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睡沙發。

  住院部已經熄了燈。

  只有遠處護士站的一點白光。

  簡卿渾身一僵,緩緩地仰起頭。

  陸淮予在逆光站著,半張臉隱在陰影里,半明半昧,黑髮垂落至額前,只露出挺窄的鼻樑和線條明細的下顎線。

  漆黑的眼眸沉沉,對上她的,看不清瞳孔里的情緒,薄唇輕抿,好像是有一點點不高興。

  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陸淮予眉頭一擰,看見了她側臉的紅印,其實已經淡得看不太清,卻依然扎了他的眼。

  他弓下背,傾身靠近她,伸手輕輕攏上她的臉,指腹細細而輕柔地摩挲。

  「誰打的?」

  他的語氣冰冷,好像只要她嘴裡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就要找上門去似的。

  「......」

  簡卿怔怔地盯著他,撫過她臉頰上的掌心溫熱而乾燥。

  良久。

  她才回過神來,也不知道突然哪來的委屈,一下爆發了。

  簡卿一把抱住站著的男人,雙臂環住他的腰,就這麼抵著他的腹部,低低地啜泣。

  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啜泣。

  越到後面,委屈好像止不住似的,在五臟六腑里翻湧,情緒頂到頭,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明明她不是愛哭的人。

  明明一個人的時候,什麼都是能忍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遇到陸淮予以後,動不動就要哭。

  陸淮予站在原地,低頭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蜷縮成一團,抽抽噎噎的,可憐而無助。

  每一聲壓抑的嗚咽,像是針扎似的,一下一下扎著他的心臟。

  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生怕驚擾了她,然後才觸碰上她的後背,輕柔安撫。

  陸淮予正對著的是醫院的一扇窗戶,透明的玻璃倒影出他的臉,冰冷而陰沉。

  他捧在心尖兒上的小姑娘,被人欺負了。

  簡卿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把他襯衫衣服淚濕了一大片水漬。

  她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頭抬起來,本來為了見家長,簡卿白天裡化了淡妝,這會全給哭花了,滿臉的痕跡。

  陸淮予在她挨著的椅子上坐下,怕自己手髒,扯鬆了領帶,當紙巾似的幫她擦臉。

  「哭夠了?」他問。

  「......」

  簡卿不敢看他的眼睛,扭過頭,訥訥地『嗯』了一聲。

  陸淮予看她不哭了,耐心告罄,掐著她的下巴掰正,對上他的眼睛。

  「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他淡淡地問:「白教這麼久了?」

  「......」

  「以前憋心裡就算了,這次出息了,還知道騙我。」

  他的聲音低低涼涼,確實是不高興了。

  簡卿被他掐著下巴,仰著臉,落進他漆黑一團的眼裡。

  「我錯了。」她悶悶地說。

  陸淮予輕呵一聲,「每次錯認得挺快,也沒見你改。」

  「教眠眠都沒教你累,眠眠還知道在外面被欺負了要回來找我,你呢?」

  「......」

  簡卿這是頭一次聽他的訓斥。

  之前陸淮予都是好聲好氣的和她說,溫言細語的。

  她怔怔地盯著他看,唇瓣囁嚅了兩下,「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你這樣我更擔心。」陸淮予對上她的眼眸,濕漉漉的,有氣都不知道怎麼沖她撒。

  他伸手把人按進懷裡,「看你就來氣。」

  猝不及防的,簡卿撞進男人的胸膛,寬厚而溫暖,視線只能看見他襯衫的扣子。

  懷裡的小姑娘小小一團,好像是被他說懵了,愣愣地一聲不敢吭。

  只知道小心翼翼抱住他腰,小手來回揪著他的衣服,無聲地討好似的。

  「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想你要怎麼和我說。」陸淮予的聲音認真而嚴格,「從白天的電話開始。」

