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03】

  孟千姿見到山膽的興奮,在五分鐘之後,也就差不多消失殆盡了。

  這不是產品,打開了還能附贈說明書:她實在不知道這山膽有什麼功能效用,不止是她,她的姑婆、乃至更早的前輩們,都不知道。

  那位懸置山膽的祖宗奶奶也真是邪性,別人留下遺產,必對子孫仔細交代金幾箱銀幾籠田地幾何,這位奶奶呢,什麼都不說也就罷了,留下首偈子,也是雲遮霧罩,讓人想破頭。

  江煉說她:「山膽制水精,你得把它帶出去,才能知道怎麼『克制』吧。」

  話是沒錯,但只是來「看一看」,姑婆們都猶疑不決、爭論了好久,要是就這麼貿貿然帶出去了,還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呢。

  連她自己都隱約覺得:有些東西,不要亂動的好,就好像多米諾骨牌,看似只輕輕推倒了一塊,誰敢說無窮遠處,不會產生排山倒海般的巨變呢。

  她湊近去看。

  嗅了嗅,沒有味道。

  想摸,幾次手伸出去,又蜷回來,最後下定決心,只伸出一根手指前戳,身子卻儘量外撤,一副隨時掉頭奔逃的架勢,看得江煉又緊張又好笑。

  好在,一戳之下,並沒有什麼異樣,只知道是軟的,溫軟的感覺。

  有了這一戳打底,孟千姿的膽子便大起來,敢上手去摸了,還掂了掂重:也就是個蘋果的分量吧。

  她沒見過祖牌,但聽水鬼形容過,說是黑褐色,硬的,刀子戳砍,連個印都不留,這山膽卻是瑩白、溫軟,略一用勁,會隨掌力變換形狀,然後回彈棉般漸漸復原,一切還真都是反著來的。

  她招呼江煉過來,想看看旁觀者是否能有什麼不同的見解,然而江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甚至試圖去拽那山膽,可是懸索似有無窮彈性,任他拉取,然後慢悠悠縮回。

  兩人束手無策,那場面,頗似兩個懵懂小童,面對著從未見過的玩具,你看我,我看你,無從下手。

  正茫然間,身後傳來哼唧似的呻-吟聲。

  是神棍終於元神歸位,四下摸索著、搖搖晃晃站起來了。

  雖說這石室不高,但於他這種毫無功夫底子的人來說,這一摔還是著實好慘:毫不誇張,落地的一瞬間,真箇眼前一黑,然後無數小金星舞動,還不是亂舞,舞得賊有秩序,一會如踮著腳的翩躚小天鵝,一會如大跳倫巴的勁男熱女。

  他的神魂就在這群金星間亂縈胡繞,孟千姿和江煉的對話,明明字字聽得清楚,卻句句都不理解。

  好不容易緩過來,掙扎著起身,身體發飄,腳步打繞,也沒了方向感,醉漢般迷迷糊糊直往前走,看都沒看到山膽,只盯著面前擋路的山壁發愣:「咦,這是什麼啊?枯藤……老樹……昏鴉?」

  這一句提醒了孟千姿和江煉:摔下來之後,注意力都在山膽上了,還真沒仔細打量過這間石室。

  跟上一層一樣,這間石室的山壁上,同樣有無數蜷曲的石毛和晶花,但多了一樣東西,大且顯眼。

  乍看上去,像掛了幅巨畫,目測高約兩米,長在三米多,但仔細一看,就知道不是畫了:是無數細長的枯藤,蜷曲盤纏,滿滿當當,擠滿了這長方形的「畫框」,如無數亂麻,完全不成圖幅,跟「老樹」、「昏鴉」也渾無關係,神棍估計是詞曲記得太熟,順口就溜下來了。

  神棍脫口說了句:「畫蓋!這肯定是畫蓋!你看這齊齊方方的,下頭必有內容!這些枯藤蓋在上頭,是為了遮住什麼的!」

  孟千姿的心怦怦跳,三兩步走到近前。

  她也覺得,這兒既懸了個山膽,不可能不交代點什麼,也許這藤蓋之下,有大幅的留書,詳細解釋了山膽的由來、以及如何去克制祖牌的法子呢。

  神棍揣了顆急跳的心,彎下腰、撅著屁股,試圖去掀藤蓋的左下邊角,他的原本用意,是想輕輕掀開一點邊,看看被蓋住的石壁上是不是有字跡或者圖畫什麼的,哪知這些枯藤,早已干朽了太長的年頭,壓根經不住外力掀揭,當下咔嚓咔嚓,斷裂跌落下好多碎蔓來。

  神棍嚇了一跳,有點手足無措,孟千姿倒不以為意:「都碎了,又不能接回去,隨它吧。」

  再一看,碎掉的那一塊邊角下,並沒有什麼字痕。

  可能這兒只是留白處,畢竟中國人不管是寫字還是作畫,都不興擠滿邊角。

  見孟千姿並不反對,神棍小心翼翼,屏住了氣再揭,哪知尷尬的事兒又來了:他用的力道已經夠輕了,但這些盤纏的藤枝實在太脆,幾乎經不住一點力,嘩啦嘩啦,又碎落下一大攤來。

  這一下,左下方已經露出一大塊邊角了,但石壁上仍是光禿禿的,鑿磨得十分平整:難道重要的字,都寫在圖幅的右上角了?

