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187.落葉與公卿(2)
關東支部的組長們時常攀比家世,他們鄙夷本家那些怯懦又腐朽的大人物,卻又很以自己的血統為榮。比如明智阿須矢的外祖父曾經是犬山家的若頭,犬山賀不在的時候就會以那個老人的命令為家族指引前路,可惜很多年前能夠庇護阿須矢的外祖父在斬鬼的行動中被一個年輕人殺死了。再比如虎徹其實來自風魔家,很小的時候他被判定為危險血統,但是後來發現是誤判,於是又被帶回家族重新培養,但在療養院中已經留下了很嚴重的心理創傷。
落葉和小莜的身體裡流淌著宮本家的血,宮本志雄應該算是她們比較親近的長輩,只是從來沒有過交集。家族才不在乎她們在何等黑暗的世界中艱難求生,家族只在乎大義,只在乎天照與月讀。
有些事情落葉已經記不清了,那些晦暗的、不堪的過往,總是讓人深陷每夜的噩夢無法自拔。她只是仍然記得自己的媽媽。
和落葉與小莜一樣,她們的媽媽同樣是本家的成員,但是外祖父是韓國人,外祖母則來自櫻井家。
落葉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到媽媽,或許是復仇的火燒得太久了,燒光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值得銘記的東西,只剩下最後的最後,那個唯一真的愛她們的人。
很多年前爸爸不是那樣的,他不愛喝酒,也不愛賭博,只是喜歡喝茶也熱衷喝茶。媽媽也很好,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很溫柔,並沒有要墮落成鬼的樣子。落葉和小莜在還是小孩的時候其實很幸福,在家族的制度中,她們大概算是很幸運的孩子了。
媽媽總是很愛笑,落葉和小莜都很喜歡媽媽做的章魚小丸子。她們還記得媽媽笑起來的時候有淺淺的梨渦,柔順的頭髮束起來,用山桃木做的髮簪束成高高的髮髻,還總是喜歡穿一件白桃色的高領毛衣,看上去纖纖小小的,其實是很堅強的女人。
直到很久之後落葉都還不知道自己名字里的「宮本」兩個字意味著什麼,她只知道爸爸在政府部門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家,回家的時候總是一臉疲憊,喜歡先抱抱媽媽再把落葉和小莜攬起來用硬硬的鬍鬚去扎女孩們嬌嫩的臉蛋。
他們那時候住在板橋的公寓裡,晚上向北邊看不是城市光火熠熠的夜景,而是連綿的山,山里是連綿的樹,夏天的時候蟬鳴和滿天的星星一起組成了那些記憶深處的夜。媽媽喜歡晚上在天台上納涼的時候抱著女兒們指向山里說媽媽來東京以前就住在大阪的山裡哦,山裡有胖乎乎的狸貓還有紅彤彤的野果子,從山上淌下來匯進河裡的水很乾淨,媽媽小時候會用這些水洗澡。
這時候落葉就會想胖乎乎的狸貓是什麼樣的呢,小莜咬著指甲抱著媽媽的脖子用小臉去貼媽媽的臉說紅彤彤的野果子好吃嗎?