  「......」

  簡卿緩緩抬起頭,重新對上他的眼睛。

  白天的計程車上的時候。

  ——「在幹嘛呢?」他問。

  簡卿重新組織語言,一字一句,慢吞吞地開口,像是牙牙學語的孩子。

  ——「我在計程車上,簡宏哲出了車禍,我要趕回渝市見他一面。」

  「當時為什麼不說。」他繼續問。

  簡卿張了張嘴,小聲地說:「我怕影響你做手術。」

  陸淮予沉默不語。

  良久。

  「簡卿,我的手術成功率是99%。」

  簡卿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說這個是為什麼。

  「我做手術很厲害,所以你不用覺得會影響到我。」

  「就算真的影響到了,會做手術的醫生,不是只有我一個。」

  「......」

  陸淮予低著頭看她,沉聲問:「知道了嗎?」

  「知道了...」簡卿揪著手裡被揉成一團的領帶。

  「好。那繼續。」他的手肘撐在椅背上,好像一點不著急似的。

  「晚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為什麼還不說?」

  簡卿沉默許久,才慢吞吞地開口,「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家裡的樣子。」

  她已經很努力的,挺直腰板的生活。

  可是陳妍和簡宏哲,是她擺脫不掉的。

  就連法律層面上,她都沒有權利去斷絕和簡宏哲的父女關係。沒有任何的手段和條款承認,子女可以和有血緣關係的父母斷絕親子關係。

  就像今天這樣,即使簡宏哲很糟糕,但她依然會拿出錢,救他的命。

  因為她很害怕,自己會活的像簡宏哲一樣,變得沒有人性。

  但是這些東西,是她不願意暴露出來的。

  儘管她很努力在隱藏,隱藏內心深處的自卑。

  「我覺得我的家庭,太糟糕了。」簡卿低低地說。

  一字一句,落進涼涼的月色里。

  陸淮予凝著她,眼底紅紅的,小幅度的抽噎。

  一個人很難去擺脫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影響,這是社會性動物的必然。

  受童年經歷的束縛,糟糕的撫養者,讓簡卿成長為很典型的疏離型依戀類型。

  她習慣性的迴避,隱藏自己的情緒。

  難以信任他人。

  漠然。

  正是因為很清楚她的這些問題,所以才讓他格外的心疼。

  陸淮予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輕嘆一聲。

  算了。

  他和小姑娘計較什麼,大不了以後慢慢教就是了。

  還能怎麼辦,就這麼一個學生。

  一天教不會就教一個月。

  一個月教不會就教一年。

  一年教不會就教一輩子。

  陸淮予的神色柔和下來,不再板著臉和她講道理,冰涼的手背觸碰她臉頰上淺淺淡淡的印子。

  「痛不痛?」

  簡卿下意識搖搖頭。

  陸淮予皺了皺眉,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好像是在警告。

  「......」

  「挺痛的。」簡卿改了口,老老實實地說。

  「那你打回去了沒有。」他問。

  簡卿悶悶地說:「沒有。」

  「為什麼。」陸淮予聲音沉了兩度。

  「打她,她就鬧得更厲害了。」簡卿低著頭,「而且我也打不過她。」

  小姑娘的戰鬥力,確實不如四十幾歲沒皮沒臉的女人。

  到時候抓起衣服頭髮來,更是吃虧。

  陸淮予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就這麼點兒出息,你還有理了。」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ICU病房的門開了,推出來一張病床,上面蓋著白布,躺著的人一動不動,已經死了。

  簡卿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她光坐在這裡一天,就看見兩三個治療無效被推出來的,活著出來的倒是一個沒有。

  深夜的醫院,溫度很低,更顯得淒涼。

  患者家屬簇擁到病床前,嚎啕大哭。

  「......」

  簡卿設想了一下,如果簡宏哲死了,她會有什麼反應。

  可能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陸淮予脫掉外套,蓋在她的身上,「我去找一下值班醫生。」

  晚上的值班醫生正巧是簡宏哲的主治醫生。

  陸淮予簡明扼要地問了具體的情況,看了CT和各項指標的化驗單,確認沒有生命危險,順便提了一些用藥的建議。

  主治醫生一愣,又立刻懂他的意思,知道他是對的,很快讓護士去照辦。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眼前斯文有禮的男人,舉手投足處處透著矜貴與優雅。

  看起來和46號床那家人一點沾不上邊。

  晚上值班沒什麼事,主治醫生閒著無聊地問:「你和患者是什麼關係啊?」

  陸淮予盯著牆上的頜面CT圖,不帶遮掩地說:「他女兒男朋友。」

  主治醫生拖著尾音『哦』了一聲,腦子裡對上那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的臉,拍了拍陸淮予的肩膀,頗為同情地說:「攤上這麼個丈母娘,夠你受的。」

  「你下午沒來是不知道,那鬧得,真是凶。」

  「明明是她老公自己違章被撞了,還怪起女兒來了,罵罵咧咧的真是難聽。」

  「我看這女兒挺孝順的啊,跑上跑下繳費,哪像她似的,嫌ICU貴不肯送進去,人差點被她折騰沒。」

  陸淮予就這麼默默地聽,沒什麼太大的反應,末了禮貌客氣地道謝,走出了醫生辦公室。

  只是沒走幾步,就那麼頓在原地,目光凝望著盡頭孤零零坐著的簡卿,瘦弱而渺小。

  昏黃的燈映在他的側臉陰沉如水,唇角緊抿著,周身散發著一股冰冷寒意。

  簡卿低著頭,看了眼手機,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陸淮予去醫生辦公室好像去了格外的久。