  神棍又回頭看孟千姿:雖然只是一些藤枝,但畢竟是山鬼地盤,東西在他手上一再損毀,總得多看幾眼主人臉色。

  孟千姿的好奇心也是愈來愈熾:哪有精心編制藤蓋、去遮一面空石壁的道理?

  她給神棍吃定心丸:「沒事,跟你沒關係,再揭開一點看看,有什麼事,都算我的。」

  神棍吁了口氣,再次抬手去揭,江煉見他這誠惶誠恐的小心樣,覺得實在搞笑,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拉拽那些藤枝:「要看就看個徹底,何必磨磨蹭蹭、浪費時間。」

  他這一拉,十足的「摧枯拉朽」,剎那間咔嚓斷折聲不絕於耳,木屑亂飛,細塵散蕩,嗆得人直咳嗽,神棍一陣心疼,正如小心翼翼的考古學家見不得外行大挖大鏟一樣,頓時就急了,連連大叫:「停下!停下!」

  江煉停了手,輕撣了兩下,又退回來。

  定睛看時,藤蓋幾乎有一多半都被扯沒了,然而露出的石壁上仍舊空空如也——不用去揭剩下的了,這石壁上,確實沒內容。

  神棍腦子裡嗡嗡的,喉頭幹得厲害:怎麼會呢,這麼一大塊地方,這麼顯眼,分明有所表達……不對,一定是有什麼地方,自己沒想到的。

  他耳朵里飄進孟千姿的聲音:「還真是空的?」

  又有江煉的聲音傳來:「是啊,就只有這些枯藤,一根纏住一根,跟打結似的。」

  打結?

  神棍腦子裡靈光一閃,忙趨前去看,這兩米乘三米的「畫幅」,是有「邊框」的,也就是說,最初削鑿的時候,畫幅部分,是稍稍凹進山壁里的,所以在四周,留下了個長條的框形。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那個心疼啊,直如被剜了塊肉,險些吐出一口老血,大叫:「錯了!錯了!是我們想錯了!」

  他轉身看向二人,捶胸頓足,先指自己:「我,大傻子!」

  又指孟千姿:「你……」

  孟千姿眼一翻:「你想死吧?」

  神棍變通得倒快,手指一移,轉向江煉:「你,二傻子!」

  江煉說他:「你把話先說明白,再扣我帽子也不遲。」

  神棍咬牙切齒:好,說明白就說明白,好叫這兩人曉得,無心之舉,犯了多大的錯。

  他指向那些邊框:「我們都犯了自以為是、先入為主的錯,跟『燈下黑』差不多,看到這些藤枝密密麻麻的,就以為是個蓋子、底下必然藏了東西。」

  「可事實是,底下什麼都沒有,這就說不通了,因為這些邊框,確實是特意鑿取出來的,也就是說,這塊畫幅,的確在向人傳達著某種信息,信息在哪呢?」

  「就是這些藤枝本身!就是它們本身!」

  「我先還沒反應過來,後來聽到兩個字,『打結』,打結讓你想到了什麼?這些藤枝纏繞,是不是結成了好多好多疙瘩?結繩記事啊,這是結繩記事!」

  孟千姿心頭一震:「結繩記事?」

  「沒錯,」神棍眼淚都要下來了,他吸了吸鼻子,嗓子眼幾乎帶出了哭音,「我曉得歷史老師提到結繩記事時,都會嘲笑一下上古的人太笨:買頭牛系個繩疙瘩、借個錢系兩個繩疙瘩、交個朋友系三個繩疙瘩,一年之後拿出來一看,全是繩疙瘩,什麼都忘了。」

  「但是,你們仔細想想,上古的人真會那麼笨嗎?黃帝造司南車,嫘祖養蠶抽絲,伏羲創太極八卦——現代人都還未必搞得懂那些卦象里的道道呢,他們會那麼蠢,只拿一個兩個疙瘩記錄事情?」

  「結繩記事,一定是有著一套複雜的結記手法,只是我們看不懂罷了。剛剛那些藤枝,數量很多,足有上百根,盤纏結記,我敢說,必然是個長篇幅的,在向我們描述一件重要的事兒。」