媽媽捏捏小莜的臉蛋笑吟吟地說有點酸不過大多是甜的,媽媽很小的時候有個關係很好的哥哥,哥哥每天都會帶回來很多野果子,其他人都很羨慕媽媽呢。
後來日本的經濟不景氣,爸爸從單位里被辭退了,去自己做了產業,可也沒能掙到錢,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酗酒,以前和藹的父親每天夜裡回家都是滿身酒氣,從一個溫柔的丈夫變成了暴躁的酒鬼,創業失敗之後家裡的經濟狀況越發嚴峻,落葉總能看到爸爸一個人躲在天台上抽菸。可突然有一天就不一樣了,家裡好像發了大財,爸爸在新宿區買了新房子帶著媽媽和落葉小莜一起住了進去,那棟鈦黑色的大廈就在落葉每天晚上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她能俯瞰這座城市了,她也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員,可她再也看不見板橋北邊的山和那些沒有被城市燈光污染的星空了。
媽媽的身體則好像正在越來越虛弱,爸爸每天都會給她帶回來五顏六色據說很珍貴的進口藥物,可媽媽的情況還是在惡化。不久之後爸爸不允許落葉和小莜去看望媽媽了,她被單獨放在一個房間裡,有時候落葉會趁著爸爸不在的時候偷偷擠進去,媽媽就會把落葉抱起來放在床上,摸摸她的臉頰摸摸她的頭髮。落葉說媽媽你什麼時候會好起來啊我和妹妹想起大阪看看外婆,還想去看看山裡的胖狸貓和野果子。媽媽就笑著刮刮她的鼻子說我的落葉是個乖孩子,媽媽很快就好起來,等夏天來的時候外婆就會開車來東京接我們,我們可以一起去山裡看狸貓,吃野果子,用山泉水洗澡。
可是那個冬天還沒有過完,家裡就闖進來了一群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他們要帶走已經很虛弱的媽媽,落葉和小莜剛從幼稚園回來還背著小書包,衝過去哭著說擋在他們面前說你們不要碰我媽媽,媽媽也哭著哀求說讓我再看看我的女兒們求你們了。
爸爸第一次發火,卻並不是對那些闖進家裡的男人發火,他動手扇了落葉的耳光,還讓小莜去房裡跪下面壁,穿西裝的男人們站在門口用尼龍繩把媽媽捆起來冷冷地看著。
那天之後落葉和小莜再也沒見過媽媽,爸爸變得很闊綽,每天都會往家裡帶不同的女人,後來他愛上賭博,開始的時候贏了些錢,然後越賭越大,幸運女神也不會常眷顧同一個人,終於有一天他輸光了一切。
第二年的夏天,落葉那個在大阪山裡的外祖母也死掉了,據說是去神社為女兒祈福的時候不小心摔下山坡被枯萎的木段刺穿了心臟。媽媽原本說那個老人會在這個夏天開車來東京接她們去山裡看胖狸貓和野果子的。
後來落葉和小莜去山裡看過胖狸貓,其實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可愛,有點賤賤的,喜歡站起來搶伱手裡的吃的。她們也吃過那種大阪山中的野果子,並不像媽媽說的那樣大多數是甜的。
很酸,而且很澀。
——
刀光中落葉的心裡如止水,她忽然安寧下來,這個世界並不溫柔,她不喜歡這個世界,如果死在這裡那也很好,她早就很累了,脊樑都在被壓彎。
日本的殺人刀法中使用雙刀、並且是使用長刀的那一部分很少,落葉一直以來都算不上什麼劍道天才,她只是憑著那個名叫鬼勝的言靈悍不畏死地衝鋒。
但今天她居然將雪莜雙刀揮得像是在跳一支曼妙的芭蕾,那身紅色的晚禮服下擺隨著女人的旋轉而盛開。
她的一切都很美,在消防噴頭淋下的水霧中像是林中艷麗的精靈,那麼嫵媚,眼神卻那麼兇狠,像是要拼命的雌獅。落葉握刀的手很穩,她一向能把刀握穩,兩把修長的刀都明亮得像是冷冽的月光,每一刀都朝著王將的咽喉與心臟。可公卿面具下的老人並不慌張,他的瞳孔亮得嚇人,落葉的黃金瞳與他相比簡直像是螢火之與群星。