  「走吧。」頭頂上方傳來男人的聲音,「我問過醫生情況,沒什麼大礙,很晚了,我帶你找個酒店休息。」

  簡卿確實很累了,也不想在醫院裡呆著。

  她想了想,「要不別去酒店了,直接去我家吧。」

  小城市的好處之一,大概是去哪兒都不算遠,從市立醫院去渝縣也只要半個小時的車程。

  陸淮予挑了挑眉,也沒推辭,「可以。」

  青石板的小路上,黑黢黢的沒有燈。

  晚上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中夾雜著濕漉的水汽。

  簡卿用手機打燈照明,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家門,摸出鑰匙,轉動鎖眼打開門。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她似不經意地隨口一問。

  『這裡』含糊的指代,可以是渝縣,也可以是她家。

  「沒有。」陸淮予漫不經心地說。

  黑暗裡看不太清他的臉。

  簡卿抿了抿唇,心裡悄悄默念了一聲,騙子。

  她摸著黑伸手開了燈。

  室內頓時明亮起來。

  家裡不大,但很溫馨。

  陸淮予環顧四周,細細地打量,真像是第一次來似的。

  「......」

  簡卿沉默地看他表演,實在不好意思這麼快戳穿他。

  「晚上我睡哪裡?」陸淮予問。

  「......」

  「要不你睡我房間?」

  家裡總共只有三間房,一間主臥是陳媛的不可能住人,一間她和阿阡的,一間客房已經空了。

  陸淮予掀起眼皮,注視著她,嘴角輕輕勾起,「可以啊。」

  簡卿點點頭,「那你睡我房間,我睡客廳沙發。」

  怎麼說既然到她家了,陸淮予就算是客人,不管怎麼樣也是要好好招待的。

  「......」

  陸淮予勾到一半的嘴角僵住,「那還是我睡沙發吧。」

  「不行,我家沙發太小了,睡不下你。」簡卿一邊說,一邊在家裡來回的跑。

  翻出新的牙刷毛巾,還有一套新的男士睡衣。

  是很久以前陳媛買的,簡宏哲不喜歡,一次也沒穿過。

  簡卿抱著這些東西遞給陸淮予,「吶,你先洗澡吧。衣服是新的,但可能有點小,你湊合著穿,總比你穿襯衫舒服。」

  陸淮予自然地接過,還不忘問,「浴室在哪?」

  「......」

  挺能演的。

  簡卿給他指了指方向,「那裡。」

  很快浴室里傳來淅淅瀝瀝的洗澡聲。

  簡卿陷在沙發里,房間很安靜,浴室里傳來的聲音清晰。

  她腦子一不留神,想到了些亂七八糟的,還有她畫板里夾著的那張人體畫。

  耳根子有些熱。

  陸淮予洗澡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出來了。

  黑髮濕漉漉的,眼睛也是濕紅的,套著明顯小一號的藏藍色睡衣,露出了腳脖子和手腕一截,

  好像天生的衣架子,即使是最普通的衣服,被他穿在身上,也變得很好看。

  而且比起平時多了幾分人情味。

  簡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才抱著衣服也去洗澡。

  雖然浴室已經被用過一次,但除了一些水漬,還是乾乾淨淨。

  應該是陸淮予洗完澡收拾過。

  之前在他家的時候,他們一直是分浴室的。

  陸淮予用主臥的衛生間,她一般用的是客廳走廊邊的衛生間。

  所以一直沒怎麼覺得彆扭,這會兒共用一個浴室,想到他之前赤.裸的站在這裡,簡卿忍不住有些羞赧。

  等她慢吞吞洗完澡出來,看見陸淮予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里,懷裡抱著靠枕,低垂著眼皮,好像是累極了,神態懨懨的。

  簡卿踱著步子走近,小聲地說:「去睡覺吧?」

  陸淮予抬起頭看她,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動彈,不打算挪窩的樣子。

  「......」

  簡卿踢了踢他伸出老遠的長腿。

  「不要。」陸淮予說著直接在沙發躺下,沙發的位置狹小,他手長腳長的只能弓著背。

  「我不能讓女朋友睡沙發,那樣太不像話了。」

  褪去一身西裝革履的他,好像連架子和矜持也沒有了,反而像是幼稚較真的少年。

  「......」

  簡卿看他已經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哭笑不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沒再說什麼,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有些荒謬,簡卿睡得不太好,過了很久,意識才漸漸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間。

  砰——

  突然地,聽到一聲巨響,從客廳傳來,直接把她震清醒了。

  簡卿以為是出什麼事了,趕緊爬起來跑出去看。

  客廳里光線昏暗,她摸黑開了燈。

  只見客廳里一片狼藉。

  木質沙發從扶手處斷開,整個長長的坐板砸到地上。

  陸淮予順著木板,半個身子坐在地上。

  他睜著睡眼惺忪的眸子,一臉迷茫和呆滯,還在接受眼前的混亂。

  然後低啞著嗓子說:「我好像把沙發睡塌了。」