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煉一手上滑,扣住下降器的制動閥,另一手握在孟千姿右側腰間,輕聲報數:「一,二,三……」
「三」字剛一出口,下降器全開,兩人瞬間高速滑落,覷著距離差不多合適,江煉發足在崖上用力一蹬,兩人直向著石台盪了過去,同一時間,他手上發力,將孟千姿猛地向外推出。
力道和方位都拿捏得剛好,繩子再經不住這種挫動,猛然繃斷,江煉一個撲縱滾上山台,旋即翻身抬頭。
孟千姿已經先他一步落下,恰穩穩落在神棍和巨蛇之間,那巨蛇似有所感,蛇頭微動,但依然保持著s形攻勢。
神棍猝不及防,一時間,也辨不清這形勢是將逆轉呢還是只是多個人餵蛇,他張大嘴巴,不敢喘氣,也不敢眨眼。
忽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茫然回頭時,看到江煉。
江煉臉上帶著鏖戰過後的疲憊感,似乎連話都懶得說,只是朝他勾了勾手,那意思是讓他退後、靠邊、挪出空地。
神棍腿軟,只能拿屁股往後蹭,聽說蛇的視力其實很差,但天然具有紅外感知能力,能「看到」發出熱量的動物——他現在渾身燥熱,生怕自己這團熱呼呼的移動物體,會把巨蛇的注意力給招引過來。
然而,巨蛇似乎只對孟千姿感興趣。
這兩現在,是兩相對峙,孟千姿幾乎沒怎麼動,只是右腳會偶爾邁出、原地劃一道弧線,又很快收回,帶出極輕的鈴音。
鈴音……
神棍打了個寒戰,他對鈴音有著極複雜的情感,說不清是嫌惡還是好奇:據說鈴聲是唯一能夠穿透陰陽界的聲音,是死人喉舌,能把陰間不甘的囈語傳遞給聽得懂的人……
那巨蛇又在噝噝吐芯子了,一下急過一下,頭身的s形擰得更加明顯,突然之間掀開血口,蛇頭疾探下來。
這嘴一張,上下顎分開足有一百八十度,整個頭都看不見了,只剩下如一扇窗那麼大的肉紅口腔迎頭蓋下,內里雪白尖牙,根根如匕首倒豎,帶出一片腥風掃面。
神棍嗓子裡一點聲音都出不來了,全身上下無一處肌肉不緊繃,一隻手本能反應,死死攥住了江煉的腳踝:完了,孟千姿哪夠它嚼的,她這身條,生吞下去都不是問題……
誰知孟千姿非但不躲,反跨前一步,那氣勢,似是比巨蛇還凶,神棍看不到她的臉,但有種直覺:她渾身上下,哪怕是頭髮絲兒,都透著一種懾人的兇悍。
她仰著臉,直迎上那張巨口,喉間逸出低沉但可怕的吼聲。
這聲音人耳聽來,倒還了了,但那巨蛇的攻勢瞬間止住,神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總覺得有那麼一剎那,蛇身上的密鱗都有些微微掀翹。
蛇嘴重又閉闔,似乎剛剛只是打了一個無比酣暢的呵欠,孟千姿高抬起右手,五指撮合,形如蛇頭,在半空中圈劃作符,這符樣似乎很複雜,神棍先還能試著想像她手勢劃出的紋路,到後來,腦子攪作了一團亂麻,完全理不清了,那巨蛇擺錘樣的腦袋起初還跟著她的手勢略作晃搖,後來便如定住了般,一動不動。
末了,孟千姿的手也定住了。
定了幾秒之後,她口中嘬了記呼哨,拿手向旁側一甩,說了聲:「去。」
那巨蛇的身體迅速貼住上方崖壁,一路拖行而去,聲勢極重,帶下好多小石子,噼里啪啦,砸在靠近崖壁站著的、江煉和神棍的頭盔上。
江煉靜候這陣石雨過去,才抬起手,把被砸歪的頭盔抹正。
***
神棍卻還沒能自這驚悸中舒緩回來,口裡喃喃個不停,也不知道是在問誰:「走了?走了沒?」
孟千姿沒有答話,她半跪下身子,把一直背著的包取下,這是個輕便版的「山鬼籮筐」,從必備的工具到急救藥品、充飢的能量棒,無所不包,甚至還有一小瓶水。
她拉開拉鏈口,把繃帶、棉簽、碘伏噴霧等等一一擺出,喉嚨里輕咳了兩聲,問:「有人受傷嗎?要不要包紮?」
神棍趕緊上下查看自己,終於在手肘處找到一塊半個手掌大的擦傷,顛顛湊上來:「我,我。」
孟千姿瞥了那傷口一眼,敷衍似地抬起碘伏噴霧,給他噴了一下,噴的力道之小,不使勁嗅,都嗅不到碘伏味兒。
神棍奇道:「不清洗傷口嗎?不包紮一下嗎?」
孟千姿說:「這麼點傷,你忍忍吧,藥品珍貴,別瞎浪費。」
聽著很有道理的樣子,神棍默默退開。
江煉也過來蹲下——幾個小時前,才有人點撥他長了嘴就是要提要求的,他覺得應該受教——他掃了眼地上的什物,問她:「你看,我能不能也節省地……用點兒什麼?」
孟千姿沒看他,她低頭擼袖子,說:「轉過去。」
江煉老老實實地轉過身,在山台邊沿坐下,身後傳來神棍倒吸涼氣的聲音。
江煉倒不覺得疼,又或許是後背已經有些麻木了,眼前是一片濃濃淺淺的黑,崖壁上有各色形狀的樹影,也許還有罕見的中藥材。
崖頂多半已經沸反盈天了,但這兒太深,聲音飄不下來,低頭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亮,也許是哪只火蝙蝠掉落下去,在下頭引燃了一棵樹、或者一叢草,但這裡距離崖底,也還是太遠,所以那些熊熊燃燒著的火頭,此處看去,只像無窮遠處、微晃著的幾點纖瘦燭焰,在黑里來回搖撞,掙不脫,也走不掉。
孟勁松應該會趕緊張羅營救吧?但是所有固定點上的靜力繩都毀棄了,再次調撥需要不少時間,而且,飛狐會是個大問題;還有白水瀟,那個女人怎麼會出現在一個詭異的蝙蝠崖洞裡呢?落洞落洞,難道那個洞,就是所謂洞神棲身的地方?她怎麼落進去的?