那把被古樹般乾枯的手掌緊握的樸素古刀大概是某個偏遠神社中供奉的御神刀,漆黑,出鞘之後居然與楚子航那把村雨在外形上有些接近,在王將的手中靈活得超乎想像,快而迅猛。落葉的每一刀都是燃燒生命與靈魂的搏命,甚至能夠斬裂花崗岩,可那把御神刀只是格擋,點點火花飛濺,像是逆流的星河,照亮落葉的臉,也照亮那張慘白的公卿的臉。
王將不斷格開眼前這美艷女人的斬擊,他的血統遠比落葉更加優秀,優秀十倍、優秀百倍!在卡塞爾學院的評級系統中落葉與小莜都是能夠評入A級的優秀混血種,而王將,如果他被送到卡塞爾學院,他的血統將不會被評級,他會直接被判定為死侍或者古龍,等待他的結果唯有被處決或者殺死。
深紅色的晚禮服被刀光割裂,傷痕累累,但王將似乎刻意沒有傷害到女人那白皙的肌膚,他在格擋刺來的刀鋒時尚且能夠閒情逸緻地欣賞眼前的美景。
那些能夠斬裂花崗岩的刀鋒在撞擊王將手中那柄御神刀的刀刃時簡直就像是砍在了金剛石上,而王將甚至沒有使用多少力量,他的動作精準而危險,像是把刀插入流水的縫隙。
月色與東京那漫捲的燈火在此刻凝結,象牙白的砂紙窗簾被吹拂起來,風則像是在天空中狂奔的赤色駿馬那般長嘶著掠過這棟鈦黑色的建築,源氏重工中仿佛四處都在響起槍聲,龍血在落葉的身體中沸騰,現在就是她這一生中最強大的時候了,強大得好像握住了這個世界上莫大的權力,環視四周的時候那雙黃金瞳仿佛在尋找自己鋼鐵鑄造的王座。
可在王將的面前,她那臻至極限的力量弱小得像是嬰兒,隨手揮刀就可以把一切的攻擊抵消,濕潤的空氣因為金屬的碰撞而嗡鳴顫抖,水霧像是精靈一般跳躍。
這個聰明的女人很快意識到這一點,她已經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被侮辱,王將不殺死她,只是用刀把她的衣服割開,露出白皙的肌膚和少女般散發著螢光美好的胴體,那張令人不適的公卿面具下赤紅色的黃金瞳透出欣喜與欲望。王將只是一個代號,但不管在這個代號後面藏著的究竟是誰,他都已經不是人類了,或許用惡鬼來形容他更加合適。
被那樣的眼睛凝視,落葉只覺得自己無路可逃、無路可退,她咬著牙,刀光帶著空氣被撕裂的尖嘯映照在水幕中對刀兩人的臉,女人傾盡全力的揮砍終於第一次擊退惡鬼般的王將,他的口中發出幽幽的笑聲,但落葉已經後躍,重新擺起一個與剛才完全不同的起手式。
她左腳稍後退,右腿則向前,一刀居於胸前刀鋒向王將,一刀背在身後好像要把一切的殺氣都隱藏。
這是劍聖宮本武藏所創建円明流的起手式的變體,通常右手持太刀向前殺敵,左手持小太刀破甲割喉,很少有人類能夠突破身體的極限如落葉這樣使用等長的雙刀在戰鬥的時候使用円明流的劍法。
「怎麼了?我的乖孩子,還是想不起來我是誰嗎?」王將的氣息緩緩的沉寂了,他的嗓音忽然變得低沉,又像是在唇角帶著戲謔的笑,那雙赤紅色的黃金瞳簡直和兩團燃燒在黑暗中的巨大火炬沒有區別。
落葉沒有說話,她沉重地呼吸,努力恢復自己幾乎已經要竭盡的體力。
蛇歧八家從不會將任何能夠提升血統的禁忌技術告訴關東支部,這些瘋狂的年輕人便學會了如何在極限中壓榨自己的潛力,他們在戰鬥的時候陷入絕境,又在絕境中燃燒自己的血液。
落葉和小莜絕不算是關東之部中最強大的人,可她們總能將自己逼入更恐怖的絕境,她們熱衷於創造奇蹟,也擅長創造奇蹟。
王將似乎並不急於殺死落葉,落葉便在絕境中尋找生機。
平靜似乎只是在瞬間,王將沒有要給落葉留下太多恢復體力的時間,他的口中發出輕蔑的笑,右手握持御神刀的刀柄,將它夾在腋下,一步步向落葉走去,他的音色與聲調都很有蠱惑性,並不算難聽,卻像是鋒利的尖刀,狠狠刺入落葉的靈魂。
她其實想起來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究竟是誰。
狂亂的風吹得這座城市的大廈像是山中的樹林那樣搖晃,落葉咬得下唇都要溢出血來,她憤怒得像是雌豹一樣尖叫,雪莜雙刀旋轉著斬擊王將的咽喉與胸口,但王將靈活得則宛若最優雅的舞者,他遠比落葉更快,繞著她旋轉,輕盈得像是被風吹動,陰影銜連,光火下如世界上最具觀賞性的芭蕾。