  「不重要的話,也不會放在這麼隱秘的崖下、下了九重山還不夠,還得斗舌頭、再下一層了。可是,小煉煉這個長了蟹腳貓爪子的!」

  他伸手指江煉,手指頭都激動地抖抖索索的:「你拼命拽它幹嘛?咱們再揭一點看看就行了……本來還能留下一大半,現在可好,只剩下這麼點了……」

  說到這兒,拿手捂住胸口,一陣心絞痛。

  原來如此,聽著是挺符合邏輯的,江煉沉默了一下:「這石峰外頭,『膽氣』兩個字,是蒼頡造字,怎麼裡頭,反而是結繩記事?」

  沒記錯的話,結繩記事,比蒼頡造字還要老吧。

  神棍氣他氣得要命,但事涉「學術」部分,還是忍不住去答:「這個要看實際情況,新生事物取代舊事物,總會經歷一段很長的時間。就好比現在,哪怕智能機已經很流行了,老式按鍵機還沒有完全被替代呢——蒼頡是黃帝時的史官,上古時信息傳播的速度很慢,結繩記事並不會被馬上淘汰,肯定還延用了一段時間。」

  江煉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向他道歉:「那是我太魯莽了。」

  又補了句:「不過反正……咱們連蒼頡造字都看不懂,就更加不會看得懂結繩記事了。」

  這是什麼態度?言下之意是:反正看不懂,毀了也就毀了?

  神棍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可惜絞盡腦汁,也找不出更鏗鏘有力的詞兒來譴責江煉,只好求助孟千姿:「孟小姐,你聽聽,這叫什麼話?身為蓮瓣,說出這樣的話來,開除!必須馬上開除!」

  孟千姿瞪了江煉一眼:「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還說風涼話。」

  江煉不吭聲了。

  過了會,他開始清嗓子,那種故意捏著嗓子的咳嗽,咳一聲還不夠,又咳一聲。

  孟千姿奇怪,瞥了他一眼。

  沒錯,江煉是在咳嗽,但咳得不緊不慢,眉眼唇角都浸了笑,悠悠閒閒,不慌不忙,又藏了點小狡黠,似乎是專等著誰來揭破什麼。

  孟千姿忽然反應過來:「你!」

  江煉看向她,笑著點頭:「對,我。」

  孟千姿咯咯笑起來。

  神棍正心疼得心頭泛苦水,聽這兩人還一唱一搭你你我我的,真是氣得想暴跳,哪知孟千姿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快去求求江煉,這結繩記事麼,還能回來。」

  回來?

  神棍不信:「除非他能讓時光倒流,不然怎麼回來?」

  孟千姿回他:「時光倒流那是沒什麼指望了,不過如果你知道『貼神眼』是什麼……」

  她話只說到一半,剩下的,留他自己體會。

  果然,神棍怔了一會,估計是知道貼神眼的道道,興奮地嗷一聲,直衝上去抱住江煉,想拍他後背,又想起他背上有傷,只得手臂干舉著,又跳又叫:「小煉煉,你是不是會貼神眼?」

  江煉說:「略會一點。」

  神棍只聽到了一個「會」字:「小煉煉,你可救了你老哥哥了。」

  江煉也笑,到末了,有點感動:他從沒見過神棍這樣的人,一秒鐘暴怒,一秒鐘又狂喜,但並不針對誰,不是為錢,也不為個人利益,只因為「這東西稀罕,有研究價值」,哪怕他根本就看不懂。

  甲骨文金文什麼的,還有跡可循,可以推導,但結繩記事……

  即便他原樣畫出來了,又怎麼去解呢?

  不過他並不打擊神棍的積極性,拍了拍他後背,又指山膽:「行了,先別管結繩記事了,更重要的東西在那兒呢,你去用自己的直覺感應一下,這個,是真還是假。」

  話還沒完,神棍雙目放光,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直衝著山膽去了。

  江煉無語,拍他背的那隻手都還沒來得及放下來,只好順勢去撣身上的灰,他剛剛已經看足了山膽,也不想過去再湊這個熱鬧,一瞥眼看到孟千姿,說了句:「問一下啊,你這次是不準備取膽了吧?如果想取膽,怎麼取啊?動刀子?」

  那根懸索,似有無窮彈性,怎麼扯都扯不斷,不過他直覺,即便上刀子割呢,也未必有結果。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你以為動刀子就有用?」

  說到這兒,右腳踮起,示意他看踝上金鈴:「伏獸金鈴,不是九種符紋麼,其中有一種就叫『斷膽』,我估摸著,想取山膽,就得靠這個符紋了……」

  正說著,那頭的神棍揚聲大叫:「孟小姐,這個山膽……能碰嗎?」

  他垂在身側的手興奮地在褲邊上搓來搓去,只等她一句批准了。

  孟千姿說了句:「可以,試過了,沒問題。喜歡的話,想扯都行。」

  神棍吸了吸鼻子,右手手掌在褲邊上又擦了一回,這才小心翼翼、伸手托向那山膽。

  孟千姿覺得他實在好笑,正想說什麼,一件叫她猝不及防的事兒發生了。

  那山膽,如瓜熟蒂落、果離枝頭,噗一聲輕響,懸索盡數收回,融入膽中,然後輕輕落在了神棍的手掌上。

  神棍不明就裡,還轉過身,喜滋滋托給她看:「孟小姐,你們家這個山膽,好神奇啊,還沒碰到它呢,它就自己落下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