院的花園,再走過鳥居,便進入神社的後園了,這裡那幾排看起來年齡比路明非他老媽還大的木頭房子就掩映在樹木的濃蔭里。
繪梨衣的那間房還有微弱的燭光在搖曳,雨落在琉璃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路明非在鳥居的下面站住,淋在雨里,為自己點燃一支香菸。
「喂喂,路鳴澤。」路明非小聲呼喚小魔鬼,他有很多疑惑,也感到有些迷茫,那些事情似乎不能同愷撒楚子航他們分享,這種時候,他想到的果然還是只有路鳴澤。
可是淅瀝瀝的雨聲中沒有人回應他,那些綿綿的雨絲在山風的撫慰下斜斜地落下,拍打著雛菊的花瓣,像是在雨中搖曳的精靈。
路明非發出沉沉的嘆息,他猛地吸了一口香菸,隨後把煙吐出來,將那支才燃燒了一半的柔和七星丟在雨里。
他壓低了腳步的聲音緩緩靠近繪梨衣的房間,這裡是房間的後面,沒辦法敲門,路明非猶豫了一下,輕輕敲了敲窗戶。
繪梨衣的睡眠其實一直很淺,櫻說只要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就會從夢中驚醒。不過其實路明非並沒有這種感覺,他和繪梨衣睡在同一個房間的時候總覺得少女好像睡得很沉,有時候他們會睡到半上午,外面的老街人流熙熙攘攘,也沒見把繪梨衣吵醒。
幾秒鐘後窗戶被從裡面推開,繪梨衣穿著白色的棉質睡衣,懷裡抱著上次和路明非出門的時候買的輕鬆熊玩偶,還有些睡眼惺忪,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深紅色的眸子裡留下淡淡的一排陰影,臉頰白皙,但左臉還稍有些發紅,顯然剛才的睡姿是側躺。
她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看清楚站在窗外的人,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
「喝過熱牛奶了嗎?」路明非揉揉繪梨衣的頭髮,笑吟吟地問。
繪梨衣在身後的小几上找到自己的小本子,蹲著刷刷寫下「喝過了,櫻小姐幫我端來的」。
路明非笑笑:「我們正在烤雞翅膀,柜子里還有清酒,伱想吃宵夜嗎?」
「嗯嗯!」繪梨衣使勁點頭。路明非笑笑:「那就換衣服,我的兩個師兄也在,可別穿睡衣過去。」
繪梨衣吐吐舌頭,猶豫了一下,也伸手揉了揉路明非濕漉漉的頭髮,隨後小跑著藏到屏風後面換衣服去了。
路明非摸摸自己的腦袋,笑了笑。趁著繪梨衣去換衣服,他向和室里看去,那果然是女孩的房間,裝潢很簡單,並不奢華,但是很乾淨,家具是上了年份的櫻桃木造,也就一套桌椅和一張床榻、一個衣架,還有便是梳妝檯和屏風,房間中間大概是放一些小東西的案台,上面端坐著尤達大師和奧特曼的玩偶,玩偶簇擁著罩水紅色紗罩的燭台。立式的衣架就在床邊,那套白天時的巫女服已經被神官抱去清洗了,這時候那裡掛著一套新的,依舊是紅白相間,白色的長衣,緋色的袴。
路明非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想像繪梨衣把它穿在身上的模樣,這麼想的時候他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候屏風後面探出來一個小腦袋,繪梨衣一臉警惕地舉起小本子,那上面寫著「明非你不許偷看」。
路明非啞然,他連忙擺手:「我沒有偷看,你快換衣服吧。」
繪梨衣確實是在成長的,只是成長的速度稍顯慢了些,但至少現在她已經開始意識到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別了。櫻說愛情這種東西果然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感情,能改變很多看似永遠都無法改變的東西。
一隻纖細修長的手臂從屏風後面伸出來,飛快地把那套巫女服摘了回去。路明非轉過身仰望天空,那個方向有幾千幾萬滴雨落下,不知道為什麼他回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家情人旅館中他和繪梨衣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那天他還很惶恐,覺得自己陪著的並不是漂亮的小姑娘而是一頭霸王龍。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愛情已經從很久很久之前便開始在女孩的心中漸漸萌發……或許也不是漸漸萌發,而是迎著陽光和雨露,嫩芽頂破種子的外壁盛大生長。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蹟,這個奇蹟在命運的洪流中如此微不足道,卻追隨他走了整整兩段宿命。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路明非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飄雨的夜空發呆,他在想,他真的能改變命運嗎,他真的能和宿命這種宏觀意義上的東西抗爭嗎?
能啊,他當然能,他不是改變了夏彌的結局嗎,他不是改變了芬里厄的結局嗎?
可是你真的違逆了宿命嗎,路明非,你真的辦到了嗎?
某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你真的辦到了嗎?
那個聲音很熟悉,當他回想了很多人的聲線之後終於反應過來,那就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某個怯懦又孤獨的幽靈,跨越漫長的時空,重新狠狠擁抱了他。
路明非沒由來打了個寒戰,他猛地回頭,想看看自己的身後是否真的藏著某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幽靈,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雙深紅色如葡萄酒那般香醇的眸子,還有唇邊細膩溫軟的觸感。
繪梨衣的臉離得那麼近,乾淨澄澈的瞳子裡幾乎要溢出春水來,她悄悄來到路明非的身後,大概原本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但男人忽然轉頭,居然好巧不巧吻在她的唇上,兩個人都有些發愣,隨後路明非立刻像是受了驚的兔子一樣要逃離,可繪梨衣伸手攬住他的頭。
這一刻他們四目相對,風吹著角落中神龕里的燭火搖曳,像是把經世的浮華全部斂在男人和女孩互相凝視的瞳孔中。
你無路可逃了,Sakura.
這一次我抓住你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男人,路明非的眼神則躲閃,卻不知道該如何把女孩推開。
繪梨衣的嘴唇很柔軟卻微涼。女孩的香味也撲面而來,像是真的一起在春天的末尾去到首爾的街頭,在那株其實並不存在的海棠花樹下一起吃同一個香草味的冰激凌。
當這個吻結束的時候,山間的風聲如此遼遠,這個寂寥的世界好像不再那麼冰冷、孤獨。繪梨衣跪在窗邊的榻榻米上,路明非仍舊沒有把頭重新偏回去,可她深深地把頭埋下去,用自己光潔的額頭貼著男人寬闊又堅硬的背,很久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