分明是落葉在進攻,卻是王將在引導著進攻與防禦的節奏。女人手中的刀忽然被奪走了,她的表情驚愕,隨後變成厭惡。
王將完全站在她的面前,攬住落葉纖細的腰肢,公卿面具下的老人真是留著年輕人般的活力,他居高臨下地凝視女孩的眼睛,黃金瞳與黃金瞳迸射著赫赫威嚴,他以阿根廷探戈舞王卡洛斯·加德爾般的身手掌握著落葉開始了旋轉,晚禮服的下擺飛揚,鞋上旋起銀光,鞋跟打擊地面的聲音交響,清脆悅耳,伴隨著不那麼和諧的血肉割裂聲,落葉的眼睛漸漸失去神采。如探戈般的進攻與防禦的最後,王將將御神刀插入落葉的心臟,拔出,再插入,行雲流水,全然沒有影響到近乎舞姿般的優雅。
落葉漸漸將她的下巴靠在老人的肩膀上,撲面而來的是曾在夢中出現過很多次的雪茄味道,這種味道並不讓人討厭,但每一次出現在夢中都是噩夢。
「我沒記錯的話你的言靈是鬼勝吧,這樣的死亡對你來說並不痛苦。你原本不必死得這麼早,但是你選擇背叛,王座上的人都不會容忍背叛。」王將在落葉的耳邊說。
落葉輕聲笑起來,在鬼勝的幫助下她真的感受不到痛苦,只是全身的力量都在流逝,她好像在說什麼,王將聽不太清楚,他停下了動作,鬆開落葉的腰肢,女人癱軟下去,這樣他終於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王將,橘政宗,原來做這一切的都是你啊……」
落葉終於把那個聲音、那些氣味完全記憶起來,那是她黑暗的過去中尤為不堪的那一部分,那年對小莜施暴的人,那是很小的時候帶走媽媽的人。
「可惜,知道真相的時候你已經一隻腳踏入了地獄,在這場瓜分權力的盛宴中你和你的妹妹都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在這種時候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公卿面具被摘下來提在手裡,那下面是一張布滿溝壑的、扭曲的臉。
橘政宗的臉。
落葉按住插在自己心臟的刀柄,她笑的時候就咳出血來,「王將就是橘政宗,那年是你對小莜……」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生命在流逝,可是牙齒間好像咬著鋼鐵,憎恨又尖利。
「是我,你的妹妹很棒,可惜沒有機會和你共度良宵了。」橘政宗蹲下身來拍拍落葉那張蒼白的臉,他的嘴角噙著更加張狂的笑,
「還有你們的媽媽,還記得你們那個父親給她用的藥嗎?那是很昂貴的針劑,莫洛托夫雞尾酒,可惜她不是能忍受藥效的幸運兒,她在我的手中被製作成了死侍,放心,你們的母親有資格在王座前侍奉。」
落葉還是按住刀柄,金色已經褪去的眼睛凝視著橘政宗的眼睛,好像即使要下地獄也要將這個人的面貌銘記在心裡。
她已經死去了,但仇恨的火還在燒,她在死去之前已經猜到整個關東支部所有人的悲慘過去大概都是王將、或者說橘政宗在操控,可他們都沒有辦法去反抗自己的命運。
宿命如濤濤的大河,在此刻淹沒了她,讓這個疲憊的女人終於窒息了。
她最後只是在想,其實媽媽說得對,大阪山裡的野果子很甜,雖然有些是酸的,但大多數還是甜的。
悠遠的風從房間的角落掀起,橘政宗的衣角和鬢髮都被拂得向後,他把刀從落葉的心臟中拔出來,看著她真的死去了,老邁的臉上笑容逐漸淡去。他點燃一支雪茄,在水幕中狠狠地吸一口,然後扔出噴吐藍色火焰的打火機,象牙白的窗簾燃燒起來,這火像是不會被水熄滅一樣蔓延,包裹了落葉的屍體,他最後吐出一口青色的煙,重新佩戴上公卿面具,轉身離開了。
今天寫了八千一百字,不過另外三千和這一章有點格格不入,所以留在明天的那一章里一起發,所以就明天八千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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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