身側還潛伏著很多晦暗不明的危險,又有很多亟待解決的事,但這紛亂的思緒中,卻仍有幾個字,很勁韌地穿插進來。
——她居然知道。
他沒跟她提過傷處在哪,她也沒有抬頭看,只說「轉過去」。
她居然知道,什麼時候知道的?
江煉微垂下眼,這四面靜謐,只余時急時緩的呼吸和刀剪輕響,清創已在進行,背上開始傳來密線牽扯般的絲絲韌痛,江煉吁著氣,痛得齜牙咧嘴,但那痛變了形的眼梢眉角間,還是悄然爬上了些許沒藏好的笑,叫這崖壁,叫這崖壁上橫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孤寂草木,叫這木縫崖隙間棲息倏動著的細小草蟲阜螽……給看去了。
***
孟千姿一直沒吭聲。
江煉後背上那層衣服,確實差不多磨得爛散了,然而也幸虧有這層布,不然這後背,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大部分是擦傷,有很多小的出血點和組織液滲出,一定很疼,不過表皮細胞的再生力很強,只要不感染,癒合起來也很快。但是有幾道斜過後背的、被尖石劃破了的口子,很深,直接切入了肉,甚至能看到肉黃色的脂肪層,再加上流了不少血,那傷口,真是觸目驚心,看得她心裡難受,只能動作儘量輕點、再輕點。
江煉沒喊過疼,但他的肌肉會止不住下意識的抽動,這比喊疼還讓人揪心。
神棍在邊上,一驚一乍地噝噝抽著氣,跟配音似的,孟千姿便看他格外不順眼:又沒疼在你身上,你在這喘個什麼勁兒。
清創已畢,她預備拿醫用強力黏膠黏合傷口,神棍大概是緩過勁來了,忽的又想起那條巨蛇,問她:「孟小姐,那個蛇,你是怎麼弄的啊,它就這麼走了?」
孟千姿硬邦邦回了句:「術業有專攻。」
這對答提醒了江煉,他問:「剛剛就是『避山獸』嗎?」
孟千姿起先不說話,是不想去打擾他,現在又改了主意,覺得引他不斷說話也好,注意力一分散,疼痛也能消減些:「不是,那是『伏山獸』。」
她細細解釋這幾類符紋的不同。
「『動山獸』是引山獸過道,洶洶出巢,橫衝直撞。這種非重大緊要場合,我們是不用的,因為聲勢太大。」
神棍由二沈那,已經聽說過孟千姿之前「動山獸」的壯舉,他發表意見:「這個比較適用於兩軍對陣衝殺,我聽說當年黃帝和蚩尤大戰,用過獸兵,各種熊羆(pi,音皮)貙(chu,音初)虎上戰場,哇,好一通衝殺,一下子就把敵兵給衝散了。」
沒人接他的話。
孟千姿往下說:「『避山獸』呢就是讓山獸迴避,我想要多大的場子,你就得給我挪出多大的場子來,或者你可以待在附近,但見著我就繞道、保持距離,別來妨礙我——我剛剛下崖,就是在『避山獸』,驅鎮沿途的飛狐,那群黑蝙蝠,如果不是著了火失去常性,也會避開我的。不過可惜了,只避了那麼一小段,就出事了。」
江煉沉吟:「那『伏』呢,是馴服的那個意思嗎?」
孟千姿點頭:「差不多,屈原的《山鬼篇》里,說山鬼『乘赤豹兮從文狸』,赤豹和毛色有紋的大狸,都是收伏馴服、長期跟在山鬼左右的,不過那都是古早時候了,還生活在山林,可以這麼搞,現在麼,都搬進城市了……」
做事自然就得低調了。
神棍奇道:「那你收伏了它,它怎麼走了?」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那不是走,是我差它辦事去了,它會在這一帶持續遊走,如果出現什麼不明來歷的人,比如白水瀟之流,就別怪蛇不認人了。」
神棍大為嘆服。
所以,那條巨蛇,先前還意欲把他吞吃了的,現在棄暗投明,居然成了一道安全障嗎?有這麼個大傢伙在,那可真是什麼人都不用怕了。
孟千姿也有點唏噓:普通人進山,最大的忌憚就是山狼凶獸,但這於山鬼來說,不算什麼事;至於危崖峭壁、山高水險,也從來不是問題——在山林里,她們最大的敵手,反而是人。
她從來就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誰能知道一個人的皮下頭,包著什麼形的骨、揣著什麼色的心呢?
就好像白水瀟,她對你笑,你要防她有刀,她對你說東,你要往西南北觀望。
江煉忽然想起了什麼:「她突然在那洞中出現,會不會這崖壁里有什麼密道,可以一路通下來啊?」
有沒有可能,她又提前埋伏在了前路,專候著他們?
孟千姿沉吟了會,緩緩搖頭。
這崖壁太高了,她不敢說當年那位祖宗奶奶把周圍的山全給探過,但至少崖底往上三百米,絕對沒有洞、沒有密道,也沒有大的可供人出入的縫隙——那處蝙蝠洞,很可能是距崖底太遠了,祖宗奶奶覺得不甚重要,也可能是與她及段太婆一樣,都受了視覺欺騙:當你一眼看到,一整面山壁上都掛滿了讓人作嘔的蝙蝠時,哪會想到其間還有個洞呢?再說了,蝙蝠這玩意兒又髒又臭的,還攜帶病毒,誰又會想去靠近它呢。
解釋起來太過繁瑣,她含糊以對:「不會的,下頭的生態物種都跟外頭不一樣,剛那條巨蛇你也看到了,借她個膽子也不敢下來。崖上一直有我們的人,她也不可能是從崖上綴下、然後鑽過蝙蝠群進入洞裡的,我猜……那個洞,應該屬於一截山腸吧。」
山腸?
神棍心頭打了個突:山鬼真是好喜歡拿人的器官來起關於山的諢名啊,這腸子……跟山膽又有什麼關係呢?
連江煉都忍不住回頭:「山腸?」
***
橫豎現在是安全的,又都在休整,無妨多說會話,江煉背上的黏膠,也好黏合得更牢些。
孟千姿拔出匕首,在檯面上橫削豎劃,一時間石屑紛飛,神棍看得好生羨慕:山鬼的匕首可真好使啊,不敢說削鐵如泥,但絕對秒殺一眾名牌刀具了,難道段文希的字刻得那麼龍飛鳳舞,原來跟良器也不無關係……
她刻了個直角梯形,拿匕首尖示意了一下那條豎著的直邊:「這個就是這面懸崖。」
又在直邊距頂約1/5處刻了個叉:「這個就是崖里的那個蝙蝠洞。」
這示意圖很簡潔,江煉指頂邊:「這是崖頂,山鬼的營地就扎在這裡。」
孟千姿點頭,又指梯形的那道斜邊:「那這呢?」
神棍搶答:「這就是山啊,我們的車子只能開到山腳,後來就這麼一路攀爬上來的。」
孟千姿說:「沒錯,我來之前,看過懸膽峰林一帶的山譜,這片山上,確切地說,在中上段,是有不少山洞。」
說到這兒,她運起匕首,在那條梯形斜邊的中上部接連打了不少叉:「但是山裡有山洞,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除非山洞特別大、深、曲折,否則你是不會注意的——而這些山洞,恰恰都很普通,屬於你張望一眼就能看到底的。」
江煉約莫猜到□□分了,他接過孟千姿手中的匕首,從那條斜邊的某個叉號處,斜拖出一條歪歪扭扭的線,一直連通到那個代表蝙蝠洞的叉號:「兩頭的高度相差不大,很有可能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山洞裡、其中的一個,像腸道一樣,可以通往那個蝙蝠洞。」
孟千姿笑了笑:「這就是山腸了,像腸子一樣,橫亘在山腹之中。」
她先還覺得奇怪:如果那個蝙蝠洞就是白水瀟落的洞,她到底是怎麼落進去的?畢竟想上那個崖頂已經千難萬難,還要突破數以萬計令人作嘔的黑蝙蝠。
現在就講得通了:她落的不是蝙蝠洞,而是另一側的洞,而那個洞是在山間,即便荒僻,偶爾總會有人行路經過,當地有落洞的傳說,一般情況下,年輕女子都會儘量避免進洞,但世事無絕對,湘西林深多雨,萬一當時,正好下了大雨、需要迫不得已進洞躲避呢?
經孟千姿這麼一解釋,神棍登時就覺得:「山腸」這兩個字真是絕了,表面上看,山就是敦實厚重的一大塊,大多數人會想當然地會以為它就是實心的——但如果不是呢,如果它是空腹的呢?如果它腹內也有著九曲迴腸呢?
孟千姿收回匕首,把前後面在褲腿上擦了擦,重新插回鞘里,又吩咐江煉:「還有手,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